丁媛媛:理解~
王子舟:请帮我和作者解释一下!如果作者不愿意太被打扰的话,只给邮件地址也是可以的。
王子舟:谢谢啦!
丁媛媛:等我哈,下班前给你答覆。
王子舟从东九区的13点23分,等到了17点45分。这期间连论文也写得不顺心,有个材料她明明在图书馆影印了放在资料夹里的,结果这会就找不到了。
学姐问她要不要去吃饭,王子舟说想先去图书馆一趟,学姐就先走了。
她收拾了东西,打算去图书馆影印完资料就直接回家,走到文学科的图书馆东馆,刚上楼,收到了丁媛媛的讯息。
丁媛媛:作者同意啦~
紧接着是一张聊天截图,以及一个邮箱地址。
王子舟点开那张截图,是陈坞回覆责编的资讯,他写——
“可以,请翻译老师把Query发我邮箱吧。”
翻译老师。
王子舟突然感觉非常好。
她在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氛围里沉溺了几秒,忽然想起什么,立刻问丁媛媛——
王子舟:等下,还有个问题!
王子舟:作者姓什么呀?我邮件抬头怎么写呢?
丁媛媛发了个奸笑的表情。
丁媛媛:你可以叫他不知道老师。
王子舟:什么嘛!
陈坞的笔名叫“不知道”。
——你的笔名是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是,不知道。
真的很像什么奇怪的网路段子。
王子舟:哪有这样称呼的?太不严肃了吧!
丁媛媛:哈哈哈哈!姓陈姓陈~
王子舟道了谢。
收了手机,她才意识到刚才脸上一直挂着笑。
确实高兴,但又觉得里面藏着一种虚伪狡猾的东西。
明明知道对方姓什么,还要这么问一遍,她脑子里突然联想到那种历史小说里的反派角色——在背後干了什么不得了的勾当,再耍点把戏过个明路这种荒唐的情节。
不是我窥探到的,是别人告诉我的。
我只是,碰巧成了你的翻译。
王子舟默念着这些谎话,进了存放杂志的资料室,她正逐个地搜寻架子上的目标,忽然就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脑袋。
间谍一般,她後退了一步。
K大各研究科有自己的图书馆——像文学研究科就有本馆和东馆两个,十分富有——大家有文献需求,一般能在自家馆里解决,没什么窜馆的必要,陈坞一个在北部校区专攻数学的人,居然会来文学科找资料,意外,但也没那么意外。
只是。
王子舟想,他以前应该也来过吧?
为什么没有碰见过呢?
也许遇到过,只是那时没有像现在这样在意罢了。
王子舟躲在书架这一侧,忽然拿起手机,编辑起草稿箱里的邮件。
内容早就写好了,只是地址没有填。
她把收件地址填进去,确认了附件、抬头、正文、落款,点选传送。
极安静的资料室里,响起极不起眼的震动。
它非常短促,是邮件接收提醒。
王子舟小心翼翼地再次後退,踮脚透过杂志层架的缝隙看过去。
陈坞又翻了会杂志,才拿起手机。
他低着头,用拇指点开讯息,往下浏览,在打算关闭页面的瞬间,忽然手指下滑,视线落到邮件最上方——
发件人栏里躺着王子舟的邮件地址。
那个邮件地址的字尾,有他们共同母校J大的英文名称缩写。
那是专属于J大学生的邮箱字尾。
嗨。
你果然看到了这里。
我是故意的。
故意用这个邮箱。
因为我想让你——
也发现我。
第03章
「风格指南」
“作者老师:
“您好,我是负责《小游园-I》作品汉译日工作的执笔译员,在试译过程中我有一些疑问,主要集中在专有名词的转译、注音及语言风格方面,望您不吝解答,具体内容烦请您检视附件。
“多有叨扰,不胜感激,盼复。
“——译员王大舟。”
王大舟是王子舟的笔名。
几乎所有合作编辑和PM①都要问她“只差一个字,你这个笔名有什么意义”,王子舟都会甩甩脑袋说一句“无可奉告”。
反正大舟就是比子舟好,所以她落款时使用了前者。至于抬头称呼,王子舟本来想写“陈老师”,但最後为了对应别人称呼她“翻译老师”,她乾脆也叫对方“作者老师”。
王子舟发完邮件就从资料室悄悄溜了——毕竟她也不想放任自己发展成一个真正的、在现实中偷窥别人反应的超级变态。
回家吃了饭,打扫了卫生,洗完澡,坐到电脑前,开启邮箱,里面一封未读信件也没有。
她徒劳地重新整理几下,转而开启微博,找到陈坞的主页,点选关注。
随後切回自己的主页,检查有没有奇怪的内容——
社交平台的主页就像网路客厅,如果对潜在来客不甚在意,那么自然连卫生也不必扫,管它什么外套、内裤、袜子……随意地丢在沙发上就是了,但如果忽然意识到可能会迎来重要来宾,那还是打扫一下吧!
毕竟她的昵称就叫“译员王大舟”。
一眼就能认出来。
王子舟打扫完这个网路客厅,身心俱疲。
她放松双肩後靠在椅背上,望着电脑萤幕上自己的主页发愣。
窗户隔音不算太好,外面响起深夜救护车乌拉乌拉的声音,王子舟侧头一看,发现竟然下起夜雨——难怪稍稍有了凉意——于是她关掉空调,重新瘫回椅子里。
空调压缩机工作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屋子里变得格外安静。王子舟扭头看窗户,玻璃上映出她颓废的坐姿和没有收拾的脸——
哎。
突如其来的自我厌弃。
她又重新看向电脑萤幕,移动滑鼠点开邮箱。
依旧没有未读邮件。
是自恋吧。
脑子里浮上来这样的想法。
觉得自己会被他人注意到,归根结底是因为自恋。
所以打扫这个网路客厅,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受自恋唆使的一种自我塑造工程,也不是真实的我。
王子舟关掉浏览器页面,给手机充上电,熄灯爬进了被窝。
接下来的几天异常忙碌,开研讨会啦,做假期计划啦,合作的PM还在这种时候给她派稿找她救急,王子舟甚至没空去想手里还有一个汉译日的图书专案,直到这天深夜——
她睡前点开邮箱,发现里面躺着一封未读邮件。
飞快点开。
“翻译老师:
“您好,来信已收到,抱歉这么迟才给您回信。
“写的时候只顾我自己尽兴,没想到给您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然後是一条连结。
“此共享文件中有我这几天从稿件中摘出来的专有名词,部分已经过文献查证,但有一些我也不太确定,均已在备注中写明,希望能够对您有所帮助。至于您问的有关转译时的语言风格问题,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思考才能给您答覆,请见谅。
“另,此文件开放编辑,若您有不同看法,请加以批注。
“祝顺利。”
王子舟开启那条邀请线上编辑的共享文件连结,显示一个Excel表格,一共四列,即“原文、译文、注音、备注”,是一个类似“术语库”的东西——
王子舟以前碰见过这种东西。
一些游戏和软体开发公司,在面向海外市场推广、进行本地化的时候,就会给翻译建立这种术语库,主要目的是为了保证通篇用词一致,避免同一术语在翻译过程中出现多种译文版本。譬如——
“げつようび(月曜日)”无非就是“礼拜一、周一”的意思,平时怎么说都可以,但术语库要求你翻译成“星期一”,那你在这个专案里,只要遇到月曜日这个文字,就绝对不可以翻译成“礼拜一”或者“周一”。
这就是术语库所要求的标准化。
陈坞发来的这个线上共享文件,和术语库是一个性质的东西。
因为他在小说里写了非常多中国古籍里出现的妖怪,单是名字要如何翻译就很让人苦恼——这是需要阅读文献、做大量查证工作的。首先要找到这个妖怪的出处,然後去找对应的日语译文——它之前有没有被翻译成日语过?有没有可参照的翻译方式,汉字又是如何进行注音的?
这是广义上的平行文字的查询。
是译者需要完成的工作。
陈坞提前做掉了一部分。
虽然王子舟後续还是要自己去核查一遍,但这个术语库的建立至少能看到作者对专有名词的一种翻译偏好,後续他们还可以共同在这个线上文件里完成相关术语的增删修订,得到一个相对完善的术语库,这对提高翻译效率和准确度是有帮助的。
王子舟看着满屏表格,觉得很不错。
她大致浏览一遍,给对方回了信:“收到,十分感谢。”
接下来的时间,王子舟真正进入到了这个专案里。
每个译者的工作习惯不同,有人喜欢先整理出可能存在的问题,有人则是随性而为,碰到了问题再去查。王子舟偏向前者,这也是她欣然接受陈坞这个术语库的最大原因,而且——
看着属于自己的编辑标记逐渐在这个共享文件里蔓延,王子舟感受到了一种入侵他人领地的变态快意。
就在她努力完善这个术语库的时候,陈坞的第二封邮件到来了。
没有点开,王子舟就感到不祥。
她在邮件标题里看到了“Style Guide”字样。
感到不祥的瞬间,肩颈会突然变得僵硬,连移动滑鼠的动作都会迟缓,心跳却逐渐加快——
王子舟坐在萤幕前咽了一次口水。
这是一篇起码有一万字的文件。
点开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插入表格,英语、汉语、日语混杂,王子舟立刻联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东西,叫作“风格指南”。
Example:
ChinesePreferred Target
Avoid
三栏式表格,第一栏是汉语原文,第二栏是“首选的”翻译风格,第三栏则是“需要避免的”翻译风格。
从人物对话,甚至夸张到脚注里的古籍引用,他一一摆出了例子。
彷佛在说——
像这种对话,你应该这么翻。
像这类独白,你最好避免这种语气词。
……
建议和指南,是两码事。
她只是想问问他对风格的想法。
对方却想当然地要把翻译工作标准化。
可——
这、又、不、是、做、软、件、和、游、戏、的、本、地、化。
这、是、小、说。
小、说、翻、译、不、可、能、标、准、化。
没、有、人、给、小、说、翻、译、写、风、格、指、南。
没、有、人。
王子舟在往下拉滚动条的过程里,逐渐丧失了理智。
她生气了。
他看不起我。
他根本不信任我的能力。
我的谦虚与求教,变成了他对我的偏见。
你算什么?你过CATTI一笔了吗?你考过JTA资格认定吗?
王子舟气到睡不着。
她半夜爬起来,在他们共同的线上文件里留了一段话:
“对不起,作者老师,这样说可能有些过分,我认为作者可以提出风格化的建议,但给译员写翻译指南也许是不太合适的。您的想法我会参考,但不一定会采纳,请您见谅。另,感谢您之前对建立这个术语库提供的帮助。
“——译员王大舟。”
她咬着後槽牙写完这一段,关闭了整个线上文件。
随後发了一条微博。
配图是一张气得炸成球的河豚。
文案是,就像吃了一只大河豚。
她扔掉手机,蒙头大睡。
其实是睡不着的,睁眼闭眼、翻来覆去,所及都是自己可怜的自尊心。
愤怒逐渐演化为委屈,最终跌入自我反省的泥沼。
在进入到译审这个环节之前,译者会短暂成为这个资讯不对称世界里的专制君主,无人管制,权力滔天。
现在却有人要来教这个专制君主做事。
堂下是哪位臣子在说话?
哦,是爱卿你啊。
原来爱卿是原作者。
原作者也不行!
给朕闭嘴,如今朕才是这个国家的皇帝!
可剧情并非如此。
事实是她这个专制君主特意请来这位爱卿,主动让渡了一部分权力给对方,甚至发了免死金牌:朕是虚心纳谏的明君,爱卿尽管说就是,朕绝不杀你。
爱卿开口说话了,她却勃然大怒。
真是专制暴虐、反覆无常。
君心难测啊。
我就算做了皇帝,也不是好皇帝。
揣着这样悲观的念头,王子舟迎来了清晨第一缕阳光。
闹钟甚至还没响。
她起来刷牙洗脸,镜子里的自己彷佛笼罩着一团黑乎乎的、不可名状的气体。
这团气体持续了三天,都没有散去。
但被困在气体里的人,终于还是走到了理性思考的阶段。
王子舟开始琢磨,作者与译者之间的界限——为什么那么多作者与译者互不相识?除去时空层面的客观因素,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在作者懂外文的前提下,如果译者向作者徵求意见,作者能够克服那种诱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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