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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墨宝非宝

时间:2021-09-19 10:11:15  作者:墨宝非宝
  何未礼貌笑笑,越过两个兵,轻轻扭开门进去了。
  屋里黑着,谢骛清的影子立在窗边。他一手插着军裤的口袋,背对着她在看洋房外的租界夜色,因关门的动静,他回头瞧这边。
  何未轻轻说:“是我。”
  谢骛清没说话,他拉上窗帘,将屋子里最后的自然光都盖住了。在浓得不见五指的黑里,何未轻声说:“为什么还没睡?不习惯?”
  地毯吞没了全部的脚步声。
  何未对黑暗的适应能力没他这种经常夜行军的人高,偏九叔家帘子额外厚重挡光。
  她隐隐感知他从窗边走到床畔,以为他要开灯。没想到谢骛清没照她所想的做,而是离开床边,缓步到她面前:“渴不渴?”他的嗓子被酒浸过,柔得不成样子,“叫人给你泡茶。”
  除了因微醺而说得慢,再无别的异样。
  她定了定心,柔声说:“不渴。”
  他在暗里盯着她瞧了半天,哑声问:“现在几点了?”
  这问题……好突然。
  何未答得茫然:“……一点多。”
  “一点多找我,”谢骛清将一句话分成了两段,问她,“做什么?”
  “下午没讲完,”她快速说,“他是我哥哥的至交,还和我从小长大,而且曾经救过我。玉如意……算是我还他的。”
  他呼出的热息落到她的鼻梁上,面孔却仍不清晰。
  “来找我,就为了玉如意?”男人低声问她。
  屋子里仅有一处声源,来自东北角的自鸣钟,一左一右地摆荡着。客房里洒过香水,小婶婶嘱人洒的,本是洒个新鲜,大婶婶嫌不好闻,怕人家南方来的水灵灵的公子受不得西洋香水的气味,点了檀香。香炉不晓得在何处,像过了水汽般,郁郁蒸蒸,熏得人昏沉沉,一径往不妥当的地方去。
  她想到挥来挥去的白色猫尾,想到小婶婶教她的许多亲热法子……
  想到小婶婶说,保守的男人不是不会,而是把得住。
  但她……隐隐觉得他把不住了。
  谢骛清的拇指在她上袄领口的布扣子上,两指捻着,就解开了一颗。
  他在外应酬时见得太多,尤其在这种新旧对撞的年代,旧时的仙馆堂子还在,新式的舞厅紧随其后,有人为留住旧日风貌,喜好点一杆大烟枪在堂子里谈事情,手时不时就往女人身上黏,而标榜新派思想的,为显示对家中包办婚姻的厌弃,更喜好在言语上讨论新时代的男女关系。新旧混杂在一处,他见多了白烟阵阵下的水乳交融,被浪颠簸的影子。
  少年时多在战场上,其后重伤在南洋,要去了欧洲读军校,再回来又是战场。如他这般,不是在枪林弹雨的腥红血里浸着,就是在风月场上伪装成风流客、于胭脂雪里泡着的年龄正当好的男人,全部该见的不该见的都看透了。对她,自然也想过。
  谢骛清的手指很长,因血液里有酒精,指腹比平日里更柔软温热。
  他让她想到过去南洋读书时女同学捏她肩头,笑着说,你这里毫没肌肉呢,网球课怕是拿不到好成绩了……后来上游泳课,大家天然肤色都要深,她走到水池旁,还在想自己会不会淹到水里爬不上来,身后的本地女学生早把手放在她后背和腰上,问她吃得什么好东西,能让皮肤这么滑,滑而柔腻。她们那时女孩子在宿舍闹得厉害,在宿舍里忽然就伸出一只学姐的手捏上你的胸,然后在一阵笑声里说:哎古诗词里都讲求的是小而玲珑的,和欧洲人的审美完全不同,你这样的还是去欧洲好了。
  ……
  这个自鸣钟改装过,到准点不会敲响,但会有轻微的咔哒一声。她被两点的这一声响惊到……谢骛清一感觉到她后知后觉的害羞和推拒,就低头亲到她的刘海:“好了。”
  像在安抚,又像是最后的温存。
  他短暂地离开她,给房门上了锁。
  ……这时候锁有什么用。何未低头,从下往上系着布纽扣。
  他走回来,帮她系了胸前两粒,莫名停住。她起初不懂,后来晓得他在夜里的视力好,领会到他在瞧什么。如果现在能见到脸上颜色,她不止是蒸熟的红枣糕了……而是布坊里最红的那块刚染出来的布,挂在竹竿子上蒸晒着。
  “我去泡壶茶,给你醒醒酒。”她乱得很,想走,被他扣住腕子。
  “不用,”他摸摸她的眉眼,轻声说,“我清醒得很。”
 
 
第24章 白日见烽火(5)
  明明醉得深。
  谢骛清笑了。
  他到她耳旁,轻声道:“就算喝得再多,我都不会酒后乱性。”
  像一阵风掀起竹竿上晾晒的那块红布,在她心里猎猎作响。她已想象不到自己脸有多红。她摸到领口,发现最上边的那一粒布纽扣没系好。谢骛清就瞧着她系。
  等系好,她定了定心问:“不开灯吗?”
  “外边的人以为我们早睡了,这时候开灯,不太妥当。”他轻声回。
  隔着一扇门谁瞧得见?
  谢骛清指院子,若经过花园瞧得清楚。
  “现在出去,被丫鬟们撞见也不妥,”他又说,“不如天亮前出去,那时都睡得沉。”
  等天亮?
  “天亮前做什么?”她问。
  他眼里有笑,越过她,坐到双人沙发上,把窗帘拉开一半。月光照进来,她见沙发正当中摆着围棋墩,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坐到棋墩另一侧。
  谢骛清不过想找地方坐,没料到她开了棋盒:“想下棋?”
  不是你先过来的吗?
  她明白自己误会了,只好找借口说:“至少摆几粒。明早副官来看到棋盘,也该知道我们在屋里做什么。”
  “他们都认识你,也知道你是谁,和我是什么关系,”谢骛清直接道,“不用刻意掩盖。”
  她心里高兴,笑着捞起两枚棋子:“装装样子吧,给丫鬟看看也好,”她放了一颗在棋盘上,借放棋子随便聊着:“你过去怎么打仗的?”
  对面的男人答:“每一仗都不同。”
  “随便讲讲。”她想听。
  他手肘搭在棋墩上,挑了最轻松的一次:“有一回有个穷司令带兵过来。我听说他们下边的兵手头紧,便叫人买了几箱好烟撒到阵地上,他们的兵扛不住诱惑,捡起烟跑了一大半,就此溃散。”
  “如此便赢了?”她只觉不可思议。
  “那些大小司令眼前只有私利,今日联合这个打那个,明日见风使舵又打回去,只要对自家有利的,手刃亲叔叔都不在话下。这样的人带出来兵,一旦见不到利,自然翻脸不认人,”他评价道,“为将者,心中无誓死守卫的信仰,和山贼头子无异。”
  她品味着:“不过看得出,你挺坏的。”几箱烟就把人家队伍打散了。
  谢骛清自然晓得她说的“坏”是算计。
  他附和着说:“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
  言罢,他打开棋盒,捞了几粒黑子,帮她摆放:“无须将我想得太好,怕你失望。”
  这是极致温柔之人常爱说的话,如同她二叔。若不是她自幼跟着这类人长大,不会看透这话背后的意思:不要将我看得太重,但我会竭尽所能待你好。
  两人隔着围棋墩,借月光瞧着彼此。
  他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会下棋?”
  “听说过,”她小声说,“谁想拜访谢卿淮,先学棋。”
  他道:“是个借口,可以帮我挡掉三分之二的应酬。”
  他说完,又道:“二小姐关系网确实大,知道我不少的事。”
  “谢将军战功多,议论的人自然多,”她轻声道,“尤其和卿卿佳人有关的。”
  谢骛清笑了:“为何我听说谢卿淮是不恋女色的?”
  他将掌心的黑子尽数丢回去,一个个丢,清脆的撞击声不断:“红尘男女与累累白骨只差一层皮囊,贪恋这个,实在无趣。”
  他丢完棋子,把她掌心也摊开,将棋子一颗颗拿走:“我生在战场上,长在烽火里,比不得你们年轻一辈,在情感上不够活络变通。”
  借着月光,他拉她过来,搂她坐到自己的右腿上。
  “但胜在克己自持,唯恐辜负二小姐。”他低声说。
  婶婶烧得这檀香太浓了,熏得她头昏沉沉,背上出了汗。她还是在小时候被人抱过,偏他又开始解布纽扣,她拨他的手,小声说好不容易都系上了……拦不住,又说,你把窗帘拉上……他都像没听到似的。
  棋盒险些掉下去,被他一只手接住,怕再被碰掉,直接搁到地毯上。
  她穿着的银白色绸缎鞋,在他两腿间轻挪动。布鞋头上还有两朵海棠花,今日便是这鞋尖尖踢到谢骛清的军靴。他瞧得清楚,借月光,见里边的小衣裳也是海棠色的。他没来由地记起有个花的品种叫“一捧雪”,过去总觉那花配不上这名字,此人此境倒合了这三个字。
  “你刚刚还说……”
  “说什么?”他在耳旁问,呵出的气裹着她。
  何未被烫到似的,被他抱住,一动不动地将下巴压在他的肩上,克制着闭上眼。想,你还说红尘男女和累累白骨只差一层皮囊……说归说,贪恋还是要贪恋 。
  他轻捏她的下巴,让她面朝自己,湿热的气息洒在她的唇上、人中上。
  “清哥。”
  谢骛清和她吮吻着,在间歇中低声问:“怎么?”
  她摇摇头,滚烫的脸贴在他脸旁,亲亲他的下巴。
  他觉出她在害羞,低声问:“想去床上?”
  他什么都猜得到。
  谢骛清远离床,是怕她不习惯,要害羞窘迫。本打算这样抱她坐一夜,此处光线也好,瞧得清楚。她小声喃喃:“太亮了。”最让人窘迫的不止是被他瞧,而是他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得到……
  谢骛清一手抱她,一手拉上窗帘,将全部掩盖在黑暗里。
  那晚,她躺在谢骛清手臂上睡了两个多小时。
  他前半夜酒喝得多,后半夜想去喝口水,刚离开,她就抱过来,枕上他的大腿。谢骛清嫌自己身上的军裤是外穿的、不干净,只好把她抱起来,将手臂放回原处,由她枕着。
  等凌晨林骁叩门,送急电来,她被惊醒。满床的乱。谢骛清把衬衫穿上,系着纽扣向外走。“我还没穿好。”她轻声叫他。
  他停步,等着她。见何未穿好上袄,他开了门,她从他撑在门边的胳膊下钻出去,对林骁仓促一点头便走了。
  谢骛清一边肩膀泛酸,也没避讳,在屋里看着林骁送来的电报,微微活动着肩膀。林骁盯着他瞧了老半天。谢骛清把电报对折,还给林骁:“怎么了?”
  林骁接过电报想,以后有了小公子,为了安全起见,这孩子须自己带。
  何未心潮难平,跑去一楼小婶婶房里,她带着周身寒气往锦被里钻。小婶婶被她冻醒,叫了句小祖宗,翻身搂住她,往下摸了把:“你这一捻细腰,真是让人喜欢。”
  她想,他的腰才真是细。
  何未再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她脸埋在棉被里,闭上眼就是谢骛清。他浴在月光里的侧面像画出来的,很深的双眼皮折痕……挺直的鼻梁往下……
  有人隔着锦被拍她,她一翻身见是婶婶,婶婶凑过来,耳语:“召应恪来了。”
  茶室内,谢骛清已挑帘走入。
  “谢少将军。”召应恪立在客厅里,对他微颔首。
  谢骛清轻点头:“此处我不是主人,无须多礼。”
  他让副官守在外头,和召应恪面对面落座,如同一旁屏风上的猛虎与山石。
  谢骛清看着对面的人:“不知召公子见我,是为何事?”
  “私事,”召应恪说,“为了未未。”
  谢骛清沉默着,望着他。
  “本来不想打扰少将军,但在这几天刚得知谢卿淮便是谢骛清,想来私下见一面,”召应恪慎重问他,“不知少将军可认识何汝先?”
  “未未的哥哥。”谢骛清直接答。
  “我和他是生死之交,当年在那一场灾难来时,我曾听他提到过谢卿淮这个名字,”召应恪说,“当年为了救南洋的华侨,汝先曾求助一位在云贵的爱国将领,就是少将军。”
  他并不是问句,谢骛清也没有回答,算默认了。
  “我把未未从南洋带回北京,汝先却死在了南洋……”召应恪长久地停住,回忆过去, “而那些侨民和工人因为有少将军护着,平安回到故土。这一切是不是今日我不挑明,少将军就不会再提起?”
  召应恪说完,又道:“我曾试探过未未,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告诉她?”
  有这一层关系,追求何未再容易不过,谢骛清却半个字没说。
  谢骛清在长久的静默后,回答他:“我与何汝先并无深交,只往来过两封电报,除了沟通船期和应允配合,再无其它。我因何家航运相信他,他因反袁而相信我,仅此而已。”
  他接着道:“召公子在做军阀幕僚前,对各省战事的了解恐怕只浮于报纸文章。而我每一天都面对这些,杀敌、救人,护送民众平安抵达故乡,这是我一个军人应当做的,不值一提。更何况在此事上,未未的哥哥失去了生命,这是她的痛处,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要重提她的伤心事。”
  那年有电报来找,求助说南洋出了事,在那边的侨民和工人有危险。谢山海的名字在反袁战场上太出名,他怕出海麻烦,便以谢卿淮回电,应下此事……他乔装成平民,带亲信去了南洋。那时谢卿淮没上过战场,是他初次用这个名字,在南洋自然无人知晓他是谁,做过什么,这本该是一桩埋在过去的陈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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