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李侧福晋偏巧跟李四儿一个姓,从前又跋扈了些,新仇旧恨,福晋恼火起来,很是削了她一顿。
——
耿氏出门的时候都是懵懵的,照常跟宋嘉书一道走,都走出穿堂和一个回廊了,才出声:“福晋今儿是怎么了?”又翻起了刚才被震惊截断的愤怒:“不过真是痛快,叫她不说人话!”
说着实在是委屈,连着眼圈都红了:“府里连爷和福晋都不会这样打人的脸作践人,偏她……如今三阿哥这样不得爷的喜欢,她还不想着给儿子积德吗?”
廊上垂着紫藤花,如今已经一咕噜一咕噜的垂着,因尚未全开,花苞还是种浓郁的紫色,在碧绿的叶子里头隐着。
这样的长廊,让宋嘉书想起了高中时候。
不知道是不是全国的高中,都有一条垂着紫藤花的走廊。
那时候她坐在窗边念书,春夏时候,经常能闻到这种花香。
宋嘉书觉得今日被羞辱的愤怒慢慢消弭在花香中。她挽了挽耿氏的手:“你瞧你手都气凉了。真的气病了就有人高兴了。”
她的声音轻柔而缓慢:“这世上有一种人,不光是自己破罐子破摔,而是发现自己的罐子破了,便见不得世上所有人的罐子好。”
“如今爷刚把弘历弘昼带在身边教导,我们就在福晋院里跟李侧福晋吵吵起来,不管是她先说了什么,落在爷耳朵里只会厌烦,觉得都不省心。”宋嘉书算是了解四爷的脾气,他对李氏是真的失望了,越是寄予过厚望而被辜负,则失望越深不会回转。
自己和耿氏不能落到这样的境地。
耿氏又不想连累儿子,又觉得憋闷,恨声道:“可以后日子还长呢,难道咱们就永远由着她对着咱们发疯吗?”
宋嘉书站住,微风拂过耳边,红晶石的耳坠子冰凉一滴的打在腮边。
“自然不能由着人欺负。”两人绕着东大院后头的围廊走,此时正能看到东大院后门的一处角门——哪怕是大院的后角门,主子肯定不会走的地方,门上的漆也锃光瓦亮,在阳光下折射出饱满的光泽,可见府里下人对年侧福晋这里的差事何等尽心。
“我只是在想,这次年侧福晋动不动手呢?”
宋嘉书收回目光对耿氏笑了笑。
耿氏犹豫道:“年侧福晋一贯是不爱出门,也不主动找事儿……”
叫李氏对比的,专宠如年氏,在耿氏心里都算是个可爱的省心的人。
两人慢慢继续往前走,宋嘉书道:“这不是件年侧福晋能置身之外的事情。她不爱生事,但一定也不许事儿扰了她。”
如今李侧福晋这种,我过得不好都怪你们,你们谁也别想过好的样子,非常晦气。年氏正在金贵的时候,估计想想就会害怕吧。
——
东大院。
绯英匆匆进来,把今日请安的新闻一一讲给年侧福晋听。
福晋发怒不是小事,所以绯英一字一句绘声绘色地讲的分明。李侧福晋的神态她们府里的下人也都见多了,这丫鬟学的也很像。
寿嬷嬷在旁听着都咋舌:“李侧福晋怎么能这么说话?如今眼见得三阿哥失了爷的欢心,她不说谨言慎行替儿子讨爷的喜欢,怎么还越发行事不当起来?”
年氏搁下安胎药,眉毛皱了起来,一声叹息,语气里带了厌烦嫌恶:“她这是过不好,也见不得别人好了。”
寿嬷嬷忙安慰:“主子别愁,李氏那是自作孽呢。”
年氏护着还没有明显隆起的肚子:“怎么能不愁?今日她是没说在我脸上,但那是因为她不想吗?不过是我恰巧不在罢了。等这孩子到了四个月,我自然也不能躲着,还是要每日去给福晋请安的,她再这样蝎蝎螫螫的发疯……”
寿嬷嬷的眉毛也拧了起来,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年侧福是个心思很细腻深重的人,她要是像今日两个格格这般被人羞辱了,哪怕事后能找补,但一顿怄气难受是难免的。
就像被狗咬了,你事后再怎么打狗,自己也先疼了一阵子不是?
寿嬷嬷见屋里没旁人,就轻声抱怨道:“正是,李侧福晋如今自己是没什么尊贵处了,郡主死了儿子不讨喜,所以闲着只盼着别人也倒霉呢。”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年氏就是这个穿鞋的,万一被李氏碰着,她们绝对赔本。
年氏淡色的唇抿了起来:“既如此就早做打算吧。”
在年氏心里四爷最重要,弄倒李氏跟四爷的欢心比起来,自然是后者重要一万倍。
所以年氏不会构陷李氏,不会仗着宠爱害她,害这雍亲王府的任何人。
她承担不起被四爷发现后失望,然后再不理会她的下场。
可如今李氏自己犯浑,把刀递到她手里,那不赶紧捅一刀也不合适了是不?
年氏把手里的药喝干净:为了肚子里这个孩子的清净,自己也不想再见到李氏对她的那张嘴脸了。
她叫来绯英:“半个时辰后,像上回一样,去请两位格格来跟我说说话。”
寿嬷嬷和绯英都是一怔。
她们是年氏的心腹,知道四爷说是一回事,但自家主子是不想怀着孕多跟两位格格来往的。
这会子怎么又让请。
——
凝心院。
绯英堆起了笑容:“两位格格在一处,省了奴婢的一趟腿。”她是年氏处的大丫鬟,也是内务府出来的,人又规矩嘴又甜,知道年侧福晋对她颇为倚重,府里格格们对她也就都挺和气。
耿氏笑着问道:“如今侧福晋处着紧,怎么还让你出来跑腿了?”
绯英笑容更满:“请两位格格,自然不敢叫小丫头们来。”
宋嘉书也一笑,看来年侧福晋到底还是要动手的。
她将手里理着的丝线放下:“你先回吧。我们一会儿就过去。”
到了年氏处,仍旧是倚在榻上的和坐绣墩的,说的也是差不多的闲话。年氏还说起了宫中今年新制的花样,似乎一点儿都不知道李氏的事儿。
宋嘉书安安稳稳的陪聊:只看年氏这么快有请她们,就知道是为了什么。有的话也不必说的太明白,图穷才能匕见。
这回聊得时间短,也就是两盏茶的功夫,年侧福晋就扶着肚子道:“原想跟你们好好说话,偏生忽然有些乏了。”也不等两人起身告辞,她又道:“今日我院里做的极好的椒盐酥饼,跟大膳房的味儿不同,你们带回去尝尝?”
宋嘉书露出了笑容:“侧福晋的东西必是好的,只是上回已然得了酸梅汤,这回的椒盐酥饼再不敢白白领受了。”
耿氏一怔,钮祜禄姐姐这是直接拒绝了年侧福晋?她刚要开口,忽然福灵心至的明白过来,也跟着推辞了一句。
年侧福晋唇边绽开一个舒心的微笑,扶着腰肢,又问了一遍:“真的不带回去尝尝?”
宋嘉书对上美人的笑容,也眉眼弯弯笑了笑,然后再次明白铿锵的拒绝:“多谢侧福晋,实不敢领受。”; 年氏纤细的手指端起了杯子,垂眸道:“既如此,就不留你们了。”
“绯英,送客吧。”
绯英回到正屋的时候,正好听见主子的话:“跟通透的人说话,实在是舒服。”
这说的是方才钮祜禄格格?
可刚刚钮祜禄格格坚决拒绝主子好意送的点心,主子直接端茶送客,看起来还有点恼了呢。
绯英不敢进门,自顾自去料理主子的午膳:四爷昨儿就说了,今日来陪主子用午膳,得早准备起来。
——
四爷到东大院的时候还早,没到午膳的点。四爷刚问了两句年氏的胎相,就见年氏眼泪流了下来。
四爷惊了。
年氏虽然容貌柔柔弱弱,但她并不是个爱哭的女人。四爷见得最多的是她温柔的笑意,总是抚慰着他的疲惫和心里的焦虑。
不爱哭的人忽然哭起来,还是挺吓人的。
尤其是年氏的先天条件其实是适合哭的,这会子梨花带雨,看得人格外心疼。
年氏心里有四爷,也了解四爷。
你不要跟他搞什么‘背地里偷偷哭,然后引着他看着你脸上的泪痕来主动问你为什么哭’这种小白花的操作。四爷不吃这一套,反倒可能觉得这女人心思多,遮遮掩掩的不痛快,爱说不说,不说拉倒我才不问。
四爷看重一个人的‘诚’。
所以年氏就在他跟前哭,这哭也不是装的,而是真的难受。
四爷上前跟她坐在一处:“怎么了?怎么忽然哭起来?”
年氏也不嘤嘤嘤的装委屈,而是痛快的开始说明原委。
“今儿我胸口发闷闲得慌,便将两位格格请了来说话。”
“正好绯芦带着小丫鬟做了好味儿的椒盐酥饼,我原想着给两位格格一人装一盒。谁知两位格格怎么也不肯要——明明上回还欢喜的收了酸梅汤,姐妹们亲亲密密的说话来着。”
年氏擦了擦泪:“我心里奇怪的很。爷也知道,福晋免了我的请安,今日我没去,原不知道正院的事儿。叫人去打听了原委,才知道原是李侧福晋说了些很不好听的话……”
她记性也好,把李氏的字字句句都重复的明白。
说完后眼泪落得更多了:“这还是有阿哥的两位格格,论年纪,论在府里的日子,我都该叫声姐姐的。谁知收了我一点子酸梅汤都叫人骂到脸上去,那以后这府里还有人敢跟我说话吗?”
四爷的脸色已经是阴云密布了,年氏也不拖拉,赶紧把最后的话哭完:
“爷也知道,自打我有了身子脾气也大,两位格格像我的东西咬手似的不肯收,我当时是生了气的,还使了脸色给两位格格看,接着端茶送客了。”年氏声音里全是悔意:“可怜两位格格,今日竟受了两回气,爷要是见了两位格格,好歹替我弥补一二。”
四爷见年氏哭的小脸儿雪白,泪光晶莹,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便劝了两句。
年氏见好就收,渐渐止了眼泪,反过来跟四爷赔不是:“爷别恼,我近来是有些沉不住气,哭了一场叫爷担心了。”
四爷止住她的话:“你别多想,好好养着身子。”
然后起身去了福晋处,李氏这般,福晋很该管一管才是。
——
福晋正在用午膳。
因昨日从佟家吃够了气,今晨又生了气,她今日的午膳就只叫了简单的清粥小菜,让大膳房别按着例菜上了,不然也是浪费。
四爷到的时候,看到福晋的膳桌上竟然如此简单,先是一愕。
再看福晋本人——因着要用午膳,福晋早就擦去了口脂。口脂的颜色对一个人的气色有根本的影响,福晋这两天心情又不好,脸色颇为蜡黄,如今唇上也没了色泽,看着真是憔悴。
四爷就想起福晋去佟家之事了。
作为一个正常男人,四爷对隆科多的私生活也是抱着不同观点的——宠爱个女人没什么,但不能让女人影响外头的大事啊,官员都送贿送到小妾那去了,四爷也是没眼看。
但隆科多算是他舅舅,四爷也不用跟李四儿打交道,所以捏着鼻子当看不见。
四爷这会子想起来了,自家福晋是要跟那位打交道的。
以福晋重视规矩的程度来说,只怕昨日身心都受到了折磨。
四爷这样一想,对福晋也略微有些歉疚和心疼之意。虽然从年氏处来一包气,但还是先坐下关怀了两句福晋,然后才奔入主题。
福晋就明白四爷来干嘛了:怪不得呢,自己是听说爷去了东大院,这才摆膳的,这会子忽然冲过来果然有事。
然后心里又有点讶然:年氏这人一直在她密切观察中,生怕她得宠生子再是另一个不服管教的李氏,甚至更厉害,毕竟年氏娘家更胜于李氏。
可观察来观察去,年氏始终是个把四爷的心摆在第一位的人。因此,年氏极为爱惜羽毛珍惜在四爷心里的形象,从来不顶撞自己这个嫡福晋,跟李氏之间的不对付也不肯闹到四爷跟前去,恐四爷厌烦。
今日怎么忽然出手这么利落,忽然捅了李氏一刀?
福晋也不多想,不管年氏为什么捅李氏,自己都要赶紧补两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放过这个机会,福晋肯定会后悔到吃不下饭。
整理了一下思路,福晋开口了。
年氏是眼泪长流,福晋则是端庄凝重,把今日李氏的样子又说了一遍。在福晋的端重语气描述下,显得李氏的话越发难听了。
四爷的手“笃笃”敲着桌子,火气很是不小。
福晋的唇也成了一道直线,她忍了李氏太多年,一时能下刀,反而不知道该捅哪儿了。
于是她慢慢梳理思路:“爷,钮祜禄氏和耿氏的为人,咱们也看了十多年了,再差不了的。尤其是钮祜禄氏,这两年再有大事,也都不裹乱,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这说的是上回圣驾到圆明园之事。耿氏在金光闪闪的皇上面前都坐不住了,想给儿子争一争,可钮祜禄氏硬生生坐住了,重利在前不动身,当真是个安稳人了。
福晋继续道:“且她们两个也不是寻常侍妾,生了皇孙就是正儿八经玉牒上有名的人。”
虽不是侧福晋没有国家法定证书,但在玉牒里,也有格格xx,出身xx,某年某月某时生xx阿哥这样的记录,也是留名的人了。
福晋继续道:“这样的格格,李氏却总是瞧不上,平日里冷眼嘲语的不说,今日更是奴才长奴才短的。话里话外还拉扯着并不在的年氏,实在不成个体统。”
“且阿哥们都渐渐大了懂事了,要是让钮祜禄氏和耿氏就咽下这个委屈,来日弘历弘昼两个孩子,在弘时跟前如何抬头做人呢。”
福晋见四爷的火已经烧起来了,才公布了下自己对李氏的惩罚。
果然四爷只表示:罚的对,就是罚的太轻了些。
福晋索性再接再厉,本来留在肚子里的话也敢往外倒一倒,实怕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
她用帕子擦了擦本来就很干净的嘴唇作为过渡,略微顿了顿才感叹道:“从前李氏虽有些爱拔尖儿要强,但说话也不至于如此没有斤两。这回骤然这么着,我想着她大约是为了弘时的事心里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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