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樾停下动作,十分艰难地冲他行了个礼,然后打个报告转身就走。只是走的时候一连趔趄了好几下,幸得老高搀住这才没有摔倒。
于是江庭的眉毛就又皱了起来:“体能太差,往后还得好好练!”
江樾缓缓呼出一口火辣辣的气,只觉得天在旋地也在转。他顿了下,也没反驳什么,就那么默默走了。
倒是老高看得忧心不已,赶紧跟江庭打个报告离开追了上去。
等到了食堂打好饭,江樾却是看着面前的东西食欲全无,胃里也是翻江倒海一阵阵地犯恶心。
老高一惊,伸手摸一下他的额头,只觉得烫得吓人。
“天,怎么这么热?你发烧了?”
老高吓得一把背起他就往医务室跑,到了一量,果然——温度都已经高达40度了。
医务室的小护士皱眉批评老高:“怎么才送来看?怎么当家长的?这再多烧一会儿就得傻了!”
老高唯唯喏喏:“那,您看看赶紧给点药吧?这孩子下午还得上课。”
护士眉毛一竖:“还上课?!你怎么想的?!现在不赶紧给他打针退烧好好休息,还想上课,你这家长脑子是糊涂的吧?!”
护士话音刚落,收到消息赶过来的江庭正好将这话听进了耳。
他不由皱眉,看向床上躺着的江樾。
江樾已经烧得有些迷糊了,满脸通红,嘴唇干裂起皮。他的呼吸一顿,看着正动作麻利配药的护士:“他这……得休息多长时间?”
护士没好气:“看情况吧,如果他底子好,恢复快,也就两三天的事儿。如果不行,就得多几天,谁也说不准。”
江樾已经被烧糊涂了,迷迷糊糊地听到护士的话,心想:那他病了,江庭会不会把他送回去?
他可不想回去!
他心里一急,撑着手就站起来:“我不回去。”
说这话时,江樾的眼睛都已经涣散无法聚焦了,却仍是执着地盯着江庭的方向,一个劲重复:“我不回去,我很快就好了。”
江庭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顿了半天最后还是老高代替他回了句:“行行,不回,你好好休息。”
江樾这才“咕咚”一声砸回床上,再次晕沉沉睡过去。
躺下时从他怀里“啪”地掉出一个小小的木雕,木雕已经初步成形,看模样是个扎着小揪揪的小丫头。
江庭帮他拾起来,握在手里。脸上神色莫测,不知在想什么。
老高虚眼看着首长脸色,轻声说了句:“小樾……跟他妹妹关系很好哈?”
江庭一愣,回头:“妹妹?”
老高指着他手里的小木雕:“对啊,就这个小姑娘。我看他平时收罗了不少小姑娘爱玩的小玩意儿,自己又不玩。还一直要我教他雕木雕,只是之前雕得太不像样了,这一个才终于开始勉强有点像。”
除了平时训练跟学木雕的时候,江樾不大爱跟人说话,脾气也怪。因此老高对江樾了解并不多,看他收集那么多小玩意儿,下意识就以为是给家里的妹妹攒的。
想到家里的江芝,江庭一顿,略微有些疑惑:“还行吧。”
一瓶点滴下去,江樾的温度终于降下去了,他身上出了一身汗,衣服都湿透了。
江庭又回去找了一身干净衣物拿过来给他换上。
江樾又累又困,全程昏睡着任由江庭动作,倒是显出几分儿时的乖巧可爱来。江庭背着他,老高本想代劳,被他偏身拒绝了。
回去的路上他心里难得放松一回,回想起遥远的过去。
那时候江樾妈妈还在,他们一家三口经常这样,他背着小樾,他妈妈走在旁边,吃过饭了就出去散步。
可是后来——
江庭的眼睛一热,正好一阵风吹来,带起几粒沙子扫进眼底,他赶紧眨了眨,散去眼底那丝湿意。
说起来小樾妈妈已经去了七八年了。
江庭顿了顿,将体重已然不轻的江樾往上托了托,脑子里倏地响起昨天家里老太太给他打电话时说的话来。
他想着衣兜里那个小木雕,脚步一顿,决定等江樾醒来还是跟他好好聊聊。
*
江樾是被饿醒的。
他上午练了一上午的体能,然后饭还没吃就被烧晕了。这会儿下午四点多,他被饿得浑身发颤挣扎着醒来。
醒来第一时间就是去摸自己怀里,结果一按,却没摸到想象中的触感。
肯定是落到训练场了!
他心里一急,一个打挺就坐起来趿上鞋子就往外跑。
哪知刚跑到客厅,就看到江庭坐在那里,叫住了他:“江樾,坐下,有事跟你说。”
江樾心里着急木雕下落,便没听他的话闷头往外冲。
江庭眉一皱:“很快,三分钟。”
江樾只得停下脚步,破天荒主动开口解释,“我东西掉了,我先去找找行吗?”
江庭一愣,自衣兜里摸出一个小木雕:“是这个吗?”
江樾眼睛一亮,一把抢过去:“对,咋在你那儿?”
看着他如此宝贝这东西,江庭心里一动:“你打针的时候掉出来的。”
打针?
江樾愣了下才依稀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发烧烧晕了,被老高叔送去了医务室。
他顿时紧张起来:“我不回去,我很快就会好的。”
江庭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惦记着“不回去”这件事,但也没有为难他,点点头:“答应了你让你在这儿呆到成年,就肯定会做到,放心。”
江樾放松下来,握着木雕一屁股坐下去:“啥事。”
说这话时,他抖着腿,一脸不耐烦。那样子就差没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了。
这吊儿郎当的模样——
江庭一顿,本想批评他。但转眼,他的目光就扫到他手里玩着的小木雕,想到此刻不宜跟他起冲突,于是他又把批评的话咽下去,转而问了句:“你觉得郝明娟怎么样?”
郝明娟是李素素的妈妈。
之前李素素有次机缘巧合在路上碰到孤身一人,突然发病的江奶奶,然后送着她去了医院之后,江奶奶就视李素素为自己的救命恩人,经常请她来家玩。一来二去的,跟她妈妈郝明娟也熟悉了。
江樾头也没抬:“不怎么样,是不是奶奶叫你娶她?”
江庭被他如此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噎得一愣,顿了下才道:“是有这意思,但是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江樾肚子里饿得慌,抓起茶几上的苹果“吭哧”咬了口,含糊不清地道:“问我意见有啥用,得看你自己。”
他早已经不像以前,一提到爸爸续娶的事情就炸毛。现在已经能非常平静地面对这件事,只是心底却还是难免感觉憋气,因此把个苹果咬得嘎巴响。
江庭不知他心里这九曲十八回的想法,只单纯的以为他饿了,于是又把旁边一直温着的粥推过去:“先喝点粥。”
“娶进来就是一家人,自然得问你意见。”
江庭难得温和的语气听得江樾一怔,他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我意见肯定是不同意,那郝明娟我不喜欢,她女儿李素素更不喜欢。”
这话说的——
江庭又想发火了。
只是还不等他发出来,江樾就又道:“是你要问我意见的,我说了你又发火算什么男子汉?”
“那李素素怎么成的奶奶救命恩人?奶奶那病得要诱因才会发作,平常我们知道都是小心又小心,压根不会碰那东西。那天怎么就那么巧没注意了?是真没注意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而且就算是报恩,也不一定非得娶她这条路可走。奶奶总说方便她照顾自己,那也简单,给郝明娟开工资,请她帮忙不就行了?工资多开点,不比当个儿媳妇强啊?当儿媳妇可没工资。”
“还有那个李素素!你们都觉得她千好万好,可是我看她才是最坏的那个!蓄意当上奶奶的救命恩人,然后又‘不小心’落水,顺便再‘不小心’让众人栽赃一下我……嘁,一副所有事情都跟她无关的样子,可是没她,又怎么会有那些事情呢?这本身就是不合理!”
“而且您没听那李素素经常说什么看到我就跟看到自己亲哥哥一样,可是这世上哪有看到亲哥哥被冤枉差点被打死,还一声不吭的?”
“要我说,奶奶也是老糊涂了。您即使要续娶,总得娶个温婉善良的吧?娶个搅事精回来,我倒无所谓,反正远远避开就行了,到时你看江芝,肯定得哭鼻子。”
江樾“突突突”一口气说完,心里那口气才稍微散了。散完又觉得惶恐——完了,他一口气说那么多,江庭不会揍他吧?
哪知预想中的拳头却没落下来。
他抬头看向江庭,江庭又是那一副面无表情,高深莫测的样子了。
江樾:……
最烦他这模样了!
然后他就见江庭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跟你奶奶说叫她开工资。”
说完,起身离开的时候还破天荒叮嘱一句:“厨房锅里还有菜,也有粥,这两天不舒服就不用去训练了,多吃点。”
江樾:???
这老头吃错药了?
*
且说江庭。
其实自从上回误会解除,他就知道李素素这小姑娘心眼深。只是他素来自大,觉得一个小孩子,一个女人,能搅出多大浪来?因此当她哭着跟众人解释说自己是吓坏了才会误会江樾的时候,他便不置可否放过她了。
只是这会儿听江樾一席话,他才知道,自己那不置可否的态度其实已经变相地助长了对方的气焰,让人以为他们家都是好糊弄的。
而且最关键的一点——
对他来说,或许续不续娶都没什么意义。但是对旁人来说,这意义却是非常不同的。
至少对郝明娟来说,就有非常大的不同。
心里想着事,江庭皱眉来到书房,给家里挂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江芝,听到他的声音,小姑娘顿时欢快起来:“大伯您啥时候回来?我跟素素都很想您呢!”
江庭眼神一动:“真的想我?那你要不要过来部队跟小樾玩两天?”
江芝一顿,吐了下舌头:“部队有啥好玩的?我不来。”
她主要是怕被江庭拉着训练,实在太可怕了。
然后说了声:“我去喊奶奶。”就一溜烟跑了,完全没注意到江庭说的是“过来跟小樾玩两天”。
然后江庭就听到电话里江芝喊了声“奶奶,大伯电话!”,接着就是小姑娘亲亲热热的声音:“素素姐,我们出去逛街。”
他的眉毛拧了下。
电话被人接起,从里面传出江奶奶那苍老的声音:“庭啊,前儿妈跟你说的话你考虑怎么样了?她一个女人家也不容易,老是这么没名没分的帮咱家……”
哪知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江庭突兀地打断:“妈,那您就给她开工资。之前是我疏忽了,往后,一个月给她八,哦不,十八块工资吧。反正吃住我们都管了,十八块钱也不少了。然后这几年的工资你也一并结给她,如果钱不够,我再给你打。”
江奶奶:???
这是钱够不够的问题吗?
然而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听江庭又继续道:“还有芝芝那边,你也多拘着些,虽然女孩子学习不用太刻苦,但也不能一天老出去逛街玩耍。她认的字也不少了,到时叫她有空多给我们写写信,毕竟她跟小樾才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平时多联系……”
江庭又叮嘱了些话,江奶奶已经不知道说啥了,只觉得她这个大儿子八成是吃错药了。
否则为啥突然要芝芝多给江樾多写信呢?他难道不知道这俩孩子向来水火不容嘛?这不是有病吗?
还有什么开工资,这不就是把人当保姆了吗?
这保姆能跟儿媳妇一样吗?
这不是赤.果果的欺辱人吗?
然而还不等江奶奶反驳,江庭便用一句:“往后我的事您少管,我即使要续娶,我也要娶个跟小樾妈妈一样的才行,别人都不行。”结束了谈话。
江奶奶:……
气得心里一哽,正要发火,就听江庭恭恭敬敬来了句:“行了,妈我还有事,先挂了。”
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江奶奶:??!!!
有心再打过去,但是也知道江庭既然把开工资的话都说出来了,那这事儿肯定就是没戏了。
只不过她还是有些不甘心,心想缓几天再想想办法。
这边江庭挂了电话也没出去,就那么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
他心里想着江樾雕的小木雕,以及从他房里找出来的小女生爱玩的小玩意儿——
想着想着,他嘴角线条就柔和下来,然后忍不住拉开抽屉,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两个大红的本子,正是当初他跟江樾妈妈的结婚证。
他把结婚证拿出来,在手上摩挲着,轻声道:“素芳,我们的儿子长大了,性格很像你。心思很细,但是有点不好,就是太犟了,这点随我,老是口是心非的。以往大家都说他性格孤寡,冷血不亲近人。但是现在我才发现,他只是嘴上犟,心里还是惦记着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下,自嘲一笑:“其实这也是随我,哈哈。”
然后他又絮叨着把江樾偷偷给江芝攒礼物,甚至还学着雕木雕的事情一一说了,最后一叹,“你说他性格怎么这么别扭?怎么就不多学点你的呢?”
……
客厅里。
下午不用上课,江樾三两口把饭菜吃完,又动作麻利地把碗筷一收就回了自己房间,拿出刻刀细细地在那木雕上刻。
渐渐地,一个小姑娘瞪着大眼,歪头一脸惊讶看他的模样就成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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