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被她的问题连番轰炸,无奈笑了,按着她在一旁的蒲团上坐下来,道:“长话短说,关城门之前还要送你回去。”
她并不希望牛乃棠的行踪引人注目。
牛乃棠忙乖乖坐好,眼巴巴望着她,道:“那你说。”
穆明珠道:“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做好这件事,便是救了我一命。”
牛乃棠眼睛睁大,道:“这么严重?”她转转眼睛,仿佛有些明白过来,远去万里取经,的确很危险,一不小心丢了性命,也是很有可能的吧。
穆明珠如此这般交待了她一番,便把袖中藏着的一只小瓷瓶推了过去,道:“交给你了。”
牛乃棠接过来,小心收好,毫不怀疑,道:“姐姐你放心吧。”她想到自己关城门前要回去,便站起身来要走,又笑道:“你别担心,我知道你不想去取经,我也不想要你去。你悄悄留下来,不管陛下为什么生了你的气要你去取经,但慢慢总能解劝开的。”
“嗯。”穆明珠对上她坦诚关切的目光,却有些不自在,看向她手中的瓷瓶,轻声道:“你就这么相信我吗?”
牛乃棠笑起来,圆圆的脸上一片灿烂,道:“谁是真的对我好,我能分清的。”
穆明珠点点头,看她远去的身影,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哪怕经历过歧王那样的禽兽,牛乃棠还是丝毫未改本性,仍是那个相信一个人,便把五脏六腑都装到盘子里捧给人家的傻姑娘。
好在这一次,傻姑娘信对了人。
算是信对了人吗?
穆明珠自己也难以断言。
夜色已深,宫中各处都已熄了火烛。
思政殿偏殿中,却还有两个不眠人。
“喂!喂!”萧渊压低声音,召唤藏在窗后观察外面巡防宿卫的齐云,见对方丝毫不理睬,只能自己走上前去,低声道:“你听我说,不要冲动行事。”
皇帝穆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放齐云出来之后,要他与萧渊住在了一起。
得益于萧渊这几日来作妖,入夜后偏殿的宫人已经全部撤走,只剩了外面巡防的宿卫。
“事情是明摆着的,陛下绝不是随意把你跟我放在一起的。”萧渊头头是道分析着,“你肯定是跟陛下服软之后才被放出来的,是不是?”他见了齐云刚过来时的狼狈样子,“陛下不可能这么简单就相信你的。她故意把你放在这里,就是看看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你要是这会儿跑,就是中计了。到时候更走不脱,也就帮不到明珠。我觉得啊,咱们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安静低调在这偏殿中过上几日。陛下总不能一辈子这么关着咱们?另一边明珠又不是凭空消失了,她有去处,不就是去了摩揭陀国吗?我十五岁那年就去过梁国边境,摩揭陀国又算什么?等到时候咱们一路找过去不就是了吗?你现在可不要冲动,你现在一冲动,可就全毁了——”
“若有人来,劳烦为我遮掩。”齐云终于开口。
萧渊愕然,就见眼前的少年一跃而出,竟趁着两队宿卫巡防的短暂间歇,从唯一的视觉死角,冲到了内宫墙处,而后他几乎是垂直而起,踩着宫墙三大步而上,如踩云一般径直翻过了一丈多高的内宫墙。
萧渊瞠目结舌,以少年这等高超的身手,想来徒手翻出外宫墙也不在话下。
陛下知道她的宫墙这么好翻吗?
齐云一去满身自在,却苦了萧渊。
萧渊先是提心吊胆看着窗外的宿卫,就怕忽然大乱起来,是发现了齐云;后来半响不见动静,想着齐云大概是安全出去了,又担心有人来探查。他思来想去,把自己的枕头贡献出来,在齐云被子底下堆出个人形来。
如此折腾到下半夜,萧渊又开始担心明日陛下万一传召要怎么办。他倒是不担心自己,而是担心齐云与穆明珠要怎生结局。
哎,年轻人,为爱冲昏了头脑!太不该!
不过倒也烂漫。
萧渊迷迷糊糊中才要睡着,忽然感到一阵风刮过,睁开眼就见齐云站在对面的床榻旁,惊得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还以为是见了鬼。
“你、你……”萧渊低声叫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不是,你跑都跑了,鸳鸯双宿双飞,沿途找到穆明珠浪迹天涯,过几年再回来也行啊?
齐云哪知道他脑补这许多,往床上一坐,淡声道:“睡了。”便躺倒下去。
萧渊:……
萧渊其实极聪慧,呆坐片刻,便明白过来,寻到齐云床边来,蹲着小声道:“你是不是出宫拿消息了?你跟明珠有秘密传信之法?”
齐云沉默。
萧渊并不放弃,道:“多一个人多份力量,兴许我也有能助力之处呢?”
齐云终于开口,轻声道:“到时候告诉萧兄。”
萧渊松了口气,道:“有办法就好。”
当初穆明珠为了防备最坏局面的出现,曾与齐云约定了在建业城中特定地点的传信之法。
此前五日,她放在密处的信件始终未曾被取走。
而第六日,王长寿终于带回来了好消息——不但密信被取走了,里面还多了一样东西。
穆明珠接过来一看,正是她赠给齐云的旧香囊。
她便清楚齐云能行动了。
如今万事俱备,只待她一声令下。
为防夜长梦多,穆明珠不愿再等待。
被封为秦王的第六日,穆明珠决定夜袭皇宫。
她有谢氏从内瓮城直通皇宫两条街开外府邸的密道,只需要齐云提前配合,在不惊扰谢钧的情况下,清除密道中的守卫,而后里应外合,先拿下皇宫。至于之后朝局震荡、四方烽火,眼下却也顾不得了。
皇位之争,本就是刀头舔血。
然而计划却遇到了变故。
原本她的人都乔装打扮,分散开来,进入内瓮城,等天黑之后再进入密道。
可是王长寿很快发现情况不对,回来复命,道:“王爷,内瓮城的染坊里还有另一派人。那些人也是三三两两进入,个个看起来魁梧有力,在晾晒的布料之间一晃便不见了。咱们的人现在还只过去了一两百人,若是再多了,怕是要给对方察觉了。”
穆明珠眼睛一眯,原本以为等不到的时机竟然出现了!
在得知谢钧约见宝华大长公主的时候,穆明珠便等着他动手。
而谢钧果然动手了!
这些必然是谢钧的人!
“咱们的人只留几个在里面查探。”穆明珠做了决定,“其余都撤出来。”
“是。那咱们今晚还动手吗?”
“动手。”
“可是……”王长寿轻声道:“外城门一关,除非有执金吾的文书,否则是不会开启的。”
穆明珠淡声道:“会有的。”
王长寿便不再多问。
穆明珠望着自己在窗上的影子,忽然问道:“你会剃头吗?”
王长寿微微一愣。
穆明珠又问道:“你部下之中,愿意剃头者可有三千之数?”
王长寿似乎明白了什么,沉声道:“性命与头发,自然是性命重要。”他顿了顿,道:“这些人若不是跟着王爷,早已没了性命。如今为王爷落发,又有何难?”
穆明珠点一点头,又问道:“你会给人剃头吗?”
王长寿再度愣住。
穆明珠在外数日,因没有侍女在侧,只简单束起长发,此时抬手抚了抚自己光滑如缎的发,望着呆住的王长寿,嫣然一笑,道:“不敢吗?”
外城门关闭之后,若要再开启的确需要执金吾的文书,而且还需要合理的原因,否则外城门的守兵也可能层层上报、直达宫中。有执金吾的文书,有合理的原因,宵禁后开外城门一事,才能等到次日晨起上报宫中。
穆明珠所需要的,正是这一点时间差。
而数千名青壮男子,在宵禁后开外城门,哪怕只是进入内瓮城,也是足以令人惊骇的。
要合理化这数千名青壮男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们的身份变成和尚。
虚云领三千僧侣轻装上阵,辎重中的僧袍法器与僧帽都留给了穆明珠。
虽然有僧帽,然而数千人中只要一人露出了头发,给一一核查的守卫识破,引起了骚乱,外城门上十步一停的守卫,立时便能以火箭或烽烟传信之法,警示于内城,届时穆明珠的全盘谋划都将落空。
已行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步,最后一步当慎之又慎。
王长寿明白过来,轻声道:“末将愿为王爷捧镜。”言外之意,乃是他并不敢在王爷头上动刀。
穆明珠倒也能理解,于是便让王长寿捧镜,自己手持剃刀,贴着头皮将满头青丝尽数割除。
乌云般的长发落在蒲团四周。
王长寿看了都觉心惊,穆明珠握着剃刀的手却始终稳定。
一时青丝落尽,穆明珠对镜摸了摸自己滑溜溜的头皮,笑道:“原来我做个尼姑,也俊俏得很。”
王长寿不敢说话,待秦王离开禅房后,为她收起落发,却也不知该如何处置,恐带在身上坏了大事,只得收在一只绸袋中,将之藏在了主殿神像背后的衣裳褶皱间。
是夜,穆明珠站在三千“僧侣”的队伍中。
一身僧袍僧帽的王长寿在前,送了虚云原本真实的度牒上去,道:“贫僧等奉诏归来,因随行法器贵重,不可处于野外,给邪魔外道侵染,故此要在夜间入城门。”
那守门的小头目不知如何是好,恭敬道:“大师稍等。咱们办差的规矩,得有执金吾的文书,才能开这道外城门。您等稍候片刻,小的们这就快马去报执金吾。您等既然是陛下御令归来的,执金吾处必然也有交待。”他闹不清楚高僧们的事情,但这么几千名僧人,只可能是数天前才走的取真经的队伍。
穆明珠在队伍中耐心等待着,不知她安排下的另一条线如何了。
忽然内瓮城半空中一声哨响,像是什么人夜里放了只爆竹。
穆明珠放下心来——这正是她的人报信,谢钧密道中的人已经动手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如今,轮到她来做黄雀了!
未知今夜火光兵乱中相见,母皇见到她第一眼会是何等神色?
又或者……她会提前死于谢钧手中。
第197章
已是夤夜,牛国公府的八扇黑漆大门紧闭,只门檐下挂着两盏半明半灭的灯笼,好似猛兽沉沉欲睡的眼睛。
忽然一骑快马自大道而来,青石板上的马蹄声急促响亮。
来人一拉马缰,停于牛国公府紧闭的大门前,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大力拍响一旁的小门,“城门校尉赵朗送急报前来!”
门房上守夜的人不敢怠慢,立时迎出来,一人向府内报信,一人出来验过来人身份后,忙引着往里而去。
二门上的管家接了那城门校尉,又提着灯笼匆匆往里去。
府中长史也闻讯惊醒,往里面寻牛国公,却不见人影,仆从说是晚膳过后小郡主派人请牛国公往后面园子说话,至今未见牛国公归来。
于是长史又领着管家、城门校尉往后面来,同时派侍女入后院请牛国公出来。
谁知请出来的却是小郡主牛乃棠。
牛乃棠站在院门口,脆生生道:“半夜寻我爹爹做什么?”
城门校尉赵朗忙俯首道:“劳烦郡主通传,临时要开外城门,末将来请执金吾大人的文书。”
牛乃棠皱眉道:“我爹在后面园子祭奠我娘呢,哪有空给你写什么文书?”
她的娘亲,就是当今皇帝的亲妹,故去不过数年。
那城门校尉赵朗没料到会遇到这等情形,一时语塞,顿了顿,道:“既然执金吾大人处没有文书,那末将只要叫那些僧侣等到天亮……”
牛乃棠似是有些不忍心,道:“什么文书那么要紧?你写一个来,我去请爹爹批字用印,不也是一样的吗?”
王府长史与管家也都觉得这主意好,国公爷祭奠亡妻不好打扰,可若是怠慢了服侍佛祖的僧侣、怕是会触怒陛下。
于是取了笔墨来,那城门校尉将今夜需开外城门的特殊情况写下来,将字条捧给牛乃棠,请她递送。
一时牛乃棠入内,半刻钟之后,却是个侍女出来,送出来的正是城门校尉赵朗所写的字条,上面是牛国公的亲笔签名,并加盖了执金吾的官印。
伪造这等签名,乃是死罪。
那城门校尉赵朗也压根没想到,就在这牛国公府中,会有人伪造牛国公的签名,还能动用执金吾的官印,接过来看了两眼,不疑有他,细细收好,便出府打马奔城门而去。
国公府后院书房中,牛乃棠略有些紧张道:“我刚才仿的那个名字,该不会被他们看出来吧?不过我学我爹爹的字,还是很像的,我们父女俩的字都不好看……”
齐云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眉心越皱越深,起身道:“你留在这里守着牛国公,不要外出。”
牛乃棠也跟着起身,道:“你要去哪儿?你要去见表姐吗?”
齐云没有回话,将书房的门开了一道小缝,见左右无人,一闪身便出了书房,如一只鬼魅的黑猫,消失在暗夜中。
牛乃棠坐回去,看一眼躺椅上沉睡的父亲,心中打鼓。
表姐给她的药粉,说是可以让人入睡后打雷都醒不来,即便是给人唤醒了,也忍不住要继续睡,除非是灌入大量的凉水,否则至少要睡瞒四个时辰才能解了药性。
牛乃棠拿回来之后,昨晚现在自己身上试了一次,喝了药之后,果然感觉只是一闭眼睛,就到了第二日早晨。
现下她的父亲饮了她亲手掺了药粉的茶,也睡得毫无知觉了。
牛乃棠心中小声道:爹爹啊,你可别怪我。你若是一直醒着,表姐说不得要没命了。况且这药不伤身,我昨晚睡了一夜,现下精神极了……
其实穆明珠究竟要做什么,牛乃棠也并没有很清楚,但是她也并非全然不懂。伪造执金吾的文书,夜里开城门,这些是多么大的事情,纵然是她也有几分明白。只是牛乃棠更明白,她的那个毒脓般的秘密,不管是陛下还是父亲,都无法为她挤破。但如果是表姐……如果表姐真的像朝中议论的那样成为了储君、成为了皇帝——那么,她将不再羞耻于承认发生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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