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怔。
小婶婶喀吧一声咬碎了南方运过来的小核桃:“我们刚回来时,见洋房外停着几辆车,四周还全是穿军装的,以为是驻扎在天津的军队。管家还说车停了四小时了,多吓人啊,我就叫他们过去问是不是走错门了。”
大婶婶说:“谁知道人家可客气了,说没错的,就是在等何二小姐。”
谢骛清?
难怪两人装神秘,就是故意拉她上楼的。
何未不再管她们得逞的笑声,步子赶着步子下楼,往前厅去。
没进前厅便瞧见谢骛清的侧脸。军帽和手套都在副官手里,而他本人则坐在高背红木椅里,接过一个丫鬟递过去的白瓷茶杯。
九叔笑着瞧他:“前两年你途经天津,没见成,今日终是见到了。”
谢骛清礼貌道:“上回听人说到了九先生,可惜那时行程紧,来不及过来拜访。见谅。”
九叔笑道:“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就不摆长辈的架子了。”
谢骛清微微而笑,没说话。
……他比你看着年轻多了。何未想。不过不得不承认,两个男人确实年纪差不多。
如此想他结婚真是晚,家里人都不着急。也不知见过多少的媒人。
“你同我有缘,我是知卿,你是误卿,都逃不开卿卿佳人这一道坎,”九叔何知卿揶揄他,随即叹口气,“不知谢公子可记得天津的魏家三小姐?”
谢骛清倒没避讳:“有些印象。”
九叔瞧着远处何未的裙角影子:“她那天和你一见如故,托了一位贵人说媒,想同你结秦晋之好。这事可有过?”
谢骛清没否认:“有过。”
九叔轻轻“哦”了声:“这魏小姐来头不小的,却爱你爱得不可救药,说从小听你的战功,崇拜你。那年她听说你心有未未,还想约未未见一面,筹谋着一同嫁你。”
还有这事?何未偷听着。
“未未啊在这方面迟钝得很,怕她见了要以为自己拆散了你和人家魏小姐。你该谢谢我,帮你挡回去了。”
……谁迟钝了。
谢骛清答:“是要道谢。”
“不过谢公子也确实不是让人省心的,有这一出就会有下一次。我这里不放心,想私下问你一句,你日后可有纳妾的打算?”
谢骛清摇头:“从未想过。”
九叔又“哦”了声:“要不然签个字据?”
谢骛清颔首:“可以。”
他倒是痛快,径自放了茶杯,就要让副官去准备字据。
“九叔。”何未实在藏不下了,进了客厅。九叔笑吟吟瞧她。
谢骛清瞧过来,意外见她穿了上下都是蟹壳青色的袄裙,高高的领子将她的脸托得尤其小。何未被他看得心悸……时常分开也有好处,每回见都像初次。
她走到谢骛清跟前:“跟我走。”
谢骛清抬眼,笑着瞧她。
“带你转转。”她轻声说。
见他不动,她轻轻用鞋尖踢了下他的军靴边沿,埋怨看他。
谢骛清这才笑着,立身而起,对何知卿道:“九先生,稍后见。”
“去吧,”九叔捻着佛珠子,“晚饭见。”
“我稍后叫人收拾客房出来,今日便住下吧,”九叔笑着说,“利顺德再好,不如家里好。”
……何未不可思议看着九叔。
“还不去?”九叔催促。
这里她不是主人,没得反驳,只好带谢骛清走了。
天寒地冻的,不好去花园。她带谢骛清从一个隐秘小楼梯往下走,去了地下室。
此处是藏书会客的地方,何二家的全部生意文件都储藏在此处,她定期来整理,对此处最熟。“我叔叔很讨厌租界,他们偏就把租界的洋房分给他,”她笑,亲爹他们最擅长欺负人,“家里人瞧不起两个婶婶,他才搬来天津的。”
谢骛清见三壁都是老旧的原木色书架,还有一个个深棕色木箱子、柜子全贴着标签。
何未知他谈判不易,不想说公事,只是闲聊。
“我把电话留给副官了,他没给你?”她奇怪问,为什么不打电话,要亲自上门。
谢骛清比方才说话有温度,柔声道:“几天没见,想自己接你回去。”
何未心一软:“来了要叫门,不然白白在外等。”
“等有等的乐趣。”他低声说。
“不会等得闷吗?”
他轻摇头:“不会。”
这种等待有尽头。
知道她在屋子里,迟早开心够了会出来,上车跟自己回去利顺德。等的时候闭目养神十分惬意,不像过去的两年,想等都不知道去哪儿等。
谢骛清借着灯光瞧眼前的她,刘海被梳齐整了,在眉之下眼之上,她脸小,和过去没大变化,像过去养在深闺里的小小姐。
何未被他瞧得心猿意马,眼睛往一旁溜,他这双眼怕是修炼过的……让人想到迷香洞。
谢骛清单手解开军装上衣,敞开露出衬衫。他瞥见她一歪头,刘海微微分开,露出了白皙的额头……竟察觉自己又想亲她。
这新式恋爱真是……容易让人轻浮。
第23章 白日见烽火(4)
他随手拿起一本旧书,以此分神。
那书留存太久,页脚早被磨得毛了,指腹摸上去,就能想到昔日翻阅他的人是如何用心的。他想到在南洋养伤时,出不得屋子,就请了德国人和法国人到宅子里教语言。他有厚厚的一摞笔记,纸边缘比这翻得还烂。
“过去你怎么误卿的,”何未在暧昧里挪动脚步,走向绿瓷砖壁炉,“就凭着不说话吗?”
“谢骛清的寓意是,”他翻了翻手里的书,“为赴清明盛世。”
其实她理解,只是开玩笑。
她正要讲话,小婶婶在门外叫了她一声,说有客来,恳请见谢骛清一面。
怎么谢骛清在这里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出去了?
她不解看他,谢骛清倒不意外。
两人从地下室到回到了一楼茶室。茶室竹帘后端坐着两位中年男人,都穿着旧式的长袍,靠外的是典型长方脸,因年纪大了眼窝极深,另一个生得细致得多,面上虽褶子多,但能瞧出是保养过的。何未想,这两个是逊清朝廷的。逊清朝廷的人自带陈旧的傲气,哪怕弓着身子求谁,也无时不刻不让人觉得他们的谦虚是假的,下一刻就要从那两片薄唇里冒出几句讥诮话。
九叔见谢骛清露面,引荐说:“这就是谢公子。”
两人先后起身,长方脸上前,唤了句谢公子,另一个没做声。谢骛清微微点头,没说话,在两人对面落座。何未跟着到九叔身边,抱过来卧榻上的猫,听了会儿,原来这两位是以“私人拜访”的由头,来问谢骛清求助的。
说的还是几个月前冯军阀把逊清皇帝赶出紫禁城的事,例数着这不合先前的约定,如此种种。长脸是内务府的,另一个是个老太监,都追随着皇帝到了天津。他们想重新回去紫禁城,但奉系几个军阀都不理会他们,于是想到北上的谈判团,希望借着这次谈判,能把紫禁城给他们要回来。
何未抱着猫,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北上的人想得是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这其中至少有九成是你们签下来的……你们倒好,只想着如何搬回宫里。
这还是何未初次见谢骛清会客,和她想象的差不多。
只要他不想理会谁,谁都别想让他多说半个字。不过他对外有应有的涵养,只是静坐听着,对方车轱辘话转了几百回,到没有任何不耐烦或是心软,只是偶尔点头……
等到后头,那两位把肚子里的话都掏空了,一人一杯茶,连喝了几口。
怀里的猫都快睡着了。
“谢公子,”有人放了茶杯,“你们这一行来,其实是危险的。若不嫌,可以搬去日租界,我们可全程为你们安排。”
谢骛清轻抬眼,看说话的人:“一直听说你们和日本人关系好,看来不假。”
两人都露出了谦逊的笑容,谦逊里有着隐隐的自得。
“说到日本,难免想起旅顺和大连,”谢骛清像在闲聊,“北上时我们也途经日本,和他们讨论过这两地。日本人到今天为止,仍不愿还回来。”
言罢,他又道:“日租界就不必安排了,吾辈将领早将身家性命交给家国,生死由天。两位若同日本人关系好,倒可一同尽力,说服他们归还国土。”
谢骛清一番话说完,屋子里只剩三处在动,钟摆,猫尾巴和她抚着猫的那只手。
那个内务府的刚想展开说日本天皇对皇上的关怀,将话咽了回去。
何未本想和九叔叔配合,做一出九叔身子不适,她来送客的戏码。谁知谢骛清直接打到人家的七寸,他们也没再谈下去的意思了。
两位不请自来的,主动起身告辞,何未替九叔送他们到了大门外。
没承想,那太监在上黄包车前,有意瞧了她一眼,笑着说了句:“二小姐上一回买走的玉如意,可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太监叹了口气,遗憾道,“只是所赠非人啊。”
老太监草草抱拳,上了车。
何未立在原地,目送一前一后两辆黄包车和车旁跟着跑的几个小太监远去,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敢回头看谢骛清。
等回了茶室,九叔正接过漱口的热茶,含到嘴里、吐入铜盆,他陪到现在确实累了,让何未招待谢骛清,他和大婶婶回了房间。
等九叔走了,何未抱着猫挨着他坐下,轻声说:“谢谢你,给足了耐心。”
谢骛清可以甩脸走,不给他们颜面,但九叔是常住京津的人,若谢骛清在他府上得罪人,这些人势必要把一部分账记在九叔头上。
他笑笑,没多说。
她心不在焉摸着猫,不知是不是因为揣着心事,总觉谢骛清也额外沉默。
没想到竟扯出了玉如意的事。当初皇帝大婚把几十箱东西押给汇丰银行,同时拿出不少宝贝上下疏通关系,那柄玉如意就是其一。
何未辗转问人买下,送去召府作了订婚贺礼。
她喜好善始善终,毕竟召应恪和她自幼长大,又是哥哥的至交,还曾救过她。两人虽不能结婚,但往日情义在,便送了这一份厚礼作为了结前情的纪念。两人到此为止都没伤过和气,三日陪住也是另有缘由。直到召应升的事发生,召应恪和她翻了脸,何未因被误解而伤了心,来天津九叔这里住了一段时间。
直到宫里大婚,她回北京疏通货轮的事,顺便将召应升的事办完……那晚她等在宫外,没等到俄公使,却等到亲自送回玉如意的召应恪。
也是那晚,她被带去百花深处,见到了谢骛清。
……
她和召应恪一直是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何家航运越做越大,召应恪追随的奉系成了如今大权在握的人,两人更成了无形中的焦点。
饶是她坦坦荡荡,也撑不住被人添油加醋。
“刚才那人说的玉如意,是我买下送给召应恪的结婚贺礼。”她轻声说。
猫的白尾巴扫扫他的手腕,谢骛清低头看着猫,轻缓地摸了两下猫的背脊。这猫平日里黏人的很,谁摸它都要黏上去撒娇,不知因为谢骛清是个满身血腥气的将军,还是有别的什么缘由,猫和她一样分毫不动,琥珀色的大眼睛盯着他。
“后来因为一些原因,现在还在我家里。”她含糊着简短解释。
谢骛清轻点头,没追问。
她宁肯他追问,好过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不过她当真什么私心和藕断丝连都没有……也不晓得心虚什么。
九叔和谢骛清一见如故,两人晚饭都喝了不少。谢骛清从奉天连夜坐火车回来,没睡好,借着酒醉,去客房休息了。大婶婶陪九叔去醒酒。
何未在小婶婶房间魂不守舍,翻看着外文的时装报纸,想着方才。他眼角原就是上扬的,自斟自饮时不大抬头,只是偶尔望她一眼,被酒气茶烟染得像随时任人采撷……不对,是随时要采撷谁的……
小婶婶忽然说:“怎么早早去睡了?也没叫你过去。”
“叫我过去做什么……”她被唤醒。
小婶婶好笑瞧她,接着嗑自己的小核桃:“姑娘说话就是卖关子。”
小婶婶伏过来,问他们亲热到何种程度了。
何未支吾半晌,草草讲了两句。
小婶婶笑道:“倒是像你九叔叔,说着风流,实则保守得很。保守的是心。”
当年何知卿被人骗到迷香洞,被硬塞了个女孩子。大家都想看这个自幼残疾的何家九公子出丑,料定他不行。那晚房里不知发生何事,后来九叔回到家,就明媒正娶把人接到了何家。
小婶婶是大婶婶带出来的,不出来就要病死在樱桃斜街了。婶婶说,人不能不明不白出来,要被赎出来都没一个名分,会被嘲笑一辈子。于是就按纳妾的法子收留的,也方便日后再行改嫁。谁知道这改嫁从清末说到民国都没下文,人家早在烟花地看破了红尘。
她和九叔没感情,也没发生过关系,平日就是帮他们夫妻两个照顾家,和婶婶做个伴儿。
“你九叔叔在最难堪的时候遇到姐姐,这便是因缘。这类缘啊,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她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凌晨一点多,烛台上蜡烛烧了大半,蜡油从头一径洒到底下早凝住了。
她离了小婶婶的房间,回去自己的客房。
一般都是客房在楼下,主人卧室在楼上,因九叔活动不便,在这里是相反的。何未一上楼,听到客房外两个兵士在低声家乡话交谈,她懂这个方言,在说谢骛清还没睡,商量要不要叫林骁副官过来。
何未走到跟前。
两人立正,冲她倏地行了整齐的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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