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偎在他身边,一大一小很快走远了。
酒楼两人本来作势要下楼,望见这一茬即面面相觑,又坐了下来。
他们要找的是个小乞丐,举目无亲,不是这种在本地有家有长辈的小鬼。
……
男孩随刘诠走出十余丈,拐了个弯,这才觉出那两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不见了。
他长长吁了口气,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
好险能躲过一劫。
刘诠正在问他:“你昨晚跑去了哪里,我寻你好久,娘亲也问起多次。”
男孩抬首,眼里有几不可见的愧疚。
他说不了话,没法跟老太婆交代;他不会写字,不能留条子给刘诠。
所以他走出门以后,真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刘诠也就是这么一问,这孩子除了点头和摇头,没办法给他答案。“走吧,回家吃饭。”
家?
听见这个字,男孩有几分恍惚,但是他返身看了一眼,眼神立刻清明。
那两人还在酒楼上,虽然现在已经瞧不见了。
他今日是算好了糖炒栗子出摊的时间才过来的。这家味道好,总有孩子排队,他混在队伍里并不显眼。再说卖糖炒栗子的张婶从来对人爱搭不理,一定对他没兴趣,话都不会多说一句。
可他料不到,今日张婶没来,反倒是她丈夫过来开摊。
就这么一个小小纰漏,险些就要了他的命。
男孩的眼神沉了沉。以后,他还要更加小心才行。
他抬头,看了刘诠一眼。自己得了人家的东西,对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这几人只是奉命而来,只要自己不离开黟城,那个“得胜王”还会派出一波又一波人手,直到抢回木铃铛为止。
他这样的人,配在黟城有个家吗?
……
刘家开饭了。
两大一小,三个人,两道菜。
一盘小葱拌豆腐,一大盆包菜炒土豆。
刘诠在城守军里只是个兵头子,每月薪饷不多,家里逢年过节才有肉。
但男孩努力扒拉着碗里的糙米饭,吃得很香。
老太婆看得直哼:“个头不大,饭量倒不小。”
刘诠倒是乐呵呵:“孩子能吃身子就好,这年纪的男孩都这么能吃。”
饭桌是唠家常的地方,老太婆就开始问署衙里的事。她老了,剩下的乐趣不多,又没有孙子可抱,从儿子这里听到的一星半点,转头就是她在老姐妹那里炫耀的本钱。
刘诠也不避讳,有问必答。反正,他也接触不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男孩低头吃饭,不耽误一字一字都听进耳里。
第21章 逼供
上头派来的安抚使,今天又把署尹大人喊过去,耳提面命。刘诠职微,不知道安抚使都说了什么,不过杨大人走出来时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据说紧接着还摔碎了一只茶杯。
今日,全署衙的人都知道安抚使给出的三日期限了,不仅杨大人日子不好过,公差们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老太婆脸色也不好:“要是抓不到凶手,会不会连累到你?”
刘诠微微苦笑:“倒不至于革职,或许会挨板子罚薪吧,毕竟是这样的大事,又在安抚使督办下。”
男孩默默听着,想起千岁昨晚说过的话:
“快了。”
饭后,男孩取出糖炒栗子放到桌上。刚才埋在灶里了,现在还热乎着呢。
老太婆吃了两个,刘诠却在油纸包上拈起一根猫毛。
看样子,这娃娃真把那只猫养活了。
……
在刘家打盹两个时辰,太阳都西斜了,男孩进了一趟后厨,才抖擞精神出门。
他去的方向,是居民相对较少的城西。
黟城内有一条小河。现在正值枯水期,河缩成了溪,河床裸露着,桥墩底下就多出了大片空间。
岸边芦苇疯长,男孩知道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不会惊动别人,他隔着草丛往桥墩底下看了几眼。
桥下升着塘火,有个衣衫破烂的家伙背对他坐着,空气里传来食物的诱人香气。
男孩抬头嗅了嗅,是烤鸡。
他又仔细看了几眼,确认那人身边还放着一副卤猪蹄,这才脱去上衣,掏出一个纸包,取里面的东西抹黑了手、脸和身子。
这是刘家灶底的锅灰。
火焰的哔剥声和溪水的潺潺声,掩盖了他的响动,桥下那人毫无所觉。
把自己一通抹黑,男孩又将头发捣得乱蓬蓬地,这才兔子一般蹿了出去!
他的动作快极。
那人就听见草丛里簌簌一响,才刚要回头,就被人揪着头发重重按在地上。
紧接着,一件硬物抵住了他的喉咙。
男孩冲过来时,首先抬腿踢掉了他手中拨火的长树枝,接着就将尖尖的锥子顶住他的脖侧。
他杀过鸡,也杀过其他小动物,知道脖子里面有气管,只要割断了,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会死。
这一套动作迅雷不及掩耳,那人还未反应过来即已完成。愕然间,他和男孩看了个对眼。
小、小乞丐?!
他下意识挣扎,又抬手想打掉锥子,结果小乞丐锥尖往前一送,他就觉出脖子上一阵刺痛,似乎有液体流下。
“别、别!”哪怕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拿着这种锐器也能把他的动脉和喉管扎破。啊真该死,这小子从哪里拣来的锥子!“我不动,我不动!”
小乞丐的另一只手就按在他眼皮上,用力按了两下,令他倍感压力。
就算能打掉锥子,眼睛也会被戳瞎,男人赶紧缩回了手。
男孩的眼睛黑洞洞地,盛满戾气。这人对他的眼神并不陌生,但小乞丐拿着锥子抵住他的要害时,他还是被看得后背一阵阵发寒。
男孩伸手,熟练地在他身上一阵掏摸,摸出来几锭大银,每锭都是五两。
甚至这人怀里还有两颗小小的金豆子。
男孩的眼神,立刻变得更加狠厉。
若说先前还有怀疑,那么现在他的猜想已经被坐实。
眼前这人外号叫做棒子,也是叫花子,平时守着城里那个破旧的驿站。谁想进去住都得给钱。还有两、三个小乞丐也在他手下做事,无论讨饭和盗窃,所得都要分他一半。
从前棒子也想“管”他,但吃了两三回亏之后,也就死了这条心。
男孩眯了眯眼,把金豆在棒子面前抛掂两下,锥子又刺进两分。
棒子立刻痛得直叫唤:“哎哟别扎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男孩指了指烧鸡和猪蹄,又晃了晃金豆,最后指向自己。
火上的肥鸡已经烤熟,油脂滴下来嗤嗤作响。这鸡还能说是棒子偷的,那么猪蹄呢?这卤成暗金色泽的烂猪蹄,八成是广芳楼出品,市价要二十文一只。
棒子比他原先还穷,哪来的钱买猪蹄?
“你要就拿走。”棒子目光四下乱飞,不敢与他对视。
男孩往前一捅!
锥尖又刺进去半厘,血流得更急了。
棒子吃痛,更看清他眼里的腾腾杀气,心脏给吓得突突直跳:“停,停,我都告诉你!”
他知道这小子从来都是个狠的,再说这些小乞丐别看年纪不大,偷抢骗样样都会,远不似普通孩童单纯,就算这小子杀人,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他只希望,挨宰的别是自己。
男孩没有放松,手上青筋都冒了出来。
他的力气在成年人那里不值一提,这次成功只不过是动作太快,对方没有防备而已。要是被棒子逮着机会翻盘,他一定完蛋。
棒子咽了下口水:“前天有人找我,问荒园平时都有谁去,又给了我钱。我就……”
他就说了。
并且对方还许诺,一旦小乞丐露面就速去通知他,必有重酬。
果然是这家伙卖了他,男孩张口,无声问了一个字:
“谁?”
这个口型并不难辨认。棒子既然开了口,也就干脆全交代了:“刘财主,是城东柳丁胡同的刘财主。”
男孩的目光变得幽深。
他当然知道刘财主,这个人在黟城和临近的几座县城都有首饰和成衣铺子,并且家底丰厚,在城外有水田有庄子,还养了四五个小妾。偏偏他的正房是个母老虎,为免麻烦,他将自己妾室分开安置。
简单来说,刘财主有钱有地有房子。
昨晚那个鬼魂说过,黑衣人在黟城的内应有好几处宅子,又供得起他们吃喝。照这样看来,倒不像棒子信口胡诌。
棒子小声道:“你放开我,我保证今后也不找你麻烦……”
话音未落,头上一痛,眼前就黑了。
却是男孩顺手拣起河床上一块圆溜溜的石头,拍在他太阳穴上,直接将他砸晕过去。
这一下响声很大,男孩下手也是极狠,棒子的脑门被砸得凹进去一块,血肉模糊。
第22章 醒来
男孩浑不将他的死活放在心上,连探一探鼻息都不曾。
他丢下染血的石头,取布条绑住棒子双手,再蒙住他眼睛,这才仔细将他身上的钱财洗劫一空。
反正这些都是棒子出卖他换得的,他收得心安理得。
男孩跳进溪水,把脸上和身上的锅灰都洗净,这才蹬上岸来,重新穿好衣裳、整理头面。
一转眼,他又是平民小少年的模样了。
不慌不忙做完这些,男孩转身要走。不过还未踱出桥底的阴影,他又折返回来,小心包走了烧鸡和猪蹄。
好东西,可不能浪费了。
……
他收拾棒子手脚利索,前后用不到一炷香功夫,所以返回刘家时也才到日落时分,正好赶上晚饭。
晚上加菜。
老太婆看着桌上的肥鸡和蹄膀,笑得眼都眯成了缝:“这孩子真懂事。”中午送糖炒栗子,晚上就送肥荤了,老王家的孩子真有眼力价儿。
刘诠心知古怪,但没有明说,饭后到男孩房间里坐了坐。
“今晚的吃食,不是你偷来的罢?”
男孩毫不犹豫摇头。
刘诠还不放心:“也不是用偷来的钱买的罢?”他知道这些城里谋生的孤儿,手脚时常不干净。
男孩再度摇头,眼底写着坦荡。
刘诠这才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以后也不要再做那些营生,我家养得起你。”
男孩冲他咧嘴一笑,笑容格外灿烂。谁也不能将他和下午那个凶狠的、砸坏别人脑袋的小乞丐联系在一起。
刘诠这才起身,去给老娘打水了。
男孩晚饭时特地留下一整只鸡腿,这时就打开竹篓的盖子往里看,猫儿在篓底蜷成一团,睡得正香,像一张铺开的白毛软毡。
男孩把鸡腿伸进去,晃动两下。
香气连他都闻着了,猫儿动了一动,却没有醒来,只是把自己盘得更紧。
男孩默默看了它好一会儿,伸手偷偷摸了两下,这才轻手轻脚盖上篓盖。
这是他的猫儿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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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整整十个时辰,他都窝在刘家寸步不离。
外出都是情非得已,刘家住进一个孩子的消息很快也会传遍街坊。尤其刘诠丧妻多年,大家都会好奇这孩子是打哪蹦出来的。
兵头子吃饭时更沉默了,脸色也凝重。安抚使给出的三日期限快到了,毫无进展的署衙和城守军都不好过。
这几天都是吃饱喝足,男孩气色明显转好。这个时候,白猫醒了。
它跳出竹篓,弓着背伸了个懒腰,优雅得像是舞蹈。
猫儿看了看天色,阳光稍微西倾,这是未时了?
“我睡了多久?”
男孩伸出两根指头。睡得够沉的,昨日带着她上街乱转,中途还打伤一人,她居然都没醒。
美美睡了两天,千岁自觉爽气很多,透支力量带来的疲乏感大大缓解。
“你这两天做什么了?”
话才出口,她就后悔了。问哑巴这种问题,她果然还没睡醒。话说她跟着这小子才几天功夫啊,怎么已经觉得像过完一辈子那么漫长?
她赶紧轻咳一声,圆圆的杏眼斜睨着男孩:“我休养元气,你该不会也跟着偷懒吧?”
他摇了摇头。
“查到有用的线索没?”
男孩把竹篓往她面前一推,意思是——“走”。
千岁:“……”
她才刚出来舒展一下筋骨,这就要一头又扎回去吗?
“急什么,我好饿。”严格来说,是她附身的这只猫饿了。小动物也是肉##身凡胎,两天未进食,肚皮早就瘪了,“吃的呢,赶紧弄来!”
这会儿刚过未时,还没到晚饭点钟,找刘家要吃的未免有些不当不正。但千岁自然不管这些。
男孩抬腿就往后厨走,弯腰在灶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三个鸡蛋,一只白薯。
他从中午开始就焐着了,这会儿犹有温度。
白猫低头嗅了嗅白薯,嗤之以鼻:“好意思给我吃这个?你见过猫吃白薯么?”
男孩立刻将白薯抓回自己面前,把鸡蛋划拉给她。
“快点剥。”白猫举爪,真想直接按在他脸上,“你看这双手能剥鸡蛋吗?”
那不是手。男孩看了一眼,猫前掌毛茸茸地,白得像雪,偏偏爪垫是鲜嫩无比的粉红色,看起来居然让他很有,呃,很有食欲。
要能抓过来用力揉两下就好了,手感一定很棒。不过他也知道这么做的下场,多半是小粉嫩肉垫里噌一下冒出五只小锉刀!
他快手快脚把鸡蛋子儿剥好,喂白猫吃了。
猫嘴虽小,三个鸡蛋,也不过是几口的事。
猫儿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却抖了抖身上的毛:“走吧,正事要紧。”它跳入自己的小窝,男孩把竹篓背在身上,走了出去。
天公作美,一整日都在下雨,不大也不小。路上行人来去匆匆,没心思去看别的。男孩戴上雨笠,把自己遮挡得更不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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