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合尚可,等上了前线打几场试探战就差不多了!” 杜蔼说。
赵徵站定,他站在高台上,看各营收拢兵士,正有序回营,篝火和残阳的红光映在他左半边侧脸上,宽额高鼻,眼窝下一小片昏色暗影,一动不动。
赵徵转身,视线掠过柴兴身后的侯忠嗣,慢慢移到杜蔼脸上。
杜蔼身材魁伟,四旬出头的年纪,一身玄黑精铁铠甲,同色将氅迎风猎猎,浓眉大眼,宽额阔口,国字脸型,征战沙场多年练就铮铮铁骨之色,说话如自胸腔而出,人如其声,似其顾盼,极威猛极具威势。
赵徵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杜蔼。
那时候,对方是父亲麾下一员小将,极勇猛善战,父亲极之赏识,屡屡提拔,最后杜蔼以不足三旬之龄,跻身齐州军中的第一阶高阶将领,和钟离孤柴武毅吕衍一样,成为父亲的心腹级别大将。
这么些年,赵徵见过无数次父亲与杜蔼君臣相得,甚至杜蔼继妻还是父皇给保的媒。
杜蔼无数次跪在父皇面前听令,父皇垂死前,他曾立誓辅助皇太子,在皇太子驾前效死!
其声铮铮,那如洪钟般的浑厚男声一如今日,恍惚犹在耳边,然而,他却早已背叛他的誓言!
赵徵手动了动,抚上腕上那串染血的沉香木念珠,他说:“杜将军所言极是。”
……
纪棠站在寨墙下的背光处望点将台。
赵徵已率先离去了,台下的将军们交谈几句,正四散而去。
此时夕阳落尽,暮色笼罩大地,红红的篝火燃烧起来,士兵回营的脚步声,校尉的隐约吆喝声,篝火闪烁,红红黑黑,光影明灭,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
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众人散尽,点将台下沉寂下来,她才回神,转身离去。
回到营房,刚转过赵徵的书房房门,就见他背对门口坐在窗畔矮榻的炕几一侧,正低头看着手里一串深褐色的沉香木手串。
难为他了,反才和杜蔼面对面,两人相距不过两尺,赵徵甚至能清晰看见对方眉眼每一寸吧?
之前由于不方便,和对皇兄遗物珍而重之的缘故,赵徵把那挂沉香木念珠小心地收起来了。
亲自选了个小紫檀木匣,小心翼翼收在里面,然后密密收进他的行囊最底部。
可今天他又把它拿出来了。
“阿徵?”
纪棠轻吁一口气,调整一下表情,露出一个很轻松的微笑,抬脚进了门槛。
赵徵回神,转头看她。
纪棠原本想问他晚饭吃了没的,却发现他脸有点红,眉心立马一皱,伸手碰了一下,果然微微发烫。
“你发热了,药喝了没?”
八月中旬,气温开始彻底入秋,赵徵每逢这种时候,总要旧伤复发几次。
“喝了。”
“很疼吗?”
他摇摇头:“还好,比上次好多了。”
一灯如豆,只有两人,赵徵眉目少了在外的刚强冷戾,多一丝脆弱和委屈。
因为她给的支撑,她的怜惜,赵徵在她面前不自觉就会生出几分难过和委屈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会像个未满二十的少年人。
他曾觉这是软弱,不好,他不喜欢。
但她说,人当然会有柔软的一面啊,又不是铁水铸的,正常得很,这是好事儿。
她说弦绷久了会断,适当松一松才能长久。
于是他就放纵自己继续下去。
赵徵深恨且冷,情绪激烈翻涌过后,心口沉甸甸的,既愤又悲,他仰脸看着她,低低:“阿棠,我背疼,你给我搓搓药好不好?”
他唯有在她身边才能汲取到温暖。
在这个充满恨戾悲伤的夜晚,他想她留下来,靠近她,再靠近一点点。
他眉目流露几分脆弱,面庞带有淡淡的烧红,眼神中甚至还有几分祈求,纪棠心疼他得很,哪可能不答应?
“好,你先趴着,我去取药油。”
赵徵把铁甲卸了,趴在短榻上,纪棠把所有门窗都关上了,阻隔了中秋已冷的夜风。
她双手搓热药油,半跪在短榻上,给他搓了小半个时辰,搓得出手心滚烫一头热汗,然后起来的时候,发现赵徵把她的衣摆压住了。
他趴着阖眼,一动不动。
纪棠没有惊醒他,敲了敲窗门,悄声叫高淮端水进来洗了手,然后坐着翻看处理起剩下的手头的公务。
看着看着,她眼皮子也有些沉,纪棠昨夜半通宵,入夜坐下就有些发困,她靠着引枕,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两人一趴一靠,陷入浅眠。
赵徵动了动,蹭了蹭她的手,慢慢靠近贴紧她,蜷缩在她身边。
他睁眼抬头看她一眼,阖上,沉沉睡了过去。
……
赵徵将一切深深敛在心底,表面并未让人窥出端倪。
唯一大致知悉的,就只有沈鉴云。
沈鉴云是首席军师,事关军中,而且他和冯塬乃至冯塬身后的皇帝也不可能勾结联通。
于公于私,赵徵都会告知他此事。
“侯忠嗣?杜蔼?”
沈鉴云眉心拢起,侯忠嗣倒是小事,更多伤害的只有柴国公和老密州人,且情感占起码一半。毕竟,他是都护明威将军,在大魏军中属中层将领,背景也只是柴氏家将出身。
而杜蔼可就不一样了。
先帝时期杜蔼就是其麾下的第一梯队心腹大将,如今大魏朝当中,除去钟离孤柴武毅吕衍以及皇帝身边的几个顶级大将,紧接着就轮到他了。
亦属当世名将级别。
更重要的是,杜蔼出自谷阳杜氏——谷阳杜氏乃梁朝超顶级的一流阀族,代代为官代代显贵,文武皆有,兴旺长达数百载,非常厉害的家族,完全可以媲美先帝和赵元泰所出的赵氏。
不过杜蔼祖父略瞻前顾后了些,没有第一时间举起义旗,后续又吃了个大闷亏,最后才决定相投先帝所率的齐州军。
说了这么多,其实就一个重点,杜蔼背景非常厉害的!这谷阳杜氏底蕴深厚,军政皆涉,就算连皇帝都不能随意摆布的家族。
沈鉴云沉吟良久:“此时要将此事公告天下,明正前情,断不可行。”
第一,暗部的查探作为公告天下的证据不合适的。
第二,最关键的,没有时间,时机也根本不对。
杜蔼会承认吗?
谷阳杜家能答应自家背上这种骂名吗?
肯定是要大查特查的!
哪怕最后能查实了,杜氏和赵徵的关系也好不了了。
这最后甚至能引起大魏国朝的动荡,哪怕能压下,也绝不是好事情。
而赵徵能把这事儿掀开吗?
根本就不能!
大战在即,这种事根本就不能掀出来。
而赵徵也不能等,战场凶险,皇太子前车之鉴,一旦确定,这些毒瘤越快解决越好。
沈鉴云道:“殿下不可声张,要杀此人,得在战中!”
让杜蔼战死吧。
私下悄然解决这件事,于此时局势才是两全之策。
赵徵抿唇,不过也点点头:“鉴云所言极是。”
他和纪棠也是这么想的。
他固然想将这些贼子挫骨扬灰广告天下,但很遗憾,时机并不允许。
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下基调了,沈鉴云也心里有数了,不过在此之前,他道:“此事事关重大,得确定无疑方可。”
纪棠点点头:“会再确定一次的。”
沈鉴云颔首,谨慎无大错,这事干系太大了。
……
赵徵军令频繁,侯忠嗣那边连续传讯了好几次,柴义陈达也已经确定了多次。
越窥视,越发觉这条暗索隐蔽而严密,绝非一日之功。
但彻底下定论之前,纪棠还是决定亲自去了一次。
沈鉴云所说,正如二人所想,此事干系太大,哪怕已板上钉钉,他们还是要亲眼看过才下最终定论。
赵徵现在是不可能离开军中的,于是就由纪棠亲自去。
她带着柴义陈达刘元等人一起去。
纪棠换上一身夜行衣,由柴义亲自带着,悄然潜进侯府,她亲眼看见侯忠嗣那小舅子进了自己房沐浴梳洗,没多久却出现在隔一条街的荷花池中。
把蜡封的竹筒交给荷花池家中人,他爬回去,而后那人跳进荷池中,未多时,在城东那口水井露头。
紧接着,那商贾将竹筒收进靴筒里,飞速调整套车,直奔城门而去。
一路赶到平阴山脚,过了上雒,进入鄞州。
抵达那个叫怀溪的小镇。
纪棠换了一身衣裳,进了小镇,从后墙跳上大柳树,看着那教书先生接过小竹筒。
教书先生把纸张抠出来,团成团,不着痕迹放进那个小男孩书篮里。
小男孩蹦蹦跳跳往书院
大门外跑去,仆役和乳母在等着他,乳母乐呵呵接过书篮子,递给仆役提着,她牵着小男孩,轻快往镇东头的家宅行去。
接小孩的人很多,骡车马车行人,熙熙攘攘,纪棠站在街角,那三人正向她方向走来。
她清清楚楚看见了小男孩的脸。
纪棠不由长吁一口气。
难怪,难怪刘元不等柴义回来,就直接说了杜蔼。
血缘真是很奇妙的东西,小男孩玉雪可爱,眉眼稚嫩,但和杜蔼的相似,还有轮廓间不经意角度的那种影子,这男孩和杜蔼有着血缘之亲,很亲很亲。
毫无疑问就能确定的。
这小孩子确实是杜蔼的私生子。
杜蔼妻族也非常厉害,杜夫人据说极擅妒,甚至就连原主这养于深闺的小姑娘都是有所耳闻的。杜蔼在外置了外室,就近养了私生子,之后又将外宅设为消息中转站。
纪棠几人尾随这一蹦一跳的小男孩,小男孩很可爱,但她想起赵徵,却没法觉得他可爱得起来。
没多久,就到了这处叫梅第的三进民居。
宅子不十分大,没有复杂的跨院套跨院,布局简单明了,人员也不复杂,大部分是专门服侍娘俩的,剩下几个,普通衣着却身手极佳作第二用途的。
那侍女取出纸团,进去回禀夫人,然后那夫人就叫了后者的其中一个进来,嘱咐几句,又口述写了一封短信,大意是让杜蔼注意安全。
“把东西一起送过去罢。”
“是!”
纪棠在镇上打听过这位对母子,这对母子三年前来的,时不时会打发人出镇送信,具体送去哪镇民当然不知道,但大家哈哈笑道,肯定是那位武将老爷了。
她伪装收山货的商人,兴高采烈的镇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而时下逢战,不管谁当政都鼓励再嫁鼓励生育,屡劝不嫁还会罚钱,很大一笔。外室名声不亚妓娼,若不是身世真的有问题,没有人不会不为自己辩解的。
再有就是据镇民描述,那武将老爷短的隔一月,长约半年,就会来看着娘俩,他们听过小男孩喊爹的。
纪棠打开画卷:“是这个人吗?”
“对对!没错就是他!”
纪棠收起画卷,撵上柴义,跟着一起追上开拔的大军。
当夜扎营,后勤水车兵接了信,传给杜蔼近卫,然后不多时,又传回一个小竹筒。
纪棠赵徵事后亲问眼线,眼线禀,亲眼见杜蔼屏退众人,提笔匆匆书写,没多久那亲卫就出来悄悄原路折返递信了。
“侯忠嗣大约不知道他。”
否则根本不需要往外送信。
当然,侯忠嗣那边送信不止一个方向,那奔小镇的商贾走到半路,还放出了一个飞鸽传书。
刘元急追而去,这次终于成功将鸽子生擒住。
纪棠打开一看,刻意凌乱的笔触,她怀疑是故意用左手写的,歪歪扭扭,上书:“辛未日,靖王下令,甘州平谷关增五千精兵;同日,沈鉴云提议……,靖王许,即刻令下。”
这两道军令,乃纪棠出发当日赵徵所发,是当日最重要最机密的两道军令。
她抿唇:“放回去。”
还不能打草惊蛇,这飞鸽肯定是给冯塬的。
纪棠抽出随身带的炭笔,给赵徵写了一封短信。
那信此时肯定到了赵徵手里的了,不过他还不知她回了军中,纪棠也没有马上去找他,而是跟着杜蔼那封回信又掉头出去。
马蹄疾疾,柴义陈达刘元三个轻身功夫最好的轮流背纪棠,四人低声商量了一下,柴义带着两个人,加快速度绕路往对方前头去了。
那马又急又快,看着其貌不扬,脚力却异常了得,驿道农人骡马被急速冲过的快马弄得左闪右避,骂声一片,那人充耳不闻。
疾奔小一刻,顶尖泛黄的长草后出现一条丈许小溪,那人驾轻就熟,猛一提缰绳,那热汗淋漓的快马扬起四蹄,一跃就直接飞跨过去。
然这一次,却不知为何出了岔子,马蹄起跃那刻恰巧踩到一颗滚圆的石子,趔趄了一下,一声惊嘶长鸣!
高速奔跑的快马身躯一歪,直接栽进深溪之中。
登时人嘶马叫水花四溅,后方的人冲上来:“该!摔得好啊!!”
而那人一直握收在怀中的竹筒被这么猛地一颠一抛,直接掉了出来,然后被惊慌的马一蹬一挣扎,直接飞进了草丛之中!
那人被人揪住衣领,大怒,抽出长剑怒喝一声,农人行商生怯,骂骂咧咧退后。
那人赶紧冲进去,很快找到小竹筒,赶紧收回怀里,然后掉头把马拉上来,还好,水够深,马只有一点擦损。
他安抚了一下马,稍稍停了一刻钟,再次翻身而上,驱马疾速奔去。
而纪棠已经把替换下来的小竹筒打开了。
她没碰蜡封,而是让刘元从底部凹进去的竹节用细利的雕刀搁,一点点,完整割下来。
她终于取出了信。
薄薄窄窄的一张纸,其上是她来前刻意看过多次的熟悉笔触,刚劲有力,有些凌乱,匆匆写就的。
——“已知悉,此中事不需再传书。”
杜蔼亲笔。
纪棠长长吐了一口气,把短笺原样折叠塞回去,交给刘元用蜡和小卡扣把底部修补好,“好了,想办法把信换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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