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跷功没必要废除。”
唐初夏不认同:“提出废除跷功的人不止红缨,历史上有人曾经成功过——”
“我知道。”
崔玉打断唐初夏。
“‘梨园汤武’之一的王瑶卿王先生嘛,王先生在京剧上进行了多方面的革新,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废除跷功,是,他是成功过,在那个年代,废除跷功比现在难的不是一点两点。我很敬佩王先生的勇气,但是,一码归一码,成功了又如何,没过多久跷功又重新回到了戏台上呀……”
这话宛若一盆冷水浇在唐初夏的脑门上,瞬间令她醍醐灌顶。
是啊,王先生以一己之力废除了跷功,可那也只是暂时的。
跷功重现戏台,说明什么,说明戏台需要它,一个被观众时常念想的东西,它是很难在历史舞台上消失殆尽的。
所以,她也要顺应历史的潮流吗?
她是真的喜欢京剧,骨子里喜欢,但接受不了跷功,她无法想象自己的孩子以后吃大苦练跷功。
崔玉:“嗐,等以后你有了女儿,你不让学跷功不就得了?”
唐初夏抿唇没说话。
苏流星翻了个白眼。
“卷!崔玉你没听说过卷吗?各行各业都卷,你别看学京剧的人比流行音乐的少,但内部卷的相当厉害好不好?”
“学校艺术团就是例子,为了进团,有些人凌晨四五点就开始练功,你难道不想进团?想进就只能跟着四五点起来……练跷功也一样,同样是花旦,她会,你不会,你心里不着急?急了就学呗,你踩跷踩两个小时,好,那我就要踩三个小时!”
唐初夏郁闷的就是这个。
“流星说得对,优胜劣汰,你不学,有的是人学,你没有绝招,那你就矮她一截……”
崔玉捂着脑袋:“哎呀,烦死人,咱们学戏的初衷是因为喜欢这门艺术啊,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功利?”
唐初夏不疾不徐道:“有竞争才有压力,有压力才会高强度的要求自己,功利性谈不上,看戏的人出钱,咱们出力,公平交易罢了。”
苏流星点头:“我突然想起钱老师说得一句,很现实,也很残酷。”
崔玉:“什么话?”
苏流星:“钱老师说,说红缨执着废除女旦跷功,出发点是心疼女孩子,这个出发点是好的,但是!”
苏流星眉头上挑,加重语气。
“但是,并不是所有女孩都会感谢红缨,那些像初夏一样从小就开始练的女孩子……我敢打包票,80%都会恨红缨。”
崔玉不明白:“恨红缨干什么?红缨助她们从练跷,耗跷的苦海中逃出来,她们不开心吗?不应该感谢红缨吗?”
苏流星:“为什么要感谢?她们学了一二十年,为得就是有朝一日走向戏台展示,红缨一刀切了她们的前程,不恨才怪!”
崔玉:“……”
苏流星:“不止女孩子们恨,靠跷功红极一时的前辈们对红缨恐怕也没什么好脸色,这是她们吃饭的饭碗,红缨上去一脚踹飞她们的饭碗,她们绝对不可能点头通过红缨的论文,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饭碗。”
“除了这些人,还有那些正在学跷功,又或者是打算学跷功的,她们都理解不了红缨的苦心,在她们看来,红缨是堵在她们锦绣前程路上的一块巨石!”
唐初夏咬唇,她想说她从来没这么认为。
苏流星看过来,一针见血道:“那是因为你可以不靠跷功也能勾住观众,初夏,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唱腔出色,有些人唱得一般般,她们只能在其他方面努力,比如跷功。”
唐初夏喉咙噎住。
三人没再聊这个话题。
门口抱着一摞论文的风红缨站在那静默良久。
-
周末,宿舍四人相约来到国家大剧院。
闻人老是华国戏曲研究院的院长,早些年已经息影戏台。
今年之所以重新穿上戏服上台,为两桩事。
一来庆祝新一届‘音配像’项目启动,二来,国家剧团来了不少外国友人,作为东道主,闻人老准备亲唱一曲欢迎众人。
得知闻人老要上台,戏迷们纷纷从四面八方往北京涌,就为了能在现场一睹闻人老的风采。
此刻剧院里人山人海,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有。
他们中有些人是从最南边过来的,也有从不包邮的盆地地区赶了来,嘴里说着各式各样的方言,但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爱好。
那就是爱听京剧,把听戏当饭吃。
“红缨,这里——”苏流星招招手。
风红缨抬眸看了眼位置:“来了。”
场上座无空席,但风红缨手头上的事太多了,紧赶慢赶,抢在停止检票前跑了进来。
她原本的位置被一对小情侣坐了,换了座位发现刚好挨着苏流星。
一坐下,苏流星就狗腿子似的奉上了冰饮。
“风大富婆,请喝——”
风红缨最近在计划卖套房,中介给出的初始价是980万,因着想要的人多,价格应该会往上再涨一涨。
“谢谢。”风红缨接过冰饮,猛喝了一口,环绕周身的热浪仿佛在一瞬间消散开来。
“好喝。”
苏流星眯起眼:“好喝吧?嘿嘿,我爷爷教我煮得花茶,说是感谢你上次去我家唱戏给他听,对了,我爷爷在那——”
苏流星手微抬,指着前边vip绝佳视野宝座。
“红缨,你什么时候有空再去我家呀?我爷爷还想听你唱戏。”
风红缨盖好冷饮,目光凝在前方某个老人身上。
“有空我就去。”
苏流星嘴角笑容放大。
“那就这么定咯?我得明天再跟爷爷说,不然爷爷今晚肯定开心的睡不着,红缨,你知道吗?我爷爷虽然喜欢听戏,但他很少粉人的,闻人爷爷是他多年的老友,算一个,你是例外,算第二个……”
苏流星叽叽哇哇不断,风红缨只顾听,目光却不离苏老爷子。
直到戏台的帷幕拉开,风红缨的目光这才从苏老爷子身上挪走,专注台上。
-
闻人老算是老一辈京剧人中最先接受中外文化互相学习的人,早些年,闻人老在苏联留学,在那结识了一大批优秀的舞蹈家和歌唱家。
这次华国进行新一届‘音配像’活动,不少外国友人带着本土的舞蹈和歌曲来到国家剧院的舞台。
闻人老学的是青衣,虽因年迈嗓子不负从前,但风华依旧在。
“好!”
“唱得真好!”
中场歇息时,底下喝彩声不绝于耳。
掌声从闻人老退场开始,一直延续到外国的歌舞进到舞台之上。
苏流星对外国的舞蹈不感兴趣,拉着风红缨说悄悄话。
“红缨,你差点迟到是不是因为改论文?”
风红缨点头。
苏流星翻开风红缨随身背的包,果不其然,里边全是论文。
“要不,咱放弃吧?”
苏流星有些心疼面前这个女孩。
“闻人爷爷他不是老古董,他不认可废除跷功,别人就更不会认可了,你写再多也是徒劳……”
挠了挠风红缨的手掌心,苏流星愁闷不已。
“咱不要跟前程过不去呀,你想想看,团里举荐你参加国家京剧‘音配像’选拔,千人里边挑一个,你好不容易被选上了,如果因为论文的事被刷下去多可惜?”
风红缨温和一笑。
苏流星以为风红缨听进了她的劝,兴奋的两眼亮晶晶。
却听身边的女孩淡淡道:“可我还是想试试。”
苏流星一下泄了气:“别啊,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惹恼了那帮人,你的名额就没了……”
风红缨轻声道:“我知道。”
“那你还——”
“嘘,看戏别说话。”
苏流星咬紧唇,心不在焉地靠在椅子上。
-
闻人老只唱了一场,后边的多是闻人老的徒弟们在唱。
徒弟中有几个隐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迹象,风红缨一瞬不瞬地盯着戏台。
闻人老五六岁就开始学京剧,先青衣后花旦,所以收的徒弟中有走大青衣路子的,也有走坤旦乾旦的。
大概是因为闻人老后期专攻青衣的缘故,台上这些旦角演员的功底明显要稍逊于青衣们。
今天场上坐着的票友有一半都不是简单的戏曲爱好者,依风红缨估计,至少五成以上都是唱戏的角。
他们从五湖四海来到国家剧团,为的是求学。
除了这些正经唱戏的,剩下的票友恐怕也不是纯粹的听戏者,他们中的某些人倘若起了兴致,上去唱一嗓子未必比台上的京剧人差。
“嘶——”
有人嘶了口气,这是不满意的意思。
不止一个人,风红缨已经注意到好几个票友都皱起了眉头。
此刻上场的是名坤旦。①
京剧发源早期,风红缨在时间胶囊的视频里能看到的旦角多是由男人扮演,这样的行当在京剧上被称为乾旦。
而坤旦呢,则是小英红这样式的,本身是女子,由女人扮演旦角,内行人都称之为坤旦。
“不够味。”
坐在风红缨身后的票友忍不住和朋友吐槽。
“是不咋地,看来名师也出差徒……”
“嗐,将就看吧,反正我是冲闻人老来的,前头听了闻人老的,我已经知足咯。”
“对对对,我也是,后边出来的这些就当送的小菜得了,尝个味就行。”
“我不行,我的耳朵遭不住,对不住了各位,我得先走一步。”
“我也,我嘴刁,这小菜不好吃。”
……
窸窸窣窣起身的动作在偌大的剧院显得格外的抢眼。
场上正在唱的坤旦年龄应该不大,见后排有人不待见她,当即嘴里蹦出来的音都跟着颤了下。
这下台上不满意的戏迷更多了。
风红缨双手不由握紧。
再这样下来,不等戏结束,人就已经走光了。
已经换了装坐在苏老爷子等几个老人中间的闻人老很淡定,并没有觉得徒弟给他丢了脸,相反,闻人老还跟几个外国友人唠嗑,说台上那个唱坤旦的小姑娘有绝活。
其中一个蓝眼睛的男人操着蹩脚的中文。
“那为什么大家都喝倒彩呢?”
闻人老息影后蓄起了长胡子,今天为了上台唱戏,又将胡子给剃掉了。
习惯性的去捋胡子,发现没了,闻人老手顿在半空,没觉得尴尬,而是顺势起了手位,秉着清亮的唱腔念白:“你且耐心看着吧~”
蓝眼睛男人开怀而笑。
这时前半场结束了,蓝眼睛男人顿时欢喜的学起闻人老的手位,追问闻人老:“老爷子,你看我这样对不对?”
闻人老哈哈大笑,现场教学起来。
台下其乐融融,前半场还没走的人之所以给面子,应该是因为闻人老在台上演员换场之际突然起身又唱了一小段吧?
风红缨嘴角微翘。
真是个可爱的老头儿。
他这是在给爱徒撑场子呢。
-
后半场演员准备就绪,闻人老没有喧宾夺主,适时歇嗓子坐了回去。
观众席上的掌声紧跟着消失,很快,之前那个唱坤旦的姑娘出来了。
换了一身行头。
触及到小姑娘脚下的跷鞋,苏流星下意识去看风红缨。
风红缨并没有露出鄙夷不屑的目光,相反看的极为认真。
台上的坤旦踩着跷鞋一出场,风红缨很明显感受到周围气氛变高涨了。
“不错哇,有两把刷子,唱腔不足,身段上找补……”
这是风红缨听到最多的一句评价。
就连苏流星都哇塞了好几声。
“红缨,这姑娘的跷功瞅着比初夏还要稳,应该废了不少心思去学吧!”
“还好祭出了这一招……”
苏流星撇嘴:“要不然闻人爷爷的招牌都要被她给踢倒了……”
风红缨幽幽哀叹了声。
闻人老的招牌倒得可能性为零,但台上小姑娘学艺不精的名声势必会在戏曲圈广为‘流传’。
因她有一招炉火纯青的跷功,凭借着这一招,小姑娘掰回了一局。
人有所长所短,也许多年后,一帮票友会围坐一圈打趣。
“你说闻人老教得那个坤旦?她呀,唱腔不算顶好,但胜在脚下功夫厉害,啧啧啧,跷功了不得嘞!”
-
蓝眼睛的外国男人张大嘴,指着台上的坤旦:“功夫!华国功夫吗?”
“太厉害了,她的脚怎么做到的?”
另外一个外国女人摸摸下巴:“哦买嘎,她的脚就那样一直立着吗?”
闻人老:“对,立到这场结束。”
女人惊恐地捂住嘴,和身边的朋友感慨。
“太神奇了,华国人好像一点都不怕疼,我是芭蕾舞者,我能体会到这种立脚尖的痛苦,不过她是从头立到结束,比芭蕾要难……”
一场结束后,观众席上掌声如潮,久久不息。
台上扮演坤旦的女演员沉沉的松了口气。
-
后台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下一场戏,借着转场的时间,闻人老上台讲述华家准备筹备新一届‘音配像’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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