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来一群人,都哭丧着一张脸,身上穿着白布,一看就是临时用白布裹着的,连个衣型都没有,只用一条白腰带系着。
这些人一边哭一边往门头上挂白布,还有人则四散而去,像是去哪儿报丧。又过了会儿,关于乔家大老爷得急病死了的消息就传开了。
薄春山一直看着顾玉汝,自然没漏下她脸色一变的模样。
*
两人原路往回走,一路上都没人说话。
过芦花桥时,顾玉汝突然停下脚步。
暖风轻扬,少女身段纤细,个头也不过男子胸口那么高,青色的裙摆随风飘动,像上面粘了几朵小蝴蝶,翩翩起舞。
“薄春山,你说只要我有事你都帮,这话算数吗?”
薄春山看着她:“当然。”
顾玉汝捏了捏手,抬起头来:“那你帮我查一个叫黄寡妇的妇人,她闺名应该是叫兰翠,是个寡妇,在浩然学馆做洒扫煮饭烧水之类的零散活儿。”
薄春山本是皱眉听着,在听到浩然学馆顿时一愣。
无他,顾秀才就是在浩然学馆坐馆教书。
今天的顾玉汝实在太奇怪了,薄春山不免把之前的事和这件事联系上了,可他实在想不出这中间有什么关联。
玉汝为何要去查一个寡妇,这个寡妇怎么了?
他的脸色严肃起来,这是极少会在顾玉汝面前呈现的样子。更多的时候,他在顾玉汝面前是笑眯眯的,甚至有点玩世不恭,可这一刻他十分严肃。
“顾玉汝,你既让我帮你办事,自然是信任我,那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还有方才那乔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顾玉汝没有说话,只是半垂着眼睫。
薄春山看着她白皙的脸,花瓣也似的娇柔,眉尖细细的,蹙一下他就觉得心疼,可他还是硬着心肠没有出声,一双瞳子如火般烙在她脸上。
静默。
桥上来来往往有不少行人,见了不免往这里看一眼。
“薄春山,有些事我现在还不好明说,你就说帮不帮我吧?”
薄春山深深地看着她。
其实顾玉汝也知道这样有些卑鄙了,她就是在要挟他,仗着他对自己心意去胁迫他帮自己办事。
可她除了薄春山,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人可以在这件事上帮她,这也是为何她今天没有强行把他赶走让他跟着的原因所在。
薄春山没有说话。
持续的静默渐渐让人有种窒息感,清澈的眸光抖颤了几下,花瓣似的唇也渐渐抿紧了,就在顾玉汝想出言说这事作罢当她没说过,对面的男人说话了。
“帮!”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眼神在这一刻深了一些,只是薄春山只顾得去看她脸上的笑,倒是没注意到这点。
“谢谢你,薄春山。”
“谢什么,我帮你,永远不用你谢。”
薄春山有些贪婪地看了她一眼,道:“既然让我帮你办事,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以后像这样的事你就不要亲自来了,现在天热日头烈,当心晒着。”
顾玉汝眨了眨眼,办事和日头晒有什么关系?
可看着他一直盯着自己的眼,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
有点烫。
再看看头顶上的日头,确实很晒。
*
“怎么顶着雨就回来了?衣裳淋没淋湿?”
孙氏从屋里走出来,接过女儿手里的东西:“没说再等等,等雨小了再回来。”
顾玉汝也想等雨小一点再回来,可在见雨一直下着,非但没见小,反而有越来越大之势。她想,等天再晚些雨若还不停,回来的时候肯定还麻烦,便冒着雨回来了。
“娘我有伞,衣裳倒没淋湿什么,就是鞋袜湿了。”
她虽在顾大伯家借了双雨屐穿,但一路走回来,鞋袜也湿了。
“赶紧回屋换了去。”
……
顾玉汝回屋换鞋袜,又烧了盆热水泡脚,孙氏在一旁收拾她换下来的衣裳,看到一个用荷叶包着的纸包,她问道:“买的什么?”
“是糖。”
“你不是不吃糖了,怎么突然想起要买糖?”
是的,顾玉汝现在是不喜欢吃糖了。
她幼时极爱,可以说是无糖不欢,以至于她后来不喜欢吃糖了,却没有一个人相信,都以为她是慢慢长大了,姑娘家害羞才会当着人前说不爱吃糖。
可那么喜欢吃糖的顾玉汝,怎么就突然不喜欢了呢?
其实顾玉汝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以前很喜欢吃糖,可突然有一天就不喜欢吃了。
“这糖是大娘给的。”
其实糖是她自己买的,回来的时候为了买这糖,她还绕了路,淋了雨。
“瞧瞧你大娘,又浪费银钱,你又不是小孩子,还给你买糖吃。我记得好几次跟她说你不吃糖了,她怎么就不信呢。”孙氏道。
“娘,我是什么时候不爱吃糖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孙氏一边收拾衣裳,一边道:“就是你小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就说不吃糖了,我和你爹当时还以为你是小孩子闹别扭,没想到后来你竟然真的不吃糖了。说不吃,就不吃,别人给的,哄你的,也不吃。”
说到最后,孙氏隐隐有些失笑,似乎想到当初的一些事有些失笑。
“我小时候那么犟?”
“可不是犟吗?还真就不吃了,我和你爹可松了口气,”孙氏一边笑一边道,“那时候你还没换牙,一口乳牙因为爱吃糖差不多都快坏掉了,你不吃糖可给我和你爹省了不少事,我们差点没高兴的给菩萨烧香。只是我们都说你不吃糖,却没几个人信,连你大娘都不信,还以为是我们管着你,后来别人背地里塞给你的糖,倒是便宜了下面两个小的。”
“那娘我怎么会突然就不吃糖了?当初是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孙氏想了想,“也没发生什么事,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肯定记得,当初怎会跟你爹诧异你突然就不爱吃糖了。”
“真的没什么事?也没有什么异常?”
“能有什么异常,你这孩子,”孙氏摇头失笑,“倒是我记得你那阵子好像闹腾得厉害,说不让你出去玩还是什么的,我可没管着你不让你出去玩,只是不不让你和薄家那孩子玩……”
“娘,你的意思是说我幼时和薄……薄家那谁玩过?”
第13章
薄春山在西井巷附近住户嘴里有许多代称。
以前还小的时候是薄家那小泼皮,那泼皮户,薄家那小崽子,长大后许多人不敢用含贬义的代称,多是薄家那小子,薄家那谁。
小子一般都是长辈们、年纪大些人的称呼,会含糊称呼薄春山的多是年轻人或者得罪过薄春山的人。
这种含糊不屑中又隐隐带着一种惧怕,惧怕占多。
所以见女儿称呼‘薄家那谁’时的犹豫脸色,孙氏当即就笑了。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你小时候可不怕他,你不但不怕,还非要跟人玩,我不让你跟他玩你还闹。”
顾玉汝有些窘,“我小时候这么不听话吗?”
“倒也不是不听话,就是很犟,别人不让你干什么,你非要干什么。我记得那时候你淑珍姐经常来找我告状,说你跟薄家那孩子玩,我回来教训你,你也不听,下回被抓住了也不怕,只说不记得我跟你说这话了。
“你爹总说你记性不好,让我多炖鱼汤给你补补脑,让我说你那会儿就是个小人精,心情有数着呢,就是不想听大人的话,才会推说不记得了。”
淑珍是胖婶家的小女儿,比顾玉汝大一岁,去年已经出嫁了。
“有吗?我小时候有这样?”反正顾玉汝真窘了,没想到娘竟然会觉得她小时候是个小人精。
小人精倒不是什么贬义词,只是她从小到大都被人称赞懂事、听话、大方、得体、知书达理,跟小人精这种一听就贼头贼脑的完全不搭。
“那娘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跟薄家那孩子玩的?是在不吃糖了以后?”
孙氏嗔道:“这我怎么记得,都过去多少年了,你今天怎么想起来问这些?”
“我这不也是大娘给我糖,让我想起幼年的一些事有些好奇了。”
孙氏倒也没多想,回忆了一会儿道:“具体什么时候都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也不记得了,就记得那时候我也管不住你,每次不让你跟他玩,你总是过会儿就忘,直到那次颜铁匠的老娘闹到薄家去,当时闹得很凶,我狠着心把你拘了大半个月不让你出家门,后来就没见着你跟薄家那孩子玩了。”
其实像孙氏这种大人怎可能时时盯着孩子不让她跟谁玩,多是有人告状了才知道,才会叮嘱自家孩子几句。
也不怪别的小孩会告状,那会儿薄家名声不好,西井巷的人都不让自家孩子和薄家那孩子玩。
一群小孩子,懂的什么,自然是我不跟他玩,你也不能跟他玩,我们大家都不跟他玩,谁跟他玩,谁就不是我们一国的,自然要告诉大人去。
所以不是淑珍姐爱告状,而是当时的小孩都是这样的。
至于颜铁匠老娘闹到薄家去,这件事顾玉汝有听说过,只是知道的不多。
薄春山的娘邱氏在西井巷的名声并不好,不光因为她是妓女出身,也是因为薄春山的爹死后,她和一些男人有些不清不楚。只因这些男人多是未婚,或者干脆就是西井巷的人不认识的,所以旁人只是议论,倒不至于闹出什么事。
唯一的那次,就是颜铁匠的娘闹到薄家,说邱氏勾引自己还未婚的儿子,祸害了她儿子,大骂邱氏不要脸,骂了很多难听的话。
反正那一次闹得很大,闹完后邱氏的名声再次臭大街,而‘小山哥哥’似乎也是那时候销声匿迹,不再出现在巷中小孩堆里了。
难道说她幼时突然不爱吃糖了,跟这些事有关?
年幼那会儿她肯定懂不了太多的道理,只知道家里大人不让她跟小山哥哥玩,都不让她跟小山哥哥玩,还把她拘在家里,所以她生气了,很生气,她觉得吃糖很重要,就用吃糖来威胁家里人?
没想到后来就真不吃糖了?
她小时候有那么犟吗?
顾玉汝一点记忆都没有,而且她觉得这种想法很颠覆。
她长大后人人夸赞大气得体、性格温柔,怎可能幼时脾气那么虎,所以两者应该没有什么关联吧?
……
“这糖既然是你大娘给你的,你就留着吃吧。”到处收拾了一番,轮到处置那糖的时候,孙氏道。
“给于成吃。”
顿了顿,顾玉汝又道,“我自己留一半,放着慢慢吃。”
“好。”孙氏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
上午还是大日头,下午突然下起雨来,一直到傍晚才转为绵绵细雨。
素色染墨的油纸伞,伞下是一道挺拔的青色身影。
宋氏迎了上来,接过齐永宁手中的伞,又招了丫头把伞递过去,并从荣婆子手里接过干帕子。
“我本说让柱子赶了车去接你,没成想你自己回来了。”
齐永宁接过帕子,擦了擦长衫上飘溅的雨珠。
“不过一段路,我自己就回来了。”
柱子是齐家的车夫,也兼顾做打杂的仆人。齐家人口简单,拢共不过五口人,宋氏与丈夫齐彦诞下两子一女,齐永宁是长子,次子齐永安今年六岁,还有一女唤柔儿,今年十三。
齐家两进半的院子,除了门房周大,便是车夫柱子,还有两个小丫头一个奶娘及一个做饭的婆子,总共五、六个下人侍候这五口人。
宋氏身边还有一老妈子人称荣婆子,是宋氏的奶妈兼陪嫁,荣婆子本有一子,无奈幼年夭折,又因在宋家做奶妈子疏忽了丈夫,儿子夭折后那男人便生了异心,休了荣婆子再娶,之后荣婆子便一直跟在宋氏身边,及至宋氏出嫁又跟着陪嫁到了齐家。
如今荣婆子也上了岁数,除了侍候宋氏便不再干其他活儿,只管着齐家这几个下人。
像齐家这种家境,在定波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算不上什么大户,但也算是殷实人家。尤其齐家底蕴不一般,算是明州齐家的一脉分枝。
荣婆子沏了热茶来,齐永宁接过啜了几口,身上的湿气尽散。
母子二人说了几句话,期间宋氏吩咐下人去做晚饭,齐永宁这才问道:“娘,爹回来了吗?”
“你爹在书房。”
闻言,齐永宁面色不显,眼中却闪过一抹喜色。
“我去跟爹说说话。”说着,人便匆匆走出正房。
宋氏又哪能不明白儿子这是急着去做甚,不禁蹙眉头叹了口气。
荣婆子在一旁瞧了,见四周也没其他人,遂低声道:“太太也不用多想,到底这门亲事是老爷早就定下的,少爷即是也中意,您又何必从中做那不落好的坏人。”
宋氏容长脸,皮肤白皙细腻,只眉间有两道浅浅的皱纹,显示她平时大概也是个多思多想的性格。她穿一身花青色对襟的衫子,戴着一套银头面,虽不富贵,但胜在素净雅致。
她揉了揉眉心,叹着气道:“你当我不懂这理儿?这不是淑月缠得紧,春娥那孩子又是个死心眼。”
宋氏口中的淑月不是旁人,正是宋氏的亲妹妹宋淑月,两人一母同胞,宋氏虽不是定波县本地人,但宋家在明州府大小也是个富户。
姐妹二人为正房太太所生,无奈亲娘死的早,又没有个兄弟,及至到了年纪出嫁,宋氏嫁到了诗书传家的齐家,宋淑月则嫁给了同县的董家。
这董家论家传学问论底蕴都比不上齐家,却是定波县有名的大财主,家中不光良田千倾,还有不少铺子酒楼,在定波县也颇有势力。
这不,那董家太太宋淑月生有一女,名为董春娥,待字闺中,生得如花似玉。按理说这般年岁的女子应该早就出嫁了,即使不出嫁也该定了亲事,可这董春娥却一直没有动静。
无他,这女子心悦上了表弟齐永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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