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敢于再次站到日光下。
这里面的联系与道理,她还没有想得很清楚,但她就是这么觉得。
而齐云翻出牛国公府后院,悄无声息来到密道所在的旧宅邸墙头,却见密道口中最后出来两个人。
那两人一出来便灭了手中火把。
然而那一瞬间的火光,还是足够齐云看清院中凌乱纷杂的脚印。
方才在牛国公府中时,齐云因过人的耳力,便一直听到隔壁嘈杂的脚步声,一列又一列,前后加起来总有两三千人之数。
若不是请开城门的文书还未送到,齐云几乎要以为这是穆明珠的人。
然而城门还未开启,密道口哪里出来这数千人?是谢钧的人动手了吗?
齐云藏在柳树上,远远望着密道口出来的最后两人出了旧宅邸——在他们之前,还有长龙般望不见尽头的队伍,而他们去往的方向,正是皇宫所在。这些人一看便是训练有素,口中衔着小木棍,确保没有一个人私语坏事。
齐云望着队伍消失的方向,犹豫了一瞬,想到与穆明珠密信中的约定,还是轻轻跃下墙头,进入了密道口所在的屋舍中。
建业北外城门,三千僧侣终于等到了持通行文书而回的城门校尉赵朗。
赵朗凭借执金吾的开外城门文书,先往左中侯处取了外城门钥匙来,这才算是得以打开外城门。
而哪怕是有了文书,入城的僧侣也需一一验过度牒。
好在天黑人多,查验度牒就是在走形式了。
城门校尉赵朗亲自守着,两边的卫兵分站看着,三千僧侣以六人为一排上前来,足足一个时辰才算是都入了内瓮城。
外城门再度关闭。
赵朗对“虚云”道:“条件简陋,委屈高僧一夜。次晨天一亮,末将亲自送诸位师父入城。”
王长寿低眉念佛号,秉持着多说多错的道理,径直往内瓮城的染坊里面寻地方坐下。
内瓮城原本是军事之用,但因建业城中久未有战事,这内瓮城便渐渐给许多百姓杂居,后来有商人看中了这块地方,整体改建成了染坊。这商人自然也是谢氏安排的人,染坊只是个幌子,晾晒的布料天然是遮人耳目的好东西。只是谢钧万万没想到,好东西不只方便他行事,今夜还方便了另一个人。
穆明珠在第三排入城,在众人都入城之前,已经带人巡查过染坊内。
白日混入染坊中,藏起来的那几个人,此时出来汇报,道:“在咱们之前那一批,竟是一个人都不曾留在外面,全进了密道。”
穆明珠眯了眯眼睛,谢钧这是孤注一掷了。
他集中全部人手,今夜拿下皇宫,他就是大获全胜;而如果今夜不能拿下皇宫,纵然在染坊留两个人通风报信,也于事无补。
暗夜之中,穆明珠的人依次入了密道。
只在染坊外围留下了一两百名僧侣,麻痹外城门上的守兵。
夜色中,横七竖八挂着的布料之间,根本无人去计数究竟还有多少僧侣在。
谢钧没有在染坊留人,可是密道中却还有原本看守的人。
这些原本看守密道的谢家家仆,并没有跟随杀入皇宫,还一如往日守护着谢家几代传下来的密道。
穆明珠的人一下密道,立时与看守密道的人对面撞见。
密道守兵一见来者甚众,立时撒腿就往通往城内的方向狂跑而去。
穆明珠带人追赶在后。
穆明珠的人到底不如密道守兵熟悉地形,很快便给守兵逃出了视线。
“不用慌乱。”穆明珠沉声对王长寿等人道:“这条密道主干只有一条路,只在城中心分了三个岔口——但是岔口之前,还有咱们的人拦着。”
王长寿等人因今夜事大,见那守兵逃了,原本颇有些担心,一旦事泄,众人性命都要交待在这上面。此时听秦王说早已安排下人在前面堵截,王长寿等人都暗中松了口气。
当下无人言语,只沿密道急速前行。
五十里的密道,足足用了一个半时辰,也真亏得跟来这些人都是个顶个的青壮。
穆明珠走在最前面,只觉身上如火出,脸上冒汗,拐过最后一个弯,还没看清眼前情形,先听得兵戈声。
齐云守在三岔口之前,一柄长剑滴血,身前累累十数具尸体,正是密道中原本的谢家守兵。在尸体之外,还有十数名守兵犹在与齐云颤抖。
穆明珠挥手下令,身后部将抢出,与齐云两面夹击,立时便将密道中的守兵杀尽。
血腥气浓重的密道中,火把明亮的光照下,穆明珠与齐云四目相接。
大事当前,无暇顾及私情。
齐云道:“一个半时辰前,已有至少两千人,出密道往皇宫而去。”
“我知道。”穆明珠简短道,跨过地上的尸首,抽出了自己靴子中的匕首,道:“谢钧动手了。”
她身后众部将也纷纷亮了兵刃,好在僧袍掩映下,守门士卒并不曾搜身;拉进城门的几大箱辎重,有僧袍法器摆在最上层,士卒也不曾查看底下究竟是何物。
刀光映着火光,狰狞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寝殿之内,皇帝穆桢今夜却有些难以入眠。
近日朝中诸事不顺,皇帝穆桢心绪烦乱,就连杨虎与杨雪联奏的古琴曲,也不能让她眉头稍展分毫。
“退下吧。”皇帝穆桢站起身来。
杨虎与杨雪叔侄二人对视一眼,杨雪依言退下,而杨虎却脚步轻轻上前来,试探得为皇帝揉捏着肩颈,柔声笑道:“陛下何事忧心?近日如此清瘦,宛若少女。”
皇帝穆桢并不打算跟他谈论烦心之事,却习惯了他服侍人的手段,到底也没斥退他,只在案几旁又坐下来,望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有些疲惫地抚了抚头。
新政一开始,就是从错处开始的,不是个好兆头。
她计划的新政,是待到三五年甚至更久以后,最终实现像宝华大长公主这等贵戚也只准保留三百亩土地、三百奴仆,超过限制的国家会双倍、五倍乃至于十倍收取税赋。但是最初的政策推广,是包装起来的,只是要谢钧等人带头表态,愿意逐年递减便是。可是怎么会这样不巧,跑去宝华大长公主处办差的官吏,是个新上任的愣头青,竟是直通通只管卡数目,激怒了宝华大长公主。此后她怀柔于宝华大长公主,亦是毫无成效。天下人看着,她必须得让宝华大长公主服这个软。
可是周宝宝的性子……
皇帝穆桢烦乱一叹,还是要哄着来才成,只是该寻什么人去递这个台阶呢?
杨虎见皇帝没有理会他,便清楚这不是他表现善解人意的时候,便只安安分分给皇帝捏肩。
“陛下。”宫人捧了汤药来,柔声道:“到了您用药的时辰了。”
皇帝穆桢思绪被打断,怒气又起,自己也知情绪不对,便压下火气,摆手要众人都退下。
杨虎最会看她脸色,这次也没敢再停留,与众宫人一同退下。
皇帝穆桢这几日来总是难以安睡,虽有医官开的药,连吃了几日总也不见效。
能入宫中的医官,没有庸医。
可是要在她这个皇帝身上用药,便都成了庸医,只会拿四平八稳的方子敷衍,生怕担一点干系。
皇帝穆桢想到此处,更觉肝火热赤,端起搁在案上的汤药,就手全浇在了一旁长寿花的花盆里。
待到子时将近,皇帝穆桢才觉朦胧睡去,便被一阵遥远而嘈杂的声音惊醒。
寝室内一片昏暗,只殿外廊下亮着灯笼。
皇帝穆桢抚着因骤然惊醒而发痛的心口,缓了一息坐起身来,起初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渐渐发觉那喊声不是噩梦,而是真实存在的——就在寝宫之外!
暗夜中,宫墙外,像是有千人之声!
“陛下!陛下!贼人杀进宫来了!”寝宫宿卫首领连滚带爬跑进来,顾不得君臣之仪,惶恐道:“请陛下速往别宫避难!”
“什么贼人?”皇帝穆桢心口愈发疼起来,扶着床站起身来,到窗前望向寝宫大门的方向。
“末将不知!监门卫陈爵反了!领了贼人前来!宫门只能抵挡片刻,请陛下速速离开!”
“陈爵?”皇帝穆桢悚然一惊,顾不得追究来龙去脉,趿拉了鞋子,便在众宿卫簇拥下,往后门而去,要绕到别宫暂时躲避,“速传信给执金吾牛剑!要他来护驾!”又道:“宫中旁的卫尉呢?”
那首领道:“贼人势大,宫中宿卫都在与贼人厮杀。”
“这么说来,是陈爵引了外人来?”皇帝穆桢在仓皇逃路之时,抬头望了一眼宫墙外的火光,逼宫篡位,总要有个新君,是谁?
是周宝宝一时怒了做出糊涂事来?
还是在建业的王爷耐不住了——英王周泰,歧王周睿,又或者是三皇子周眈?
总不会是已经千里之外的公主……
皇帝穆桢想起穆明珠,先是心头一惊,继而自己也觉这疑心没道理,眼见后门就在前面,谁知“砰”的一声巨响,贼人已破宫门而入。
贼人入寝宫之后,却是根本不曾四处寻找,径直便往皇帝穆桢所在之处扑来。
皇帝身边的众宿卫纷纷转身迎战。
皇帝穆桢眼看着那引众贼人前来的内鬼,竟是夜夜为她送上汤药的宫人,只觉如坠冰窖。
她尚且不觉,身边却早已结下针对她的天罗地网。
第198章
牛国公府中,面对皇宫中来穿圣旨的宿卫,牛乃棠那套“爹爹祭奠娘”的说辞便不管用了。
王府长史与管家终于察觉情况不对,闯入后院书房,见到了昏睡中的牛国公。
牛乃棠低头转着眼珠,小声道:“爹爹喝了酒,喂他些凉水便醒来了。”
牛国公身上丝毫没有酒气,王府长史等人至此时哪里还看不出牛乃棠举动有异?然而她是府中小主人,若真犯下大错,府中众人一个都跑不脱。
长史等人当下也唯有为她遮掩,死马当成活马医,给牛国公灌了许多凉水下去。
牛国公昏昏沉沉醒来,听了那宿卫口传皇帝御令、又接了皇帝信物,心中震惊,强自打起精神,要召集部众去营救皇帝。
“爹爹……”牛乃棠站在书房门边,对上父亲严厉的视线,怯生生唤道。
牛国公来不及跟她计较,低声怒道:“你的事,等回来再算账!”
牛乃棠不敢拦他,眼看着父亲带兵而出,心忧宫中情形,也不知表姐得手了不曾,最终不顾王府长史等人的阻拦,自己骑马冲出国公府,往皇宫奔去。
往日巡防严密的宫门外大道上,一个守兵也不见,而宫门大开,隐隐可见火光。
宫门内,原本守宫门的宿卫要么死了、要么跟贼人厮杀入内,如今还盯着宫门处的人竟是萧渊。
萧渊也是度过了一个非常神奇的夜晚。
夜幕降临后,齐云离开皇宫前,交待他留在宫中,找寻机会、帮助穆明珠的人到时候打开宫门。
萧渊颇有些紧张,就等着宫外传来齐云所说的信号——像是半空中有爆竹炸响。
可是他等啊等啊,等到偏殿外巡防的宿卫都换了三班,仍是没有等到信号,而忽然之间,宫门处竟然列队跑进来无数黑衣人。
他目瞪口呆在偏殿中看着,少说有两三千人。
这些人目的很明确,在杀死阻拦的宿卫之外,没有展开任何搜寻或抢掠,而是一径往里面而去。
萧渊望着那火把长龙蜿蜒而去的方向,他们的目的地应该正是皇帝寝宫。
但这批人马,显然不是穆明珠的人。
因为既没有约定好的信号,也没有人来偏殿寻他。
而等到这批黑衣人离开之后,思政殿前的广场上一片死寂,还在的都是宿卫的尸首,宫人早已吓得不知躲到什么角落去了。
寝宫内喊杀声又起。
萧渊垂眸不忍,不知里面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他担心穆明珠等人来时不知前面情况,因此仍是守在思政殿偏殿等候。
忽然,宫门处火光一亮,竟是跑进来一队僧侣。
萧渊一愣,难道穆明珠竟是说服了那些取经的和尚回来夺位了?
这也未免有点太……离谱了吧!
但这批的确是穆明珠的人没错了。
因为很快便有两名僧侣寻到偏殿来,在外面恭敬道:“萧郎君在吗?秦王有请。”
萧渊随那二人而出,却并没有见到穆明珠,因穆明珠已经带队在前,往喊杀声正激烈的寝宫而去了。
寝宫中,皇帝穆桢被重兵围困、再度带回到寝殿之外。
一人从贼众身后走出来,只见他峨冠博带、眉目狭长,纵然是火光与血水齐飞的夜晚,仍是一袭不染尘埃的华服。
“陛下受惊了。”谢钧手持长剑,至于皇帝身前三步处停下来。
而原本应该忠于皇帝的监门卫陈爵,此时却立在谢钧身后。
皇帝穆桢眯眼盯着谢钧,冷声道:“原来是谢太傅。”
谢钧微微一笑,道:“请陛下在逊位诏书上用印。”他轻轻一挥手,身后有人呈上了已经拟好的诏书。
皇帝穆桢大略扫了两眼,却见说的是她要还位于周氏子,而不管是自己所出,还是世宗旁的儿子,都不及歧王周睿贤德。而当初世宗的皇位本也是暂代周睿之父得来,如今传位于周睿,才算公正。
皇帝穆桢捧着那诏书,只觉荒唐。
如今谢钧既然已经攻打到了寝宫中来,那么不但眼前背叛的陈爵,怕是皇城中的各路校尉都已经为他收买——否则怎会任由他这数千人,畅通无阻到了皇宫来?
皇帝穆桢尚且不知密道之事,一时只感到自己如同坠入蛛网中的蝴蝶,只想着振翅而飞,却不知死在眼前。
“时间不等人。”谢钧不给她拖延时间的机会。
皇帝穆桢孤身立于重重叛军之中,虽然对方现下还口口声声称呼她为“陛下”,但若是她不识相,反手一剑便可取了她的性命。
而哪怕她在这逊位诏书上用了印,今夜也难逃一死了。
谢钧像是能看明白她的想法,低声笑道:“陛下,您还是配合些,少受些零碎苦头。”言下之意,如果穆桢反抗,他还有让人求死不能的手段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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