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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时间:2021-09-19 10:11:15  作者:墨宝非宝
  何未瞧着他把手探到军装内,猜他是不是想抽烟了。
  他摸到冰凉的白瓷,静了片刻。
  何未见他似找到了什么,但抽回的手上却空着的,略微不解。难道烟没了?
  她眼瞅着谢骛清回到床旁,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要叫副官吗?”叫林骁送烟过来。
  谢骛清摇头,坐回到床畔,像要说正经事的神态。
  “这次北上,大家都在冒着险,怕是一个陷阱,”他低声道,“带再多的人都没有用,此处是别人的地方。”如果是个陷阱,或是最后和谈闹翻了,南方过来的人都有可能被扣住,或是被杀。他们都是带着最坏的打算毅然北上的。
  “我明白,”她说,“我这两年了解了许多形势,自从北京这里发了电报去南方,我既高兴有希望见你,又怕你北上……”
  何未知他是涉险北上,并不轻松:“我们上一回那样就好,你不必日日见我,找我,”她说完,站在自己角度安慰他,“这样其实对我也好……毕竟何家不能和任何一方走得太近。”
  谢骛清微微点头。
  他还有一番话,是私人的。
  “我的前半生虽有功勋,为父母兄姐却做得极少,自觉亏欠他们许多……”谢骛清轻声道,“我是跟着叔叔长大的,过去他也常说亏欠家人、亏欠婶婶。那时体会不多,等年纪渐长,这种感受越深。后来我一直想减少对别人的亏欠,没什么好办法,只有克制自己,不要增加更多的亲人,减少牵挂自己的人。所以过去没想过要和谁真正在一起。”
  何未像从他的眼里见到了过去三十年的狼烟烽火……烽火中,有家国天下,而烟尘下,却埋盖着对至亲的亏欠和愧疚。
  她说不出的难过:“我没逼你的想法,只想着开心一日是一日。你们那代人可能不习惯新式恋爱……觉得轻浮。但你每次来时间那么短,也只够谈谈恋爱。”
  谢骛清听得笑了。
  “虽然上次不算这种关系,今日总该是了,”她被他笑得窘,“我又不是……随便谁都能亲的。”
  他笑意更深:“何二小姐金贵,自然不是谁都能亲的。”
  她脸更红了,比方才被亲时还红。
  “未未。”他忽然叫她。
  每次他叫她乳名,她的心都能立刻软下来:“嗯。”
  “刚才的话,都在讲过去。”谢骛清说。
  “这次北上,我不知何时会走,但还是决定问你,”他轻声又道,“问问你对婚姻的想法。”
 
 
第22章 白日见烽火(3)
  何未坐在那儿不动,瞅着他。
  好像退回到百花深处,身边是烧得噗呲作响的赤红炭火,狐狸毛领在脸边搔得痒,她刚才脱了短外衣,一转身就见个男人单手挑开珠帘,被北风推着进了门。两人对视的一霎,珠帘子在他身后摆得厉害……她不得不伸出手,来打断这令人心悸的对视,对他说:我是何未。
  ……
  那夜的她,绝没想到会有今日。
  她低着头瞧着锦被上的绣金纹路,心更软了。
  在这片刻的静里,谢骛清和她都没说话。
  “北上前,我既希望你嫁了人,又希望你还记着我,”他终于出声,停了会儿又说,“未未,我确实放不下你。”
  四周前所未有的静。
  谢骛清接着道:“但你不是寻常的女孩子,对婚姻一直有自己的计划。我如果做不到,会耽误你。这并非我所愿。”
  那两份电报就压在皮箱最下层,等着和谈成功拿给她看。若和谈有变,又将是一场不知前路的等待……
  何未看着他。她曾对婚姻有许多想法和妥协,为哥哥的遗愿,为二叔的心愿,为航运。十七岁时,她就开始规划要趁着二叔还在,尽快生出一两个能承担家业的后人,甚至开始筹谋着请几个德高望重的先生来教,着重教什么,才能避开自己曾经不好的地方,教出一个更杰出的实业家……均姜曾感叹过,她这不是嫁人,是为何家的下一代找个合适的父亲。
  如果为了何家的下一代,谢骛清不合适。他的处境太危险,不适合要孩子……
  何未脸忽然热了,怎么想得如此远。
  她不喜欢谢骛清什么责任都往身上揽,摇头说:“就算你想现在结婚,我都不可能嫁去南方。如果说耽误,我同样在耽误你。”
  谢骛清冷静地说:“这不一样。”
  “一样的,上一回就说过,我们都有自己的为难,”她语气放软,“现在是有许多困难。也许等时局好了,这些就不是难题了。”等那时再谈多好。
  谢骛清和她对视着。
  她快醉在他的目光里,他能回来真好。
  ……
  “我饿了。”她拉他的手。
  谢骛清任由她拉着手。
  “谢教员。”她小声叫。
  谢骛清不禁一笑:“端正态度。”
  她愁眉苦脸,瞅着他。
  谢骛清轻叹口气,直接离开床,出去了。
  何未笑着理了理裙子,跟出去。谢骛清背对着她,在开一瓶白葡萄酒。她往他身边走,见标签上有潦草的红色标记。
  谢骛清背对着她说:“厨师怕自己手艺不够好,不合你的口味。但他还是想做给你尝尝,感谢你捐了一艘轮船。”
  “你的酒瓶为什么用红笔勾一下?”何未在他身旁问。
  他将瓶子转了半圈,瞧了瞧那标记:“林副官的习惯,可能这个年份的口感好。”
  何未悄悄记下年份。他既喜欢,日后多备着。
  谢骛清见她盯着那年份看,看穿她的心思。其实这标记的意思是无毒、可用。
  谢骛清在外人面前不大动筷,今日好些,陪她吃了两口。
  京城菜系齐全,但因南北口味差异,口味总要跟着北方做些变动。她难得吃口地道的,酸汤蹄花,腐竹鸡,剔骨鹅……黔菜的香和川菜像,但辣香里有着独有的酸甜。
  她见他不大吃,婉转问他:“胃口还是不好吗?”
  谢骛清摇头,为她添菜:“晚上有应酬,须留着余地。”
  他已久不吃地道的家乡菜了,对如今的他来说过于酸辣刺激。
  谢骛清见她喜欢吃,更是高兴,陪着喝了不少。不见醉,喜事不醉人。
  等到晚上,同来的诸位将军到他这里。
  谢骛清开门时,她刚洗手出来,一见满屋子三四十岁的青年将领,后悔没将头发重新绑成辫子。方才荒唐时被他手撑开了。
  这一回来他实属贵客,脱离了人质身份,自然随性了许多。
  他在众将军灼灼目光里,引荐说:“这位就是何家航运的何二小姐。”
  刚在大堂见过她的都会心一笑,先后和她握手,直道幸会。
  先前没见到何未的,也都知道谢骛清曾有艘船就是租借给何家航运的,早晓得他们有私交,再见人家小姐没穿大衣在他屋里……心里更坐实了两人关系。
  谢骛清的红颜知己多在口口相传里出现,这一位真是难得露面。
  她想走都走不得,大家热情得很,借初到北方想多了解当地风土人情的由头,把何未留在会议室。她一人对着众将军倒不局促,从天津的租界聊到各大舞厅,再到保守派们对交谊舞的唇枪舌战,最后说到前清皇帝将要搬入天津的日租界,和日本人打得火热……
  聊到后头,何未想探问几句南方战事。
  大家要说,被谢骛清以眼神制止了,怕她有更多的担心。她回头,埋怨看谢骛清。
  “我和清哥一起读过学堂,”有人适时出声,活跃气氛,“二小姐可想知道他在军校前的事?”说话的人叫孙维先戴着一副眼镜,讲话慢条斯理。
  “想知道他是不是一直讨女孩子喜欢?”她以玩笑口吻说。
  大家全笑了,有人问她:“清哥有几个名字,二小姐可都晓得?”
  何未轻点头。
  “谢骛清,谢误卿。他过去可真是误了不少卿卿佳人。”一人揶揄道。
  “谢卿淮,谢卿怀。可就算误了卿卿佳人,仍然被人家怀恋至今,念念不忘。”又有一人笑着补充。
  她瞥他,已是浮想连连。
  谢骛清对这些口下不留情的同僚们实在没办法,手搭上她的肩头:“送你回去?”
  谢骛清拿了书桌上的信封,送她出门,将门虚掩上。
  门外的兵们有不少曾是两年前就陪着他来过天津的,那晚租界外少将军为何二小姐甘愿摘枪、带伤入虎穴的事大家记忆犹新……大家并不知何未今天本要走,都默认隔壁是何二小姐。是以,大家见谢骛清走出来,都心照不宣地不吭声,目视两人。
  “这两天和谈的人都在天津,”他站到她的房间门外,低声叮嘱她,“明日一早你就回去,北京更安全。”
  她答应着,低声问:“你明日去哪里?”
  “奉天,三日后回来,”他说,“月底到北京。”
  那还好。她掩去要分开的失落:“我让人去百花深处,把房子收拾收拾,快过年了,至少大门补个漆。”想让他在北京感受一次过年的喜悦氛围。
  “好。”谢骛清把信封递过来,示意她回房再看。
  何未目送他回了房间,也进了屋子。她拆了信封,从里边拿出一摞纸,是一页页详细的采购清单。她粗略算总价,便知是卖了那艘客轮的钱。
  这笔钱,他一分未留,全部用来购买军需品和药物了。这批军需品发放的级别一路追溯下去,从师一直标注到具体的班。
  就像她等不及解释自己捐船的意图,他也在等着见面给自己一个正式答复。
  他不会让何家的船白白送,一分一厘都用在了战场上。
  谢骛清回房间,会议桌已被收拾干净。短暂的放松后,是彻夜的会议。
  林骁知他吃不了那些饭菜,不过为了让二小姐高兴才做的,此刻必然饿着,很快给他端来一碗放了少许盐的清汤面。谢骛清用筷子搅着手工面,把阳台门打开半扇。
  外头的天像夜里的海河,黑里透着青,月倒是亮。
  ***
  隔天早上,何未五点便睡醒了,隔着阳台玻璃望隔壁一眼,还能见灯光。
  那个时间,天上云雾稀薄,月照的天是青色的。让她想起在南洋进的一个四壁渗水的洞穴,油灯的光照到壁上,也是这种样子,渗着水的青。
  想到谢骛清也曾在南洋住过,那段南洋读书的日子对她来说有了不同的感觉。
  谢骛清留了一个年轻副官送她。
  她临行前改了主意,难得见一次,还是想留在天津等他,至少在同城两人还能打电话。
  何未请了何家在天津办事处的负责人过来,一起和账房先生核对年末账目,定下明年的运营细则。两日后,她留了电话号码给副官,到九叔家住去了。
  除了二叔,家里只有七姑姑和九叔疼她。她只要有空,就会来天津探望九叔。
  天津因发展得早,有着北方最大的出海码头,还有不少租界,汇聚了不少政要名流。既有前清的王公侯爵,失了势的老军阀和要员,也有正得势的大军阀和名门之后。
  九叔来的早,分家后得了一个花园洋房,没多久就举家搬了过来。他自幼不能走路,双腿残疾,娶了一妻一妾,全是从烟花地赎身回来的。他平日虽不大出门,但因母亲是何家最有地位的一房,不少人要上赶着结交他,虽无硬拳头,却有名望,朋友多消息多。
  “未未啊,你是不是有事想问?”九叔努努嘴,让她给自己点烟。
  何未给他点上金花,笑着问:“你不是喜欢飞艇吗?”
  九叔叹气:“你婶婶不喜欢飞艇那个味道。”
  她笑。
  “问吧。”九叔挽起衬衫袖子。
  “两边的和谈如何了?”她直接问。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九叔说,“和谈不就是个幌子。”
  九叔接着道:“人家大军阀白花花的银子扔出去了,打了一场大胜仗之后要什么,当然要更高的回报。人家不傻,怎会把好处让给北上谈判的人?”
  “我知道,”她苦笑,“我也不傻。”
  谢骛清也不傻。他们都知道只有一线希望,还是来了。
  “好吧,给你讲讲,”九叔捻着一串佛珠子,慢慢地说,“北上的人怕要失望了。他们这次北上,提出一个重要主张就是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这一点引起各国强烈反对。他们到上海就被英法言论攻击了,一路上都不好过。”
  何未紧张问:“军阀们如何说?”
  “自然是安抚各国,保障各国在华的利益。”九叔冷笑。
  何未心里难过:“我以为,至少在废除不平等条约上……大家该有一样的想法。”
  九叔摇头:“想升官发财的和想救国救民的从骨子里就不同,不可能谈成的。”
  她听得心疼。
  他好像每次北上都像展翅鹰被人折了羽翼,从无顺遂的时候。
  婶婶们从估衣街回来,他们便不说了。
  两个婶婶神秘兮兮地一边一个搂着她上楼。一个夸她眼光好,非要让她挑绸缎,一个让她给自己翻译外文的时装杂志。何未和这两个婶婶关系好,常拿来一些时装杂志给她们看,她们爱美,反而成了学英文的驱动力,为了读懂便请了个留洋回来的女孩子做家教,每周来,都照着时装杂志让人教。
  大婶婶将下巴往她肩上搁:“其实你叔叔早知道你和谁好了,他就是不说。”小婶婶咬着核桃道:“他就是外出不方便,不然早过去瞧未来的侄女婿了。”
  何未不做声,假装挑绸缎。
  “你不做声的话,那就不告诉你谁来了。”大婶婶在她耳边低低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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