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陈倏问起,“记得棠家的铺子和田契吗?”
棠钰木讷点头,“记得。”
陈倏又道,“我让人去过问过了,他们前几日告诉我,田契收租的银子捏在一户人家手中,这户人家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还有一个十岁的儿子,我这几日亲自去看过了,阿钰,田契的收益,应该是你舅舅给他们的。那男孩子姓何,叫何茂之,今年十岁。”
棠钰愣住。
陈倏话里话外的意思,她不会不明白。
陈倏看向她,认真道,“人在币州,离这里就三四日路程,要去看看吗?”
良久,棠钰缓缓颔首。
***
这一趟再去币州,老太太就不如早前担心了。
田契只是小事,但如果是舅舅的孩子,棠钰还是想去见一见,也好奇究竟怎么回事。
辞别祖母,棠钰带了糖糖一道出行,因为马车要四五日之久,有糖糖在,气氛也不会太尴尬。
这次又有十余骑一起,倒也不怕路上再有意外。
“在想什么?”马车中,陈倏问起。
棠钰轻声道,“在想舅舅,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如果真的是舅舅的儿子……”
陈倏看得明白,“阿钰,谁都有苦衷,说不定见面就清楚了?”
棠钰看他,“你……早前是去币州了?”
陈倏温声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是吗?”
第034章 何茂之 二更合一
棠钰看他, 他嘴角微微勾了勾,继续低头看书,刚才的话在棠钰耳边一晃而逝, 仿佛不着痕迹。
依旧儒雅柔和,芝兰玉树……
糖糖在棠钰跟前伸着爪子,要找棠钰抱抱, 棠钰收起思绪,没再看陈倏, 而是俯身抱起糖糖。
糖糖在棠钰怀里一幅很舒服的模样, 两只前爪趴在棠钰手腕上, 惬意得享受着棠钰的怀抱, 舌头轻轻哈着。
书册后, 陈倏瞥了一眼狗糖糖,莫名有些嫉妒。
他还不如狗糖糖好命。
狗糖糖的狗爪子可以堂而皇之的放在棠钰手臂上, 也能不时用狗头蹭蹭棠钰,还可以肆无忌惮朝着棠钰又亲又舔, 而且越亲近棠钰越高兴。
陈倏份外眼红。
甚至,想同它换一换……
红眼病陈倏想起在太奶奶处时, 他同棠钰每日睡在一个屋里, 其中还有一两日是睡在一处的。她睡着的时候很安静,墨发铺在玉枕上, 眼眸阖着,有时会嫌玉枕太硬, 枕在自己手臂上,安静又平和。
他也偷偷伸手,试着让她枕在自己手臂上过。她起初略微皱了皱眉头,觉得不怎么习惯, 但只要他保持不动,她也就慢慢习惯了。她亦在睡熟的时候,往他怀里靠过,他全然不敢动弹。
他想,要不是在愗城遇到见明和魏昭庭。
在太奶奶处,他同棠钰许是已经水到渠成了。
他也想起从酒肆回来那天晚上,锦帐阖上,他折腾了将近一宿,按捺不住的时候,他甚至握着她的手,后来棠钰都快哭出来,你,还没好吗?他那时候哪有什么思考,哪里知道什么时候好,而他那时什么模样,什么德行,棠钰大抵是尽收眼底的……
陈倏又觉头疼。
转眸时,目光正好对上棠钰。
四目相视,两人都愣住。
陈倏愣住,是不知道棠钰看了他多久,他方才一直在想隐晦的事,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看到,或者是看出。
棠钰愣住,是因为刚才陈倏目光淡淡,似是在想什么想得出神,他自己都没觉察,不经意间,他松了松衣领,喉间轻轻吞了吞,松散的头发就用一根玉簪随意揽着,宽松的外袍慵懒而舒适,衣领下露出隐隐精致的曲线,透着男子气息……
两人都心照不宣各自收回目光,当做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当逗狗的逗狗,当看书的看书。
于是路上四五日了,白日里是在马车中,夜里,糖糖同棠钰一处睡,陈倏一处,在第五日黄昏前后,正好抵达币州城。
陈倏早前确实来过,因为棠钰在城门口见到了陈元。
“侯爷,棠钰姑娘。”陈元迎上,这些时候,陈元一直在币州城没有离开过。
“币州城不大,严格来说,就是大一些的镇子,马车走在其中有些显眼,你若是想先远远看看,我们走着去?”陈倏建议。
棠钰不知道对方存在,对方知不知道棠钰存在,陈倏也不清楚,但在陈倏看来,先远远看看是对。
棠钰颔首,“好。”
陈元在前领路。
陈倏抱了糖糖,同棠钰一道,在币州城中并肩踱步,陈倏道,“币州城既不是平南属地,也不是丰州属地,而是同平南和丰州相邻的态州属地,早前曾是文博侯的封地。文博侯并非世袭爵位,祖上在太医院得了恩典,三代后,封号和属地都要归还,所以态州虽然属于文博侯封地,但除了赋税,文博侯府很少干涉州郡的事。态州是由驻军首领在当政。”
既然到了币州城,陈倏同棠钰说了币州城的来龙去脉,“废帝在的时候,各地便多由诸侯和封疆大吏把持,像态州这样的小地方,便是驻军首领把控。如今新帝登基,有意拉拢这些地方驻军,新帝直接将态州赐给了当地的驻军首领王威。所以,币州城眼下已属晋博侯王威属地。我同王威有交情,币州城很安全,你不必担心。”
到此时,棠钰才明白他是特意提起的。
自京中回平南,棠钰一路上见了不少驻军厮杀,流民涌入的场景,棠钰知晓国中如今虽然换了新颜,却并不太平,她去到何处都很谨慎。陈倏应当是早前留意过,所以特意说起,让她宽心的。
棠钰不由看他。
“怎么了?”陈倏原本是低头看着怀中的糖糖的,只是余光瞥到她在看他,遂问起。
陈倏怀中,糖糖对周围的陌生环境很惊奇,趴在陈倏怀中,不敢像在熟悉的环境里一样“汪汪汪”大叫着,宣告自己来了,而是老老实实跟自己的爹在一起。
棠钰轻声道,“没事,就是有些忐忑。”
从早前并不知晓舅舅还有旁的亲人,到眼下真到币州了,又有些忐忑的。
陈倏笑着看她,温声道,“不怕,我和糖糖陪着你。”
他眼中柔和笑意,又抓着糖糖的爪子朝他挥了挥,带上糖糖,虽然就成了玩笑般的一句话,但棠钰还是莫名多看了他一眼。
他不是陈倏多好。
他只是陈长允多好……
身侧忽有骑马疾驰而过,棠钰方才走在外面,陈倏伸手揽着她肩膀避过。
“没事吧?”陈倏揽紧她。
棠钰摇头,但心有余悸,方才的那匹马实在太快,即便在官道上都算快,更何况是在拥挤的币州城中。那骑扬长而去,不止棠钰,更将不少街市上的摊铺撞倒,也吓得不少人倒地。
币州城小,一般情况下,容不下大佛。
这人身着戎装,应当是王威手下,但王威惯来约束下属,不会纵容下属当街飞扬跋扈。
要么不是王威手下的人,要么,币州城有事端。
陈倏使了使眼色,陈元会意让人跟上。
……
经过方才一幕后,陈倏走在靠外处。
币州城不大,很快,陈元便领了陈倏和棠钰到一处街巷处。
两人驻足,远远看着。
一群九岁十岁模样的孩子在一处嬉戏,约莫十一二个,相互追逐,冬日里,都大汗淋漓。
棠钰目光很快停留在其中一个孩子身上,看起来也就八.九岁模样,但她一看,便知道他是舅舅的孩子。因为,他同舅舅生得实在太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只是有些瘦小。
离得远,这群孩子又在跑动,棠钰有些看不清。
但下意识里,挪动着步子,一点点上前,仿佛是想看得更清楚些。
陈倏没有揽她,只是抱着糖糖同她一起。
慢慢的,到了临街处,棠钰驻足。
那个小小个子的男孩子,不仅同舅舅生得像,而且表情,神态,动作,都像极了舅舅。
棠钰目光中浅浅氤氲。
如果这孩子是舅舅的孩子,那也就是她的亲人,她的表弟……
棠钰见他和周遭的孩子一道玩耍着,但是因为个头很瘦小,抛球的时候跳比不过旁的孩子,时常被其他孩子挤到边缘和角落了,偶尔有些丧气,但很快,又重新振作起来,重新加入到了孩子们的游戏中来。
“他叫什么名字?”棠钰目光未从对方身上挪开,但陈倏早来几日,以陈倏的手段,应当都会打听清楚。
果真,陈倏应道,“何茂之,周围的人称她娘亲做杨嫂,他们母子二人是去年搬来币州城的。”
舅舅是去年过世的……
棠钰愣住,那是舅舅死后,她带着茂之来了币州城。
“为什么是币州城?”棠钰好奇问起他。
陈倏淡声道,“因为,何茂之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在币州城……”
那是来投奔外祖父和外祖母的。
棠钰忽然明白了,“那眼下,他们母子是同外祖父和外祖母住在一处吗?”
这样至少相互有个照应。
陈倏看了看她,淡声道,“没有。”
棠钰再次愣住。
陈倏低声道,“杨家不认这个女儿和外孙,他们母子二人一直单独在市井住着,并没有回家中。”
“为什么?”棠钰不解。
棠钰话音刚落,正好对面的孩子们玩球,球在争抢中滚了过来,刚好落在棠钰脚下。
何茂之同她离得最近,所以上前来要球。
棠钰蹲下,拾起球,双手递给他,温声道,“给。”
她目光柔和,看他的时候,眼中带着暖意,何茂之道了声,顿了顿,目光中有些疑惑,但是并未多留。
可抱着球跑开的时候,何茂之又回了回头,见棠钰还蹲在原处,看向他。
何茂之微微皱了皱眉头,心中带着疑惑,重新加入了游戏的队伍中。
陈倏伸手扶她,棠钰的目光才从何茂之身上离开。
“刚才说杨家不认这个女儿和外孙是怎么回事?”棠钰明显看得出,这孩子情绪有些敏.感,应当是同家中有关。
陈倏应当,“阿钰,应当是杨家不同意你舅舅和茂之母亲的婚事,茂之母亲同你舅舅私奔。奔者为妾,杨家觉得丢人,便对外说自己女儿死了,所以并不会认回茂之和茂之母亲,即便他们母子都在币州城,还是让他们母子流落在外。”
陈倏的话让棠钰骇然。
她从未想过此处。
但言辞间,孩子们的嬉戏结束了,要好的孩子还在一处玩耍,旁的孩子都分开了。差不多黄昏,当回家中晚饭,陈倏和棠钰见何茂之独自一人离开。
棠钰远远看着他,没跟上。
陈倏又道,“阿钰,还有一事早前没告诉你。”
棠钰转眸,询问般看他。
陈倏道,“你舅舅过世后,茂之的母亲身子一直不怎么好,我找大夫问过,是痨病,应当是很早之前就有,一直在治。但你舅舅过世,许是加重了病情,这一两年又一直是她自己带着茂之,原本想着回币州投奔家中,但是家中并不相认,又将人赶了出来,我也让大夫看过,很可能,熬不过一年半载了……”
棠钰整个人顿住。
陈倏继续道,“你家中早前那份田契的租子,是你舅舅托了另一个朋友帮忙收着,每半年给茂之母亲送一次,他们母子以此为生。后来他们到了币州城,你舅舅的朋友还是辗转帮忙送到了此处。”
棠钰转眸看向那道小小的背影,若不是这份田契租子,兴许,她永远不会知晓舅舅还有一个儿子在。
一侧,陈倏声音低沉道,“其实阿钰,我见过茂之母亲……”
棠钰诧异。
陈倏低眉道,“其实十二年前,原本,你舅舅是要去币州城提亲的,但是何家上下遭逢变故,你舅舅带了你逃回了淼城。你入宫后不久,你舅舅担心拖累茂之母亲,去了趟币州城,原本是想不耽误对方,但茂之母亲坚持。可原本的何家尚且还好,但那时候何家的任何事情,你舅舅都不能说,所以杨家并不同意将茂之母亲嫁给你舅舅。茂之母亲心一横,便同你舅舅私奔了,一直在淼城邻近的阮镇。你舅舅在阮镇和淼城两头跑,一面照顾茂之母子,一面照顾你祖母,直到去年,你舅舅意外去世。”
陈倏忽然说起,棠钰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良久,棠钰才沉声道,“陈倏,我想见见杨嫂和茂之。”
***
入夜,简陋的屋中点着一盏清灯。
杨嫂看着对面的棠钰,眸间忍不住湿润,“早前你舅舅说起你在宫中,我还在想,你舅舅过世后,可能见不到你了,但没想到,会在币州城见到你,阿钰。”
杨嫂鼻尖微红,也不时用手帕捂住口鼻咳嗽。
她眼窝深陷着,一看模样,就知晓身子不好,见了棠钰,两人在桌案前对坐着,她的目光激动,激动里又参杂着辛酸,哽咽道,“你同你舅舅生得有几分像,我就是……看到你,有些想起你舅舅……”
杨嫂的话,似钝器戳在棠钰心底。
早前手中额手帕已经被眼泪沾湿,棠钰从袖袋里取出自己手帕给她。
杨嫂看了看她,伸手接过,轻声道谢。
早前的事,陈倏已经同她说起过了,但那时候有舅舅在,再难都不算难,最难的,应当是舅舅过世之后的日子,棠钰轻声道,“这一两年,你和茂之是怎么过的?”
杨嫂其实心中积压了很久难处,原本是想着时过境迁,自己的身体也快不行了,想让茂之日后有个安定的归处,所以才带茂之回了币州城,但没想到,爹娘不仅不认她,还将她赶出家门,她有许多话不能同外人道起。
早前陈倏来,只说是茂之爹爹的朋友,说茂之爹在他这里放了一笔银子,让他带给他们母子,他还带了大夫来看病。但从大夫的神色里,杨嫂也知晓自己时间应当不长了,她是担心茂之一人还小,无人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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