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猛更是不曾料想到,这位公主殿下有如此一番话送他。
他仍旧盯着穆明珠,却是道:“我自己的儿孙,自己清楚。为了他们好,殿下还是不要对他们一视同仁,约束限制着他们,才不会让他们闹出更大的祸事来。”
穆明珠听了他这一番话,叹了口气,道:“我现下知道为何那么多人要救你了。”固然是出于阵营势力,可多多少少也有出于情谊人品的。
“可惜,”穆明珠低头在验明正身的文书上批字,淡声道:“我现下要送你去死了。”
柳猛淡然道:“死当其时。”
穆明珠递出文书去,最后看他一眼,勉强勾了勾嘴角,道:“到了下面,别讲庞老爷子坏话了。”
刽子手的刀很快,刀面映着如血的斜阳,划过了柳猛垂下的脖颈。
血喷了出来。
柳大郎君等人的哭声骤然大作,他们冲上来,带着仆从等去为柳老爷子收殓尸首。
穆明珠站起身来,按着监斩台的桌面,低头许久不动,半响才缓缓走下来,往早已等候在外,要迎她去襄阳的马车走去,只是脚步分外沉重些。
她从前杀的人,都是罪大恶极之人,哪怕不从法律层面上来讲,譬如那扬州崔道成、和尚净空等人,也是叫她厌恶唾弃的。
如今这柳家家主柳猛,乃是她下令斩杀的人中,第一个不讨厌的。
她只是与这柳猛一面之缘,杀之便忍不住会感到遗憾;更不用想那些与他相交多年的人。又或者,如果今日犯事的人,不是柳猛而是与她私交颇好之人,她依然要下达斩立决的命令,心中又该是何等滋味?又或者,届时她还能下达这斩立决的命令吗?
穆明珠用力闭了闭眼睛,认识到这样艰难的抉择,正是掌权者每日必须做出的。她把思绪从柳猛身上挪开,转而想到随着柳家家主伏诛,将会对新政带来多么大的推动力,原本沉重缓慢的脚步终于迅捷轻快起来。
当柳大郎君柳鲁与英王世子周泰等人收拾好柳老爷子的尸首,穆明珠的车队已离开荆州州府南郡、前往雍州四郡之一的襄阳。
而穆明珠所料不错,随着柳猛伏诛的消息在雍州传开,四郡核实户籍人口土地等工作有了极大的提升。
王长寿等人发来的汇报信件中,几乎可以说是难掩喜悦之情。
四郡不但是新统计之处工作开展顺利,原本已经统计过的小片区域,又不断有底下人主动报错,增加人口与土地。他们见当地世家之首、曾在中枢为侍郎的柳老爷子,只因为隐瞒了十个人的户口,出动了那么多关系营救,最终还落了个身首异处,哪里能不胆寒?许多胆子稍微小点的士族大户,忙都主动配合新政了。
于是雍州四郡,登记在朝廷户籍之中的人口不断增多,土地也不断增多。
虽然不管什么情况下,必然还有胆大不怕死的,依旧隐瞒了人口土地,但要想完全清查,朝廷囿于人力等原因,也是不可能的。
短短半个月之间,四郡统计上来的人口数,已经比之前的二十万翻倍,而且还有继续增加的趋势。
而穆明珠果决斩杀柳猛之后,在好的方面之外,坏的后果也正在开始展现。
建业城中忽然起了流言,说穆明珠与梁国人有所勾连。
这流言如无根的浮萍,不知从何而起,原本以为会如同大多数流言一样,不过多少时日便自己消散,可是这则流言却愈演愈烈,渐渐好似要燃烧成一团大火,灼伤穆明珠。
这流言传得奇怪,甚至有几分像是熟知穆明珠的人传播开来的——因为竟然有几分真实。
因为那流言说,穆明珠在扬州城中曾经买下了一个貌美的鲜卑奴,那鲜卑奴正是梁国的小皇子拓跋长日。
至于底下的分支,则有好几个版本。有的说是穆明珠与那拓跋长日一见钟情,竟然在扬州城中暗结珠胎,不敢回来见皇帝,所以才在扬州迟迟不归,最终闹到动了兵。有的说穆明珠已经诞下一子,给那拓跋长日带回了梁国,如今穆明珠里通外国,正是为了给她的孩子夺得大位。还有的说穆明珠主动献出雍州实土化的政策,又请前往雍州,也是为了与那拓跋长日相见方便。
这流言必然在建业城中传得很厉害,因为连稳重低调如萧负雪,竟也写了一封信来,要她切切留意,详述万事,剖白于陛下。
言下之意,仿佛皇帝竟然信了那流言几分。
若是旁人这么说来,穆明珠自然是一声嗤笑。可萧负雪绝不是随口胡诌的人,他之所以会这么说,一定是从皇帝日常的态度中看出了什么。
襄阳城临时居住的园林中,穆明珠独坐书房西窗下,轻轻折起萧负雪所写的这封信,蹙眉思索流言之起。
她得罪过的人不少,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也不少。
若说最近恨她的,柳家当然算一个。而且从当初营救柳猛的架势来看,柳家也完全有发动这等流言的能量。
只是母皇为什么会信呢?
又或者说,母皇为什么会表现出相信这流言的态度呢?
穆明珠手指压着信上折痕,起身行至窗前,低头看向自己在窗外的影子,忽然心中一惊——因她目之所及,看到的乃是两个人的影子。
一个临窗而立的是她,还有一个倒吊在窗外的陌生人!
穆明珠心中一惊,假作随意退开一步,往书架旁走去,正待摸出藏于匣中的匕首,忽然听到背后窗棂一声轻响,那人的影子已经落在她脚步——他已入了书房!
穆明珠仍旧背对着那人,手指看似随意摸索在书架上,停到藏着匕首的匣子旁,低声道:“不知侠士深夜前来,所为何事?”她不曾转过去看那人的脸,乃是给彼此留下退步的余地。
谁知那人一开口,却是轻声歉然道:“是我。”
穆明珠微微一愣。
“殿下。”
这二字一出,穆明珠再无怀疑,回过身来,却见来的人正是齐云。
少年一袭黑色紧身的衣衫,在书房明亮的灯光与穆明珠灼灼的目光下,好似无处躲藏一般,垂下头来,低声道:“惊扰了殿下,对不住。”
穆明珠既喜且惊且怒,问道:“你如何能进来?旁人也能进来么?”又道:“你如何能来?陛下知道吗?”再问:“你几时来的?”她连发追问之下,还记得压低了声音,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拉住了齐云冰冷的手。
齐云轻声一一答道:“只我能进来。我已在外面留意了三日,又熟悉宫中扈从布防,这才找到机会进来。”又道:“陛下知道,是派我来办差的。”
他顿了顿,原本冻得发麻的手,在穆明珠手中渐渐暖和过来,犹豫一瞬,轻声又道:“我来那日,殿下正与荆州邓都督于南郡北山游猎。”他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面上有种极力要克制的不自在。
穆明珠听了他前面两答,放下心来,却已忍耐不得,上前一步,凑到他散着雪水冷香的面颊上,啄吻了一记,眉开眼笑望着他,直望到他红着脸也笑起来。
第144章
“你能在这里留多久?”穆明珠轻声问道:“不会是过了今晚就走吧?”
齐云深深看她一眼,低声道:“不会。”又道:“待到陛下有召,臣才会走。”
穆明珠隐约明白了什么。
“殿下?”樱红的声音从外间门边传来,“可是有吩咐?”
自数月前开始,樱红奉穆明珠之命,在穆明珠忙于政务时,不必在屋内守着,而是在外间读书学习。
此时齐云骤然出现在书房中,穆明珠与他拉着手说话,两人虽然都压着声音,但还是有些许响动,给樱红察觉了。
“无事。”穆明珠扬声道,望着脸红的少年,眼珠一转,道:“取一套婢女的衣裳来,要比秦无天还高大些的——还有面巾。”
这命令虽然奇怪,但樱红没有质疑,虽不知公主殿下这是来的哪一出,仍是笑应了去安排。
樱红脚步声一去,整套书房中立时又安静下来。
穆明珠拉着齐云的声,悄声道:“你虽然避着扈从进来了,但这外书房中不是说话的地方……待会儿你随我回寝殿,咱们再说话。”
齐云垂着睫毛,看着公主殿下握着他的手,轻声应好。
穆明珠抬眸细看他。
雍州冬夜寒冷,少年不知在外面守了多久,身上笼了一层寒意,一入温暖的书房内,大约是那层轻霜融化了,眉毛鬓角像是给水洗过,愈发显得乌黑发亮。
因为这一冷一热的交错,他的双唇也格外柔软红艳些。
在她的注视下,少年脸颊的绯红色向耳后脖颈蔓延去,而他垂着睫毛、乖顺无言,只给她握着的双手从冰冷渐渐温暖起来。
穆明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会委屈了自己,目光凝在他的唇间,上前搂住他劲瘦的腰,踮脚便又吻了他一记。
齐云浑身一绷,不由自主闭上眼睛,隔着眼皮只能感受到烛光昏红温暖的色彩,而他睫毛轻颤,因为突然的刺激,忍不住低哼了一声。
穆明珠专心品尝过少年美好的滋味,退开一步,笑着似乎有话要说。
齐云却忍不住跟上一步,俯身抱住了她,下巴埋在她肩窝,把脸颊在她肩膀蹭了几下,最终连眼睛都埋入她肩窝之中。
这十余日来,他目之所及,满心的酸涩苦楚,终究未有一丝表露。
穆明珠微微一愣,感受到他无限眷恋的拥抱,迟疑着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笑道:“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她在女子中算得高挑,方才踮脚,却颇有一点吃力。
齐云闭了闭眼睛,克制着松开双臂,含糊道:“大约是的……”
穆明珠笑道:“等会儿给你量一量。”
话音未落,就听樱红的脚步声去而复返,她在门外轻声道:“殿下,大侍女的衣裳没有如秦将军那般高大的,临时只得寻了外头杂役女子的衣裳来……”
穆明珠道:“好,你放在门边,再送一顶轿子来,开口停入书房门口,本殿要坐。”
樱红听得这吩咐不同寻常,不敢怠慢,忙又下去安排。
齐云在旁看着,轻声道:“殿下信不及她吗?”
穆明珠抬手抚上他的面颊,脸上带着一丝兴奋的甜笑,低声道:“这多有趣呀,谁都不知道本殿藏了个宝贝。”
齐云忍不住垂眸笑,感受到她的指尖离去,忽然想到初来荆州那一日南郡行宫外之所见,眉梢眼角不免挂了一点酸涩。
好在他一向安静,这一点点的异样并没有为公主殿下所察觉。
是夜,抬轿子的仆从只觉公主殿下怎么忽然沉重了许多。
回到寝殿之后,旁的侍女能瞒过,往内室走时,却瞒不过樱红。
樱红眼睁睁看着那停入寝殿门口的轿子中,公然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公主殿下,另一个高大的“女子”却是蒙了面巾、穿着她备下的粗使侍女衣裳——而公主殿下竟与那陌生高大又奇怪的女子牵着手步入了内室。
这也就是樱红定力好,才没有惊叫出声,见公主殿下笑意盈盈,压着满心惊骇,恭敬送两人入内。
到了内室之中,环境比外书房要私密许多。
穆明珠先笑道:“你等一等,本殿先去洗漱过。”
齐云入了内室,垂着眼睛不敢乱看,有些紧张地坐在窗下小榻一角,听公主殿下如此吩咐,便轻声应了。
他即使到这会儿,因没有得她的吩咐,也仍旧戴着脸上的面巾,只露出一双望向她时分外柔亮的眼睛。
穆明珠看得喜欢,临去前,又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
齐云面巾下的半张脸“轰”地一下红透了。
樱红等在外间盥洗的房间,见公主殿下独自出来,原本紧绷的面色一下子放缓了,上前为她拆着发髻,轻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奴方才还当是有贼人挟持了殿下,险些都要往外面寻林校尉、萧郎君等人带兵营救了……”
穆明珠嘻嘻一笑,道:“本殿就是怕你营救,这才出来叫你安心。”她歪头打量着镜中含笑的自己,低声道:“别担心。本殿只是养了一个……小情郎。”
深更半夜的书房中,哪里从天而降的一个小情郎?
樱红有满腹的疑问,但见公主殿下毫发无损、满面欢喜,只得按捺下来,轻而快地为她拆开发髻,叹气道:“奴还以为殿下长大了,原来还是跟小时候一般淘气。”
穆明珠在外间梳洗之时,齐云独自静坐于内室之中。
他清楚这是公主殿下的宿处,因此并不敢把眼睛往对面的床上看去,哪怕他曾在建业的公主府中与她一夜共宿。他原本只垂眸望着自己搁在膝盖的手,可是随着外间的撩水声、婢女的谈笑声传来,他感受到了转移注意力的必要性,终于轻轻抬起眼睛来,往自己所在的小榻案几上看去。
只见月光如水,洒落在玉质的桌面上,一一照亮摆在上面的物什:一叠扎紧泛黄的信件,一碟摆着各色甜味果干的水晶盘,一枚光滑小巧的暖玉,大约是时时给公主殿下拿在手中把玩的。
他静静望着那些与公主殿下有关的小东西,只觉一颗心也柔软起来。
直到他收回视线时,目光从那一叠信件上方滑过,不经意间就看到了最上面那一封的封皮。
上面盖着右相府的徽纹,“萧安”两个字明确无误。
那是右相写给公主殿下的信,不知何时送到,然而保管完好,又放在公主殿下每日都能看到的案头。
“我好啦。”穆明珠恰在此时回来,外面披着一件温暖厚实的大氅,笑嘻嘻凑上来,径直坐到齐云腿上,一抬手给他摘去面巾,又笑着给他解身上略显滑稽的婢女衣裳。
齐云只觉怀抱中掉入一个温软馨香的身体,还散着朦胧的水汽。
他觉得这样不行。
可是随着穆明珠双手给他解去那婢女衣裳,他又怕她跌落下去,下意识已经揽住了她的后腰,意识到太过亲密的距离,他上半身往后撤去。
穆明珠拽着他的领口,奇道:“你躲什么?”又低声笑道:“你莫不是爱上了这一身女装?”
齐云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穆明珠愈发笑道:“你要穿女装,可以穿我的外裳,比这件好看多了……”她见齐云面色绷紧僵硬,歪头想了一想,自以为了解情况地哄道:“当然啦,本殿的驸马穿什么都好看……”
147/255 首页 上一页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