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娘娘打一个饭包?”
张羡龄摆摆手:“不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她照着梅香说的,将米饭同各色肉食、佐料混合着拌好,用苍翠欲滴的叶子包起来,送到嘴里。米饭柔软,肉丝鲜香,菜叶清爽,一口咬下去,热腾腾的酱汁在齿尖迸发,实在有趣。
张羡龄一连吃了两个饭包,这才意犹未尽的停下来。
午睡过后,尚服局的宫人将罗衣送了过来,请太子妃试一试,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日色透纱窗,明晃晃照在大穿衣镜上。
司衣宫女跪在张羡龄脚边,替她系上绿罗裙。晚明流行的宽袖长袄如今还很少见,这时的风尚是短袄长裙,马面裙高至腰间,裙摆极宽大,蓬蓬的撒开。宫里人都觉得裙摆越蓬越好看,许多人在穿裙子的时候,还要在里面穿一件马尾做的“硬衬裙”。
张羡龄两手环着腰,量了量腰围,眉头不禁蹙起。
“梅香,我大婚前做衣裳的时候,腰长多少来着?”
梅香一时语塞,轻轻摇头:“奴婢也记不清了。”
在量过腰围,仔细和尚服局存档的数据对比之后,张羡龄不禁叹了口气。
人间三月减肥天,她也许该多动一动了。
第8章
宫里能走动的地方不多,坤宁宫后头的宫后苑是一样。给皇后娘娘请完安,正好可以绕着宫后苑走上半个时辰再回宫。
光是散步还不够,得想一想有什么在清宁宫就可以完成的运动。
张羡龄抱着软枕想了一会儿,像平板支撑这种健身动作她是不好做的。给外人看了,还以为太子妃疯了。
得挑一个现在做起来不大突兀的运动。张羡龄琢磨了半天,最终决定重拾体育选修课的内容——太极剑。
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要练太极剑,首先得准备衣裳和剑。
衣裳好说,原本太子妃的常服里就有方便行动的曳撒,可以充当一回练功服。
剑倒是个麻烦事,从前张羡龄跟同学们刚开始练太极剑时,用得都是软剑,震一下哗啦啦响,挽个剑花飒沓如流星,下一秒用力不稳,哐当抽自己一嘴巴子。这要是换成开了刃的剑,张羡龄估计自己能很轻松的达成“自己杀自己”这一奇葩成就。
张羡龄让周姑姑找一找,看东宫的库房有没有未开刃的剑。
找了一圈,还真找着了,不过是在登记在大库房的册子上。
小库房是张羡龄的私人藏宝箱,大库房则收藏着整个东宫的贵重之物。在太子大婚之前,大库房是由太子“三母”之首,罗慈母掌管的。明宫的规矩,皇子皇女出生之后,身边便有十余位老成宫人日夜照看,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慈母、保母、乳母。慈母知其嗜欲,保母安其居处,乳母负责哺育。
朱祐樘的情况较为特殊,他是在西内长大的,直到六岁回宫、被封为太子之后,身边的宫人才补全了。因此没有乳母,倒有两位保母,分别是申氏和纪氏。
大婚第二日,大库房的册子同钥匙就送到了张羡龄手上。罗慈母、申保母和纪保母也分别同她交代了东宫的各项事宜。事情繁琐,张羡龄一心想偷懒,便仍叫这三位管理琐事,自己乐得清闲,只说有大事时再来问她。
开大库房取剑的事,张羡龄特意让梅香知会罗慈母一声。
罗慈母有些奇怪:“娘娘要剑作甚?”
“说是想练练剑,强身健体。”
罗慈母愣了一愣,她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年,倒是头一次听说娘娘喜欢练剑的。
她有些担心太子妃乱舞剑砸坏了玉体,因此让小宫人留意,若是太子妃娘娘练剑,便告诉自己。
过了一日,小宫女笑着跑进来告诉她:“娘娘舞剑舞得好漂亮。”
罗慈母忙让小宫女领她去瞧。
春日的午后,云飘飘荡荡,时不时遮住灿烂的日光。后殿的月台上,太子妃穿着一身火红的窄袖织金曳撒,手中剑一动忽一静,矫如白鹤翱翔云间。
左右屋檐下,偷偷张望的小宫女小内侍都看呆了。
静静看了一会儿太子妃舞剑,罗慈母回过神来,却见对面屋檐下立着太子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到清宁宫的。
罗慈母一惊,正打算请安,却见太子朝她摆摆手。
朱祐樘见罗慈母停住不动了,便知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他将目光继续落在太子妃身上,看她舞剑气洒脱,浏漓顿挫。直到此时此刻,他方明白了何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他立在远处,静静观她舞剑、收剑、回殿,像在欣赏世上最好的丹青手所绘的美人图。
回到正殿,朱祐樘亲自调了颜色,在白纸上一笔一笔,细心勾勒出一个舞剑的红衣少女。
画完时,天色沉沉,宫灯初亮。朱祐樘将画卷晾在书案上,估摸着这时候太子妃应该已经梳洗完毕,这才让覃吉去后殿传话,说今日同太子妃一起用晚膳。
***
后殿里,张羡龄才梳洗过,换了一身罗衣。
好久没舞剑了,方才她舞得是真痛快。
周姑姑正用帕子替她擦头发,忽然有人来传话,说太子爷晚膳在后殿用。
张羡龄顿时庆幸自己的英明,自从上回到嘴边的羊肉串飞了之后,她每回要做什么吃的,都吩咐小厨房做两份。
果不其然,又碰到了相似的情况。
见太子进殿来,张羡龄亲自奉上一盏茶,笑盈盈地说:“今日我特地让小厨房准备了一样小点心,小爷等会儿试一试,瞧瞧风味如何。”
她原以为太子爷会像往常一样,点头,然后沉默不语。谁知他竟然说了话:“你准备的点心,就没有味道差的。”
他的声音其实很好听,是低沉沉的少年音,清清爽爽好似月下清风拂过竹林。
张羡龄不觉耳朵一烫,这才发现原来她还有声控的潜质。
她不知如何作答,索性叫梅香去催一催膳。
内侍们提着膳桌、食盒依次安放,七七八八摆满了三四个膳桌。其中最醒目的仍是一个单独的小桌,摆放着一小缸热腾腾糯米团,黄豆粉、炸油酥、红豆泥、咸蛋黄等各色小料。
张羡龄洗净了手,问:“小爷想吃甜的?还是咸的?”
“咸的。”
张羡龄便捏了一小块刚蒸好的糯米团,轻轻摊开,往里头洒了一层金黄肉松、舀一匙子流沙咸蛋黄,又抓了许多炸油酥。将佐料包在里头,慢慢揉圆,让后放在装黄豆粉的大碗里滚一滚。然后才将胖乎乎的团子盛在碟子里,递给太子爷。
朱祐樘试图用筷子去夹,没夹起。
张羡龄又飞快捏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示范给他看怎么吃。
她直接用手拿着糯米团子,往嘴里一送,簌簌落下些黄豆粉。咬开之后,她的脸上就绽放了一个喜气洋洋的笑容。
光是吃点心,便能开心至如此吗?
朱祐樘心想,他犹豫了下,一只手拿起糯米团子,用另一手垫着,学着太子妃的样子咬开——
外层面团儿软软糯糯,里边的油酥却格外的香脆,流沙咸蛋黄和肉松更是天作之合,更添一份咸香。
他吃完一个咸的,又让张羡龄做了一个甜的。到最后饭菜没怎么吃,光吃点心就吃饱了。
用完膳,两人闲坐,灯火可亲。
朱祐樘放下茶盏,说起过两天皇贵妃出殡的事。
“虽不用服丧,但最好打扮得肃静些。”
“我知道。”
他点点头,不再说话。
一轮玄月渐渐爬至夜空,为云雾所扰,朦朦胧胧。
朱祐樘自梦中惊醒,瞧见身边酣然好睡的张羡龄,一颗心慢慢平静下来。
深夜静,月色照罗帐,让他想起方才的梦。
有多久没梦见娘亲了?朱祐樘都记不清。
梦里,那个病恹恹的美人靠在枕上,轻声唤他的小名。年幼的他走过去,伏在娘亲膝上。风动灯明灭,娘亲的声音亦同那飘摇的烛火一般,气息浅浅。
“我的儿,你答应娘一件事。”
“什么?”
“你以后,要一心一意的对你妻子好。”
“像父皇对万娘娘那样好吗?”
“比那更好。”
一滴泪,落在他手背上,冰冰冷冷。
娘亲泣不成声,许久许久,才哑着嗓子道:“除了你的妻,再不要招惹旁的女子,让她们伤心,好吗?”
小小的他郑重点头:“我答应娘。”
那是他关于娘亲最后的回忆。
时至今日,朱祐樘仍然想不明白,父皇他,为什么可以一边对皇贵妃情深一片,一边和其他的女人生儿育女?
娘亲死后,他曾问过罗慈母一回。罗慈母叹息一声,道:“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皇爷他也无可奈何,小爷长大以后就懂了。”
他长大了,他成婚了,他依旧不懂。
青灯照壁,珠帘寂寞。
朱祐樘支起身子,久久凝眸张羡龄,靠近,在她的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这一生,都不愿懂。
第9章
皇贵妃出殡这一日,雨下个没完。
雨打在琉璃瓦上,激起一层烟。
张羡龄穿了一身青色罗裙,鬓上只簪了一根玉簪。太子亦是一身祭陵时才穿的青袍。
安喜宫里,僧道念经祈福之声不绝于耳,沉香如雾,将整个宫阙淹没于其中。
皇爷也是一身青袍,一张脸面无表情,立在安喜宫之外,却不敢进殿去。
见太子与太子妃过来,皇爷只是淡漠的点了点头,让他们进去上一炷香。
正殿燃着许许多多灯烛,将室内照得比室外还亮些。
有宫人奉上两炷香,张羡龄学着太子的样子点燃,供奉在灵前。
皇贵妃早年间只生了一个皇长子,幼年即夭折,因此并无子女捧灵甩盆。跪在灵前,手中拿着丧盆的,是一个青年内侍。
张羡龄见那青年内侍器宇轩昂,与众不同,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等看清了那内侍,她心里不经感叹一声,好俊的青年。
朱祐樘也瞧见了那青年内侍,在他身边驻足,冷冷道:“你回来了。”
青年内侍懒懒抬眸:“污了小爷的眼,待万娘娘出殡后,我自会滚回南京。”
朱祐樘看他一眼,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只是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节哀。”
说了没两句话,他便走开了。
太子走了,张羡龄自然得跟在后头。她回头望了一眼,有些好奇。这样俊美的人,若在宫里当差,她绝不会没有印象。听太子刚才说话的意思,这一位多半是曾经在宫里,后来又被贬到外头去了。
她探寻的望向周姑姑,周姑姑贴在她耳畔轻声道:“前西厂提督太监汪直,如今贬到南京御马监。皇贵妃是他的旧主。”
张羡龄在宫里呆了这些时日,所见的那些太监,每一个都是四十岁往上的,哪里见过这般年轻的太监?更加惊讶了。
“可是,他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吧?”张羡龄低声问。
周姑姑望了一眼汪直的方向,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他四五岁就在万娘娘宫里了,万娘娘那时刚刚没了皇长子,待汪直极好,一如亲子。他人也聪明,十四岁的时候成了首任西厂提督太监,后来又领兵平定辽东。旁的内侍一辈子都做不了这么多事,偏他这么年轻,就都做完了。”
吉时已到,灵堂启棺。汪直高高捧起丧盆,往地上狠狠一摔。哭灵内侍宫女嚎啕大哭起来,几十个穿着孝服的内侍扛着梓宫,从正殿缓缓挪出来。
张羡龄跟在朱祐樘后头,送这位未曾谋面的皇贵妃最后一程。
发丧的队伍从安喜宫浩浩荡荡走出来,装满纸钱的引魂车与引魂轿开路,后头跟着各色彩旗与仪仗,中间夹杂着许多纸扎的金山银山、宫殿家具。
声势之浩大,令送丧的嫔妃看了,都有些惊讶。
一个妃子轻轻向王皇后抱怨:“娘娘,这用的可是全副皇后依仗发丧的呀!”
王皇后教一个宫女搀扶着,后背挺得笔直,一双眼目不转睛的望着雨幕里的官衔牌,红牌金字,写着“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之灵”。
万氏终究是皇贵妃的名分发丧的,没能被追封为皇后。
她垂下眼帘,淡淡道:“人都死了,何须在乎这个。”
这样浩大的发丧声势,不知吴废后在西内可否听见呢?王皇后想起这位一起进宫的女子,只觉有些讽刺。
时隔多年,她仍记得清清楚楚。天顺八年七月,吴氏被立为皇后。八月,吴氏仗责尚为宫女的万氏,被废为庶人,移居西内,而她却成了继后。
前车之鉴在此,王皇后从不敢托大,当初皇贵妃活着的时候,在宫里两个人的仪仗相逢,皇后的依仗总是最先退让的那一个。她忍了这么多年,如今人走了,王皇后觉得自己该欣喜,可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一点淡淡悲哀。
也许是因为雨太大了。
天阴沉沉的,像滚动着墨汁。忽然响起轰隆隆一声雷,张羡龄给吓了一跳,脚步一滞。身旁的朱祐樘瞧见了,不顾雨水,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别怕。”
掌心的温暖透过肌肤传来,张羡龄定一定神,握紧了他的手:“要送到哪儿呢?”
“不远了,最多送到红墙尽头。”
真如太子所言,送丧队伍到了宫门前的红墙边,便停了一停,另外换了许多人来扛梓宫。张羡龄下意识去看前头的皇爷,一路上他显得格外平静,连泪也没落一滴。
可是当梓宫将要过宫门时,皇爷忽然动了。
他疯了一样奔向皇贵妃的梓宫,紧紧抱住棺木,嚎啕大哭。
“别丢下我。”
“贞儿别丢下我。”
“别走……”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朱祐樘回过神,拉着张羡龄冲上去,一左一右架着皇爷。
“父皇请节哀。”
“父皇……”
张羡龄搀扶着皇爷,看他那般痛哭,不由得鼻子一酸,潸然泪下。她带着哭腔劝道:“万娘娘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您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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