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玉玑点点头,扫一眼抱荷额头上的细密汗珠,笑着说:“明日才走,既忙完了喝茶歇一歇。”
“诶!”抱荷应了一声,走进屋端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水,一口喝了。不过她闲不住,又跑到里间,仔细看看可有遗落的东西。
虽然西太后的意思是要等陈安之回来,让他们两个去宗府录上和离书。可是又没说在陈安之回来之前,她必须留在晋南王府。
她打算明日就回尤家。
尤玉玑垂眸,温柔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上。
这个孩子是她迫切想要离开晋南王府的理由。她怀上这个孩子时,陈安之早已随军出征,旁人自然不能怀疑这个孩子和陈安之有半点关系。可是她如今有了身孕,不愿留在晋南王府。
“喵。”百岁睡足了,伸了个懒腰,一双宝石模样的猫眼睁得圆圆。
尤玉玑蹭蹭它的下巴,听它发出一阵舒服的咕噜声。
尤玉玑的视线越过了百岁,落在窗台上的那瓶栀子上。屋内摆着好些瓶新线的栀子,唯独这瓶是三天前摘下来的。
司阙给她摘的。
司阙给她摘完这瓶栀子之后,便说要回毒楼一趟,至今未归。
尤玉玑轻揉百岁的动作逐渐慢下去,她望着窗台上的那瓶栀子走神了。
她就这样如愿怀上了孩子,如今安心养胎,等着孩子出生补上母亲那道药方。
然后呢?
尤玉玑忽然有一丝茫然。
未来的路,她早就有了打算,按照计划走下去就好了。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还是觉得茫然。好似前路被雾气遮着,即使知道是这条路,也因为看不清前方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向来有条理的她,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茫然些什么。
她与他互相心悦,相处温馨愉悦,如今又有了孩子,这不是很好吗?她在心里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过去与未来都没有享受当下更重要。
尤玉玑停下了令猫舒服的蹭抚,百岁等了好半天,才伸出小爪子拍拍尤玉玑的手腕,以示抗议。
尤玉玑回过神来,将百岁抱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着它。百岁这才满意了,舒服地闭上眼睛。
不多时,枕絮进来禀告春杏过来了。
尤玉玑也没起身,直接让人将春杏请进来。
春杏怀里抱着个盒子。她今日难得穿了身水红色的石榴裙。因为府中有喜事,今天是陈凌烟与华容公主家的公子定亲的日子。尤玉玑招了招手,让人挨着她在美人榻坐下。
“姐姐明日就要走了。幸好这身衣裳做完了。”春杏低着头,将放在膝上的盒子打开。
尤玉玑也稍微坐直了身,将腿上的百岁推开,拂了拂腿上落下的猫毛,去看盒子里的衣裳。
“给我做的?”她柔声问。
“嗯。”春杏道,“也没有什么能送姐姐的,想着给姐姐做一身春衫。人呆手笨,陆陆续续做了三个月总算做好了。”
人呆不呆手笨不笨说不清,总是发呆却是真的。可春杏觉得也幸好这几个月做这身衣裳来打发难捱的时间。
尤玉玑将衣裳拿出来,指腹抚过上面精致的绣纹,诚心道:“你有心了,这些刺绣应该花了不少心血。”
“姐姐喜欢就好。”春杏淡淡笑着。
只是她再也笑不及眼底。
尤玉玑打量着春杏的神色,几个月过去了,她似乎还是那个样子。若说人与物有区别,大概就是那股精气神。然而尤玉玑觉得春杏的精气神随着望江一块去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还是决定留在这里?”
春杏一边将展开的衣裳重新叠好放回盒子,一边轻声说:“在哪里都一样。”
尤玉玑忍不住想起去年夜游涟水,那个时候翠玉和林莹莹都在,当真是笑声连连。如今一个个都走了,只剩下一个春杏。
“翠玉和莹莹那边兴许盼着你去帮忙。”尤玉玑再劝。
春杏似乎犹豫了一会儿,仍旧摇摇头。
这世间,只有这里还残着他来过的痕迹。她哪里也不想去。
尤玉玑点点头,也不再劝,与她说起旁的话来。
司阙回来时,春杏还没走。
他还没进门,就听见抱荷的笑声。他随意一听,里面的人似乎在说陈凌烟定亲的事情。
“原来这样麻烦。”春杏道,“以前没注意过。”
“我记得我当初定亲的时候差不多是这样的。”尤玉玑随口说。
司阙往里走的步子忽然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往里走。他目光望向美人榻,一眼看见被人围在中间的尤玉玑。
尤玉玑亦一眼看见他回来。她抬起眼睛望过去,道一句“回来了。”
司阙“嗯”了一声,经过她身边,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她,然后继续往里间去。
枕絮和抱荷偷偷使了个眼色,又重新一本正经地收回目光。
“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春杏起身。
“好。我不送你了。”尤玉玑拉拉春杏的手,“以后若有什么事情托人去尤家寻我便是。”
春杏点点头,回握了一下尤玉玑的指尖,转身往外走。
枕絮跟出去相送,抱荷琢磨了一下,借口去看看晚膳一溜烟跑了出去。
“喵。”就连百岁也从美人榻跳下去,在抱荷关门前窜了出去。
尤玉玑笑笑,垂眸望向手里的这支糖葫芦。她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滋味立刻在唇齿间蔓延开。
当她咬第三颗的时候,司阙已换好了衣裳从里屋出来。
尤玉玑听着背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也不回头,慢慢吃着口中的山楂。她听着司阙在她身后坐下,又等了等,却没有等到他任何动作,也始终未开口。
尤玉玑这才疑惑地回身望向他,对上他凝神的漆眸。
他专注想事情时,这双漆眸越发深若寒潭。
尤玉玑将手里的糖葫芦递给他。司阙抬抬眼,望着尤玉玑咬了一颗山楂。
“怎么啦?”她柔声问。
“不高兴。”司阙直言。
尤玉玑轻啊了一声,惊讶地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可是司阙什么都没说,也不肯继续吃尤玉玑递过来的糖葫芦。
他朝尤玉玑伸出手,想要将人揽过来抱在怀里。尤玉玑却抬手抵在他的胸前制止了他的动作,她望着司阙,这是非要他说了。
司阙却突然问:“陈安之死了没有?”
尤玉玑怔了怔,才说:“没有吧?没听说呀。”
“他什么时候回来?”司阙再问。
尤玉玑摇头:“王妃只说中秋之前一定会回来,归期未定。不过如今前线连连败仗,陛下似乎有意撤军,许是会提前回来。”
“我等不及了。”司阙说。
“什么?”尤玉玑仍是没听懂他的话。
司阙冷了脸,神情漠然中带着冷血:“等着他回来剥皮抽骨,拿去喂狗。”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尤玉玑。司阙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嫉妒陈安之,嫉妒他曾担着他的鸢鸢夫君一职,嫉妒他曾与他的鸢鸢择期下定着婚服拜天地。
嫉妒得他现在连看见红色都觉得心烦。
他手掌扣住尤玉玑的后腰将人揽进怀里,唤一声“姐姐”,恹恹地凑近尤玉玑的颈侧去吻蹭。
“唇上全是糖,别乱蹭啦。”尤玉玑笑着推开他,朝一侧躲避。
“就蹭。”司阙先凑过去,蹭了蹭尤玉玑唇上的糖汁,再用沾了糖汁的薄唇去她的脸颊上磨蹭。
当然了,最后所有的糖还是被他伴着酸意地吞回去了。
·
翠玉和林莹莹如往常一样一大清早起来忙活。蒸了好些屉包子不说,如今又新添了几种糕点。
林莹莹和翠玉一起将包子和糕点从厨房搬出来,她随意一瞥,竟发现街角的人今日没来。
那个日日站在街对面不远处的人,是江云澈的侍卫。
自从她和翠玉来这里摆摊之后,那个侍卫每天都会来。直到她们收摊了,收拾了东西回家去,那个侍卫会跟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直到将人送回家,再离去。等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那人又准时出现在她们家街角。
今日出门时没见人,林莹莹觉得可能会在这里等着,没想到她与翠玉忙完出来也没见人影。
林莹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很正常,江云澈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早该放下她了。这正是她所想要的,不是吗?
可不知道为什么,林莹莹心里隐隐不安。
一上午,林莹莹颇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路过的行人谈话飘进她的耳朵。
“没想到状元郎会写反诗,昨儿个还人中龙凤今日就成了阶下囚。”
林莹莹一下子站起身,拉住要走的行人,急问:“你们说江云澈怎么了?”
“写反诗,官兵正押着人往天牢去,脑袋要没啦。”那人抬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林莹莹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下一刻,她回头望向翠玉:“我不能再和你一起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
“莹莹!你发什么疯!跟着人享福你不去,现在人要砍头了你跟过去,你是不是脑子有病!”翠玉气得摔了手里的抹布。
她走来走去犹豫了半天,也不管摊了,骂骂咧咧去追林莹莹。
之前状元游街时多热闹,今日围观状元郎入大狱的人就有多热闹。人群围着路两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干什么的?”
纵使耳畔奚落嘲讽声很多,江云澈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直到听见喧闹声,不由回头,一眼看见从远处跑过来的林莹莹。
“什么人来这里乱闯!”官兵质问。
林莹莹庆幸在入天牢前赶来。她视线越过一个个官兵,望向一身囚衣的江云澈,她气喘吁吁:“我、我是他的婢女,抓我一并进去。”
天生云泥之别,你若心想事成我亦欢喜。若你跌入尘泥,同日死是我的欢喜。
第145章
翠玉跑出小巷,早不见林莹莹的身影。她随手拉了两个行人打听,好不容易大致知道了天牢的方向,立刻追过去。
她得把林莹莹这个傻子拉回来啊!写反诗这是天大的罪啊!凭啥和那个人一起死?她一定得把林莹莹劝回来!
翠玉挤过人群刚跑到桥上,立刻被人拦下来。
“瞎跑什么,公主的车鸾也是你能惊扰的!”
翠玉吓了一跳,赶忙向后退去。
华容公主平日里气派惯了,每次出门侍卫开道,本是要往天牢去看状元郎入大狱热闹的人群连连向后退去,使本就不宽敞的拱桥更为拥挤。
翠玉满心焦急担忧着林莹莹,心不在焉的向后退着。昨儿个后半夜下了一场小雨,桥上潮湿。拥挤间,六神无主的翠玉被身边一个半大的孩子无意间一撞,她脚下一滑,惊呼一声,直接从桥面掉了下去。
一时间,巨大的水声伴着人群的惊呼声。
华容公主烦躁地皱了眉,掀开垂帘询问,得知有人落水,也没当回事,猜着是她的侍卫清道造成的,一边厌烦地骂了句“麻烦”,一边随口让侍卫下去捞人。
公主府的侍卫个个身手了得,立刻有人跳进水中,将翠玉捞了上来。
华容公主身边的康嬷嬷见捞上来的是个姑娘家,担心落水湿身惹了姑娘家的清白,拿了件袍子送过去,居高临下地睥着跌坐在地惊魂未定的翠玉,道:“回家去吧。”
然后她随手将臂弯里的袍子扔给翠玉,施舍一般。
翠玉已经回过神来。到底不是身家清白的闺阁姑娘,并没在意落水湿身,她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朝着华容公主车鸾的方向拜了拜,急急说一声:“惊扰公主,多谢公主!”
然后她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一边把康嬷嬷扔过来袍子裹在身上,一边转身就跑。就连鞋子丢了一只,也没发现。她急啊!她要在林莹莹跟去天牢前将人拦下啊!
康嬷嬷摇摇头,不赞赏地随口嘟囔句:“冒冒失失的……”
华容公主被耽搁了行程,本是十分不耐烦。她刚要放下垂帘,目光不经意间一扫,落在翠玉遗了袜履的那只脚上。
女子的玉足娇嫩皙白,将后足跟那枚三角形的胎记衬得十分明显。
华容公主愣了一下,立刻提声:“康嬷嬷!”
康嬷嬷听着华容公主这语气,以为公主被耽搁心生不悦又要发脾气,她赶忙赶过去。华容公主却皱着眉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去查清楚她的底细!立刻!”
康嬷嬷愣了一下,顺着华容公主的视线望过去,翠玉的身影早消失在了人群里。
翠玉对华容公主这边的事情浑然不知,她一口气将跑到天牢,迎面很多看热闹的百姓往这边走。
原来她还是来迟了,江云澈已经被收押了,林莹莹也毅然跟了进去。
翠玉累得毫无形象盘腿坐在地上,望着远处阴森的天牢,心中茫然。她这样的贱民,能想到什么救人的法子吗?她能求到什么贵人吗?
没有法子,没有贵人。
正是因为她们这样的蝼蚁草芥一点办法都没有,林莹莹才会毅然跟进去吧?
翠玉抹了一把头上的河水,又坐了一会儿,有了气力才爬起来默默往回走,回去收摊。
·
林莹莹做了一个梦。
说是梦,却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梦中那样清晰,像是将曾经的日子又走过了一回。
她从山匪手中逃出来,跌跌撞撞。
后背的刀伤火辣辣得疼。她脸上全是血,别人的血。
听着身后山匪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心生绝望。正在她犹豫要不要跳进湍急的河流中博一个万分之一的生机时,听见了车辕声。
那是生机。
本已用尽力气,生生又挤出些力气来,她朝着那辆经过的马车一路狂奔。
“什么人!”侍卫拔刀。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紧紧攥住侍卫的手腕,吐出口中的血,朝着车厢里方向颤声:“救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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