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菁在听明白的瞬间,只觉耳中“嗡”的一声鸣响,眼前一阵发花,好歹强撑着不曾晕死过去。
她撑着椅背站起身来,没有辩解,也没有再看周眈一眼,拼尽全力打开殿门,起初只是漫无目的走在黑暗的庭院中,不想面对周眈,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下半生,可是慢慢的她理顺了思路。
杨菁最终走到明光宫的宫门前,面对持长枪拦截的僧侣,淡声道:“请上报秦王,就说杨菁求见。”
那两名士卒不知内情,道:“等着吧!秦王殿下现下忙着呢!”
杨菁又道:“我曾在雍州跟随秦王两年,现有要事禀告,烦请二位传句话。”她摘下了鬓边的珠钗,撸下了腕上玉镯,递给那两名士卒,道:“些微小物,不成敬意。”
那两名士卒却并不敢接,犹豫了一瞬,便叫了一旁的守兵,要他前去传话。
思政殿大殿中,八盏连枝灯尽数点燃,将殿内映得如白昼一般。
秦王,又或者说新君穆明珠仍是坐在她往日上朝时坐的那把椅子上——龙椅之下,左首第一位。
而在她身边,右相萧负雪与女官李思清一坐一立。
夜晚即将过去,逼宫的短暂胜利,只是天亮后更艰难战役的开局而已。
李思清原本就宿在思政殿偏殿,兵乱时不曾出来,后被穆明珠的人寻来。
萧负雪则是在府中等待,昨日听了穆明珠在道观中的话,没有安睡,谁知惊变就发生在这一夜。
此时穆明珠与两人议定,发令要王长寿率领士卒,将建业城中被围困的重臣,在天明之前一并送入宫中。
萧渊匆匆而入,道:“牛国公见了陛下逊位手书,没有再与咱们的人起冲突,只是他仍不肯散去集结的城中守兵,并且要求入宫见陛下。”他口中的“陛下”,仍是指的皇帝穆桢。
穆明珠道:“他愿意主动入宫,再好不过。你带他一人入宫,送去与母皇相见便是——你在旁守着。”
可是见面,却不能传递重要的消息。
萧渊会意,领命而出。
明光宫杨菁求见的消息,便是在这时送达上来的。
“杨菁?”穆明珠微微一愣,杨太尉府上乃是重兵把守之处,明日见群臣,杨太尉也是其中最难啃的一块骨头。这个节骨眼上,杨菁见她是为了什么?
“带她过来。”穆明珠叮嘱道:“路上仔细留意,莫要让她传递了消息。”
“是。”
半个时辰后,一顶青布小轿将杨太尉杨敦礼抬入了皇宫。
皇宫中的厮杀声,在太尉府是听不到的。
所以直到王长寿领兵围了城中重臣府邸,杨太尉才知今夜出了大事。
忽然府门打开,来了一队穿僧袍拿长刀的人马,说是宫里“新君”有请。
杨太尉摸不着头脑,不知此去是吉是凶,将紧要之事交待了府中亲信,不得不走这一趟。
他想着虽有“新君”,但只要三皇子周眈未死,总还有机会。
就算是周眈死了,总还有在外的藩王、在建业的皇孙。
而他在朝中历任两朝,家族故旧遍天下,不管谁做了新君,总要给他几分薄面的。
他入得宫中来,下轿见是一处略荒僻的宫殿,入殿一看,却见他那怀胎五月的女儿正坐在窗下。
杨太尉先是一愣,继而一喜——没看出来三皇子还有这样的能耐,竟是提前登基了不成?
杨菁坐在窗下,见父亲入内,扶着肚子没有起身,简短道:“昨夜谢太傅起兵逼宫,秦王护驾有功,陛下受惊,已写下诏书逊位于秦王。”
杨太尉被这串消息砸得头晕眼花,还没等回过神来,就听女儿杨菁又道:“一个时辰后的大朝会上,我要爹爹支持新君秦王。”
“秦王?”杨太尉紧走两步,也有些站不稳了,在女儿身边坐下来,道:“新君是四公主?三皇子呢?”他多年重臣,心思转的很快,道:“你夫君还有机会。就算三皇子不成,我们还可以支持英王的两个孩子。四公主?不成的!这是死路!”
“我腹中的孩子,不是三皇子的。”杨菁轻声道。
“什么?”
“三皇子已经知道了。”杨菁又道。
外面是夺位之夜,杨太尉当下也来不及细问孩子父亲的事情,瞪着女儿一时说不出话来,顿了顿道:“总还可以支持皇孙。”
既然杨菁腹中的孩子不是周眈的,而周眈已经挑明了此事,那双方便没了合作的余地。
“皇孙与四公主,谁的胜算更大?”杨菁冷静又问。
杨太尉不假思索,道:“自然是皇孙。”
杨菁看着他不语。
“你认为四公主胜算更大?”杨太尉皱眉道:“你不要只看这一宫一城之中,四公主就算赢了一时,最终还是会输的。”
“值得一赌。”杨菁低声道。
“不妥。”杨太尉迅速理清了思绪,今夜宫变的胜者是四公主,而他的合作对象中三皇子已经消失。女儿的想法也很好理解,如果要投诚新君,那么明日大朝会上他俯首称臣,便是最后时刻的投名状,错过这次机会,以后便怎么都算不得新君“自己人”了。只是四公主这个新君能做多久,很值得怀疑。若为了她得罪众藩王,断了自己后路,实属得不偿失。但四公主既然暂时拿下了建业城,又拿到了皇帝的逊位诏书,那么此时与新君明火执仗对着干,也并不上算。虽然事情发生得离奇突然,但杨太尉的决定仍旧理智,“大朝会上,我不会赞成,也不会反对。”
这就是他的态度。
杨菁稍微松了口气,低声道:“爹爹不反对便足够了。”
皇帝穆桢已经移居长秋宫。
火把光亮下,穆明珠与执金吾牛剑一同等候在外。
宫人快步而出,小心翼翼道:“陛下说昨夜受惊,不愿见客。”
牛剑恳切道:“臣只相见陛下一面,确保陛下安好。”
那宫人满面为难,又怕穆明珠怪罪,竟发起抖来。
其实只要穆桢肯出来与牛剑见一面,便能卸下牛剑身上沉重的责任,彻底消除建业城中可能的兵戈。
然而穆桢不愿意出来相见。
穆明珠心中发苦,然而想到母皇今夜骤失帝位、不配合才是情理之中,便对那宫人温声道:“你进去服侍吧,不必惊慌。”她又转向牛剑,道:“今夜的事情,本王方才已经给姨丈讲过了。我早知谢太傅狼子野心,恐怕他有非常之谋,因此接了取经的差事后并没有着急离开。今夜谢太傅聚众逼宫,从城中密道杀来。我领兵随后赶到,救下母皇,擒杀贼兵。母皇退位的心,由来已久,自穆国公辞世之后,母皇便心绪不好,有懒理朝政之态,要我入预政后,在思政殿偏殿私下奏对时,更是时时流露要将这万几宸函的重担托付之意。今夜谢太傅逼宫,声势实在骇人。母皇受此刺激,不愿再受朝政束缚,只想下来安度晚年……”她说得真切,“我既蒙母皇看重,虽力有未逮,却也不能推辞。”
穆明珠在前面与牛剑说话,后面的史官已经在“如实”记载。
牛剑心中踟蹰,没能见到老皇帝,颇感不安;可秦王在城中兵马亦甚众,真打起来城中守兵未必能赢。
他做了这么多年执金吾,并不是傻子,昨夜女儿给他饮下的茶水必然有鬼。可是他摸不准女儿究竟是受了哪边的蛊惑,是谢太傅还是秦王?
况且事情已经到了现在这样地步,再回过头去追究又还有什么用呢?
穆明珠慢悠悠又道:“监门卫中郎将陈爵,姨丈可识得?”
“陈爵?他怎么了?”
“他是谢太傅的内应。”穆明珠盯着牛剑,上一世还以为是牛剑被谢钧拉拢后,部下陈爵等人也跟着归顺;如今看来前世倒像是陈爵先跟谢钧勾搭在一起之后,又把上司牛剑拖下了水。
牛剑悚然一惊,道:“陈爵?怎么可能?”他难以置信。
穆明珠冷声道:“看来姨丈对部下并不了解。显然陈爵认为他还有大好漫长的一生,不能陪着老皇帝耗下去,要提早找好下一棵树。”
看似忠厚老实的人,其实心中也许转着最奸滑的主意。
“陈爵人在何处?”
“在思政殿外。”穆明珠淡声道:“抽筋剥皮,挂在了广场上。”
牛剑倒吸一口冷气,抬眸看向穆明珠,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尚是少女模样的外甥女。
穆明珠似有所指道:“似陈爵这等人,在宫中城中可不少呢。咱们自己人可不要闹起来,叫他们钻了空了。”她站起身来,拢了拢宽大的僧袍,“前面还有事,少陪了。”
牛剑不由自主也起身相送。
“姨丈若无事,便在这长秋宫为母皇守门吧。”穆明珠淡声道:“若再有乱事,有姨丈在,母皇也安心些。”一句话,把执金吾化作了守门兵。
牛剑一愣,望着穆明珠在众僧簇拥下离去的身影,第一次意识到,方才与他谈话并不是什么外甥女,也不是四公主,而是……新君。
穆明珠走出长秋宫,正遇上寻来的齐云。
昨夜齐云追击谢钧至于断头崖,他担心宫中情况,一面寻找谢钧下落,一面命人回来报信。
比起追寻重伤的谢钧来,穆明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齐云去做,便下令要其他人继续搜寻而齐云回来。
在谢钧领兵攻打皇宫的过程中,暴露出来的宫中内鬼实在是太多了。
齐云的任务,便是抓住时机,清查这批内鬼,绝不错放一个。
正如谢氏百年以前在建业城底下修筑的密道,在大周的皇宫中,也有世家数代之前就暗置的关系脉络。譬如皇帝穆桢信任到委以熬药重任的宫人,本来就是世家暗中疏通关系、送到皇帝跟前来的。这种人留在宫中,不管皇帝是谁,都只能是世家的傀儡,区别只在于皇帝是否有自知之明。像皇帝穆桢,她以为自己能平衡世家、压制世家,其实只是世家放任她做了十数年的皇帝。一旦她要动世家的利益,哪怕没有今夜的宫变,一盏毒药也足够取了她的性命。
“今夜为谢氏内应的奸细,都已清查出来。”齐云快步跟随在穆明珠身边,低声汇报,“都已按照您的吩咐处置。”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思政殿之前的广场上。
凌晨熹微的天光下,广场上立着几十只木架子,每一只木架子上都挂着一个滴血的死人,为首的正是监门卫中郎将陈爵。
而穿过那些挂着的死人,百余名朝中重臣已经为士卒驱赶、聚集在宫门之下,只等穆明珠一声传召、来贺新君。
第200章
一夜惊变过后,被士卒从府邸中押运而来的众位大臣,在暮春料峭的晨风中,走过还在滴血的死人木架,这样惊心动魄的上朝路还是生平第一次。
汉白玉阶下,空着一只平平无奇的椅子。
老皇帝最信任的女官李思清,此时就站在那把椅子旁边,给这把椅子平添无数遐想。
群臣就位,萧负雪与杨敦礼站在第一排,一同静听李思清宣读老皇帝穆桢的退位诏书。
昨夜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当下已难以查证。
但按照李思清的说法,便是谢太傅伙同歧王周睿谋反,趁夜举兵逼宫,被秦王领旧部拿下,而老皇帝穆桢早已有退位之心,昨夜受惊过度,便趁此机会下诏传位于第四女秦王穆明珠。而老皇帝穆桢自己移居长秋宫,做了太上皇。以后大周政务,悉决于新君之手。
诏书已经宣读完毕,女官的尾音在晨风中显得格外寒凉。
穆明珠便在此时从正殿中走出来,于众人仰视下,一步一步走到了那空椅子之前。
众臣或是在惊怔中没有回过神来,或是不敢于第一个有所动作。
因为这走到人前来的新君,披着一袭僧袍,满头青丝落尽,也不曾戴僧帽遮挡。
忽然之间,在第二排的大鸿胪郝礼越众而出,高声道:“臣等要见陛下!如今一切只凭李女官口中所说,谁知道实情究竟如何?所谓的谢太傅伙同歧王谋反,谢太傅如今何在?歧王又何在?”
这大鸿胪郝礼,正是当初“请立公主为诸君”风波中,跳出来维护谢氏的自爆者。
他已经年过花甲,执掌四方小国与各地藩王之事,是与谢钧牵扯极深的臣子。
昨夜宫变,这大鸿胪郝礼未必不知。但他肯定不能相信谢钧会败在一个十七岁的女子手中。
所以他跳出来,还抱着最后的希望。
皇帝穆桢必然不甘于做太上皇,而谢钧与歧王周睿只要没死,一切就都还有可能。
随着大鸿胪郝礼跳出来,度支孙尚书与辛侍郎等原本与谢钧勾过手的人也纷纷跳出来,吵着要见老皇帝,又或者要谢太傅与歧王出来当面对质,还有的吵嚷着要请藩王进建业、主持局面。
“大鸿胪郝礼。”穆明珠站在那空椅子旁,没有立刻坐下去,转过身来看向挤到前面来的老头郝礼,冷声道:“你与谢太傅勾结,意图逼宫谋反,扶持歧王周睿篡位,铁证如山,还要狡辩吗?”
大鸿胪郝礼老脸涨红,怒道:“血口喷人!不知所谓!”
穆明珠略一点头,示意一旁的士卒呈上一册文书来,淡声道:“罪状证据,都在这里面写得清清楚楚。”
大鸿胪郝礼先是一惊,继而想到自己与谢钧来往从未留下文书,镇定下来正要反驳。
穆明珠却已经摔了那文书在地上,道:“拿下!挂起来!”
随着穆明珠这一声,左右士卒虎狼般冲上来,押住了大鸿胪郝礼。
众臣原本还没听懂穆明珠的命令,直到看到在那几十个滴血的死人木架旁,又起了一只新的木架。
大鸿胪郝礼死到临头,犹不敢置信,嘶声叫道:“我乃朝廷命官!”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刀快得几乎没有声音。
一具新鲜的尸体挂了上去。
众臣一时骇然,无人敢言。
穆明珠淡声道:“本王当初在扬州,曾于焦家搜出百官受贿账簿,后来付之一炬。今日本王有效仿当日善举之心,诸君可莫要不给本王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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