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容前段时间刚送给他一幅《山雾》,悬崖间缭绕的云雾,隐隐约约有一个洞口,里面亮着昏黄的灯火。
正是他受伤被困的那个山洞。
明明是险峻巍峨的景象,却给人一种宁静古朴的感受。
沈罪看到这幅画,总能想起他们两个人在那个山洞里独处的时光,心情就会变得安宁又沉静。
沈从容听不进去他的话,她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任凭眼泪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语气痛苦地说道:“好像在我的身边,你就一直在受伤。”
沈罪沉默片刻,说道:“这是我欠你的。”
沈从容听而不闻,她有些自我厌弃地说道:“我不该将你强留在我身边的。”
“不是你强留我,是我主动来到你身边的。”沈罪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你不记得了吗,从容。”
“我告诉过你的,我是陆廷理。”沈罪神情极为黯淡,他自嘲地说道,“因此你不必觉得愧疚,你所遭遇的这些无妄之灾,都是因为我。”
第75章 “别担心,让我好……
沈从容闻言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她的眼睛哭得通红,皱着眉看向沈罪:“你怎么还在说胡话?”
沈罪安静地看了她一会,轻声说道:“我没有说胡话。”
“这事情说来的确令人难以相信”, 沈罪像是站上刑台的罪犯,诚实又绝望地交代着自己的罪行:“我确实是陆廷理。”
沈从容头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眼里还含着未干的泪, 摇着头喃喃地说道:“这怎么可能呢?”
“他已经死了啊”,沈从容说道, “我亲眼见过他的尸体。”
“而且你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啊”,沈从容语无伦次地说道:“他, 他很讨厌我,连见都不想见我,又怎么会像你一样守在我的身边,还对我那么好。”
沈罪好到她一度不知该怎么回报他。
“你们的相貌身高都不一样, 声音不一样, 喜好也不一样。”
沈从容绞尽脑汁地列举着两人的不同之处。
可她对陆廷理的了解实在是太匮乏了,当时凭着一股悸动嫁给了他, 却没想到会是那样的结局。
他们只见了廖廖几面,话也没说过几句, 说是夫妻,却比陌生人还不如。
她甚至都有些记不起陆廷理的模样。
所以此时任凭她怎么回想, 也再说不出什么。
沈罪一直沉默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难过。
沈从容这时突然想起了什么,提高声音说道:“陆永同见过你啊,如果你真的是陆廷理,他又怎么会认不出你?”
“而且你武功那么高强,陆廷理他……”说到这里, 她猛然间停了下来。
这不是两人的不同,反而是他们的相同之处。
沈从容神色恍惚地回想着,那个拿着花灯从湖面上飘然而过的身影和沈罪从清川镇的院子里飞到二楼的身影仿佛重合在了一起。
这个念头像是一个引线,点燃了所有不合情理的端倪。
对她和小安然好到无以复加的沈罪,昏迷时向她说对不起的沈罪,还有第二日突然改变态度的陆永同……
过往种种从她眼前浮光般掠过,脑海里闪过千万种念头,却又在顷刻间崩塌,最后只剩下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
沈罪就是陆廷理。
“不会的。”沈从容还是不愿意相信,她脸色发白,对着沈罪勉强笑了一下:“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了。”
沈罪看出了她的抗拒,心脏猛烈地抽疼着。
他在说出这一切时,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等到真正面对时,还是免不了痛彻心扉。
“对不起啊。”他眼眶泛着红,无比悲伤地看着她:“我也希望我就只是沈罪,可我不想再骗你了。”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们新婚那夜,你摔碎酒杯,用碎片为我割开了身上的绳索,我摆脱束缚后,却砸烂窗户离开了。”
他们的共同记忆本来就少,好像只有这件事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事。
果然,沈从容听到他的话,慢慢地收敛了表情,眼神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若是在人世间还有未断的因果,死后是不会直接下轮回的”,沈罪不敢看她,低声说道,“要一直牵绊在人间,直到了却因果才能离开。”
“而我未了的因果就是小安然,我要在她出世后和她对视一眼才能离开,我的魂魄因此一直留在你的身边。”沈罪惨淡地笑了一声:“我也真是可笑,死后才看清了一些人和事,发现自己活得愚蠢又糊涂。”
沈罪将自己死后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对她说了一遍。
讲到小安然出生后,他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想离开,因此受伤昏迷,等醒来时就已经在这具身体里重生了。
沈从容突然问道:“他就是吴因吗?”
沈罪一愣,再次惊叹于她的敏锐,他点头应了一声。
“所以我并不是什么无私的好人。”沈罪嘲弄地扯了下嘴角:“我是占用了他的身体,因为过意不去才会替他复仇。”
沈从容再次沉默下来,沈罪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果然对他失望了吧。
他停顿片刻,接着说道:“我重生后就去找了你,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我还是不太明白。”沈从容此时看上去冷静得可怕:“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为什么不回江启城继续做你的陆公子?”沈从容说道,“死而复生的确离奇,但让陆永同相信你也并不是难事,不是吗?”
沈罪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沈从容莫名笑了一下:“或者他其实已经知道你的身份?”
“他本来是想从我这里抢走小安然,第二日却态度大变,是你去找了他吧?”
沈罪轻轻点了点头。
沈从容是根本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可一旦有了方向,她就变得比任何人都要敏锐,可以轻易地找到那些隐藏在线索里的答案。
沈从容又问道:“所以你为什么没跟他一起离开?”
“我放心不下你们。”沈罪轻声回答道。
“是吗?”沈从容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下沈罪的话:“放心不下。”
“我是因为你手中所谓的账本才会被三皇子追杀,你的确应该放心不下。”沈从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所以你留在我身边,对我那么好,只是因为你觉得自己连累了我,放心不下吗?”
沈罪连忙摇头:“不只是这样。”
沈从容:“那还有什么原因?”
“是因为爱你。”他在心里默默地回答道。
因为爱她,心疼她,想要一直保护她,想留在她的身边弥补她,一直对她好。
他想告诉她,其实在新房见她的第一眼他就爱上了她,他从始至终也只爱过她一个人。
可在那些他曾伤害过她的事实面前,一切言语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没有脸辩解什么,也根本不配说爱她。
“这么难回答吗?”见沈罪沉默不语,沈从容轻叹了口气,换了个问题:“那是因为小安然?”
“有这个原因。”沈罪点了点头,提到小安然,他的眼里闪过痛苦和歉疚:“对不起,我都不知道你怀了我的孩子。”
“这只是一个意外,你不用知道,我也本来就没想告诉你,所以你不用觉得抱歉。”那一夜对沈从容来说是一段不太愉快的回忆,她并不想提起有关的话题,只说道:“我可以好好养育自己的女儿,并不需要你的参与。”
沈罪知道她是在与他划清界限,他苦笑了一声:“你不用担心,我从来没有妄想过与小安然相认。”
“我不仅没有好好照顾你们,还连累你在山洞里生产,让你们母女遭遇了那么多磨难。”沈罪自我厌弃地说道,“我不配做你的夫君,也没有资格做小安然的父亲。”
他无话可说,是他自己弄丢了本属于他的资格。
“包括这次药人的事,归根结底,也是因为我。”沈罪紧紧闭了下眼,“所以你不用觉得愧疚,本来就是我欠你的。”
沈从容不知在想什么,她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深爱过又亏欠着的那个人,是我吗?”
沈罪沉默良久,回答道:“是你。”
从来都是你。
沈从容以前一直想知道,沈罪深爱着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当初又发生了什么事,要让他用余生来赎罪?
如今终于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她却觉得无比荒诞。
那个女人原来就是她自己。
听故事的人却莫名其妙地成了故事里的人。
沈从容有些茫然:“那于月巧呢?”
他爱着的不是于月巧吗,也因为她才会丢了性命。
她问完就有些后悔。
好像显得自己有多在乎似的。
可她只是想不明白。
她不知道自己问他这么多问题,是想得到什么答案。
可什么答案似乎都没有了意义。
她的心里缠成了一团乱麻,理不出半点思绪。
沈罪听到她的问题,心就像是被谁狠狠地攥住了。
如果可以,他永远不想再听到于月巧的名字。
可这个人是他们之间无法忽视的伤痛。
在沈从容看来,他当时的确因为这个人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她。
“我并不爱她”,即使听起来像是可耻的狡辩,沈罪还是想将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说清楚,他努力组织着自己的措辞:“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一个书生在中举后毁了婚约,那个女人因此自杀了。”
“这个故事对我影响很深,以至于后来于家败落,于月巧不知所踪,我还一直在找她,因为我不愿意做背信弃义之人。”
“可是后来父亲强压着我娶了你,我觉得自己违背了承诺,对他也有诸多不满,因此便故意冷落无视你。”
“我从来就不讨厌你,是我太懦弱了,怕自己越陷越深,所以不敢接近你。”
“你可能不会相信,我在婚房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心动了,后来也经常不受控制地梦见你。”沈罪语气冷漠地剖析着自己的内心:“我痛恨自己内心的不坚定,不愿意承认自己那么轻易地爱上了你,正好于月巧突然出现,我为了减轻自己的罪恶感,便以此为借口搬了出来。”
“我并没有与她住在一起,我送给了她一个院子,去看过她几次。”沈罪说,“我们只在年纪很小时见过几次,熟悉都谈不上,更不用说什么情爱了,长大后再见面就更陌生了,话都说不上几句。”
“我没有碰过她,也没给过她什么和离书和书信”,他顿了一下,才说道:“和离书的确是我写的,是我在我们刚成婚时写下的,说着要尽早拿给你,却总是自己找理由拖延下去。”
“和离书应该是她在我死后寻找账本时找到的,至于书信,完全是她捏造的。”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在她和三皇子的设计下中毒身亡。”他讽刺地笑了一声,“不过也没什么好说的,也算是我咎由自取吧。”
“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很可笑,你就当作笑话听一听吧。”沈罪神情认真地看着她,“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她根本不配与你相提并论。”
“我愚蠢又自以为是,做错了太多事,也给你带来了那么多的伤害,你不用原谅我。”沈罪最后说道,“这段时间能有机会守在你身边,我已经足够幸运了。”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沈从容则一直在安静地听着,她的神情淡淡地,看不出在想什么。
沈罪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沈从容的神色,紧张地攥紧了手心。
他不知道沈从容会有什么反应,是怒骂他,斥责他,嘲讽他,还是冷漠地远离他。
他曾设想过无数种沈从容的反应,却独独不是眼前这一种。
沈从容盯着他看了一会,终于开口说话,却是问他:“喝水吗?”
沈罪一愣,没想到她会说这个。
沈从容倒了一杯水递给他,沈罪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喝吧,喝完好好休息。”沈从容若无其事地叮嘱他:“你刚醒过来,身体还很虚弱,又说了那么多话,要多注意休息。”
沈罪应了一声,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这个时候,就算她让他去死,他都甘之如饴。
沈从容当然不会让他去死,她也没再做其他事。
她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你休息吧,我去看看小安然。”
她说完就毫不犹豫地向外走去,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沈罪内心升起一种莫名地恐惧,他有些慌乱地喊了她一声:“从容。”
沈从容停下了脚步,她转头对着他微微笑了一下:“别担心,让我好好想想。”
第76章 “不疼。”……
沈从容走到了院子里, 看着眼前的竹林怔怔地出着神。
她回想着沈罪刚才说的话,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场曲折离奇的梦。
沈罪竟然会是陆廷理,他的魂魄曾经竟然一直牵绊在她的身边, 他竟然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死而复生?
更荒诞的是,他竟然说自己一直爱着她。
每一个信息都太过具有冲击力, 以至于沈从容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一定是梦吧, 现实里怎么会有如此混乱又诡异的情节?
沈从容闭上眼睛死死地掐着自己的胳膊,想用疼痛让自己从这个怪异的梦中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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