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若有谁再像大鸿胪郝礼一样跳出来,就别怪她把人打成谢钧乱党,立时做成死人架子挂起来。
一派肃然中,忽然又有一人越众而前。
众人耸动,都以为此人要效仿大鸿胪郝礼之举。
谁知那人行到前排,却是跪地俯首道:“臣卫尉高廉叩见新君!陛下万岁!”
正是当初因穆明珠一语,得以从回到建业城中的寒门官员高廉。
他自回到建业城中后,便一直在思考自己日后的出路,不管是四公主为储君的大风波,还是三皇子娶了杨太尉的女儿,他都谨慎而沉默地观察着。直到七日前,四公主封秦王离开建业的消息传开,高廉轻叹一声,认为四公主已经全然没有机会了。谁知道峰回路转,四公主竟是绝处逢生。
而今日这场新君继位的大朝会,正是他投诚的最佳时机。
随着高廉一跪,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游移不定起来。因为在众臣眼中看来,高廉是没有明显偏向的。这样中立的臣子都选择了归顺新君,不管是出于本心,还是因为此时形势所迫,都给众臣本就胆寒的心狠狠一击。
萧负雪与穆明珠对视一眼,适时上前,亦跪地俯首,道:“臣右相萧安见过新君!陛下万岁!”
如果说高廉还只是一个引子,那么萧负雪的发声无疑更具分量。
随着萧负雪一跪,众臣中呼啦啦跪了一片。
只杨太尉身后还有稀稀疏疏二十余人未动,却都在看着杨太尉的背影。这批是原本跟随他,坚定的“皇孙派”。不管是藩王的皇孙,还是杨太尉女儿肚子里的那个“皇孙”。
杨太尉作为第一排唯一还站着的人,压力极大。
这跟他原本设想的情况太不一样。
新君继位,不管怎样对于老臣都该是礼遇的,怎么会是在广场之上,还在血淋淋的死人木架环绕之下。
而大鸿胪郝礼跳出来,本来是件好事,会显得他这样的温和派好很多。
然而在穆明珠断然杀之的手段下,立时便控制住了场面。
众臣倒向新君太快,以至于他这样的温和派,反而看起来像是反对派了。
哪怕现在跪下称臣,他也已经是最后一批。
然而哪怕是最后一批,他也不得不跪。
大鸿胪郝礼血淋淋的尸首还在一旁看着呐!
终于,杨太尉也俯首跪下去。
原本在他身后坚持的众臣,仿佛就在等着他的动作,一见杨太尉跪了,便齐刷刷也跪下去。
众臣叩首,齐呼万岁。
穆明珠终于在那把平平无奇的空椅子上坐下来,她的目光掠过底下众臣,望向遥远的正在醒来的天际,那里金色的光芒正在酝酿,酝酿着一个崭新的天地。
“既然太上皇有意,诸位大臣信任,本王……”穆明珠顿了顿,换了一个还不是很熟悉的自称,“朕,朕只好勉为其难,接了这重担。”
“如今首要之事,一是追击谋逆大案的罪首。歧王周睿已于昨夜下了天牢,而谢钧侥幸逃脱。”穆明珠淡声道:“朕将此事交给黑刀卫都督副使秦威。”
原本守在一旁的秦威立时出列领命。
“昨夜动乱过后,为安四方,大鸿胪之职至关重要。”穆明珠目光掠过群臣,落在方才第一个跪地的高廉面上,又道:“卫尉高廉智勇双全,忠心不二,实乃朕肱骨之臣。今以大鸿胪之职相托,勿要相负。”
高廉忙领命,从卫尉摇身一变,跃然而成十二卿之一的大鸿胪。
穆明珠道:“动荡之时,还需各位安守职位、稳定百姓之心。”又勉励了众臣几句,便托词要去探望昨夜受惊的太上皇,散了大朝会,只留下几个体己的大臣。
大朝会虽然散了,但众臣却还不能离开皇宫,只在偏殿中休息等候,不能自由出入,也不能传递消息。
思政殿中,穆明珠与高廉、萧负雪等人说话。
“你往英王府中去一趟。”穆明珠对高廉道:“要英王出一份称臣的文书。”
藩王之中,只有英王周泰与其王妃是陪同两个幼小孩子在建业城中的。昨夜事发,英王所住的府邸也被围困,成了瓮中之鳖。
穆明珠很清楚,自己以女儿的身份继承了皇位,不管这皇位是怎么得来的,四境的藩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等到消息传开之后,她将面对的将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大周。
而周泰作为藩王之一,他的称臣具有极大的象征意义。
“是。”高廉清楚这件差事的分量,沉声应下来。
待到高廉退下后,穆明珠看了萧负雪与李思清一眼,道:“朕要见宝华大长公主一面。”
宝华大长公主的发声,同样具有极大的象征意义。
“非常时期,还是请宝华大长公主入宫安全些。”萧负雪低声道。
“好。”穆明珠点头。
李思清从昨夜到现在,其实一直都在被事情推着往前走,对于发生的一切都很没有实感,看着昔日熟悉的思政殿,如今主人却换成了更年轻的一位,总觉得不太真实。
而她辅佐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已经成了太上皇,移居长秋宫。
“思清?”穆明珠又唤了一声。
李思清猛地回过神来,看向穆明珠,闭了闭眼睛道:“对不住,臣有些……恍惚……”
穆明珠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道:“大家都是受了一夜惊吓,难免倦怠。朕这里还有些许杂事,劳烦思清你去探看太上皇。长秋宫若有所需,只管报来。”
“……是。”李思清轻声应。
“下去歇了吧。”穆明珠微微一笑,道:“不用在朕跟前撑着。”
李思清没有推辞,默然应了,退出思政殿,不愿再看阶下血淋淋的死人架,匆匆从侧廊往长秋宫而去。
思政殿中,只剩了穆明珠与萧负雪二人。
穆明珠原本与他们站在殿中说话,在李思清走了之后,往阶上案几去取文书,走到桌边看那文书,自然而然便坐了下去。
她坐在了太上皇的龙椅上。
穆明珠翻看了两页文书,才意识到这一点。
忽然之间,她好像在时间中回溯,看到了那个重生之初的自己。
那时候的她站在底下,在明亮的宫灯下看清了母皇身下的紫金龙凤须弥座。
世上本没有这样的龙椅,因母皇崇信佛教,又是女子之身,才有了紫金龙凤须弥座的“龙椅”。
历时三载,几度沉浮,多少危机与酸楚,她终于如愿以偿,坐上了这把全天下至高无上的椅子。
可是她想要的,真正得到了吗?得到了的,又果真不会失去吗?
穆明珠手指一颤,恰一阵微风从殿外而来,吹落了她指间的纸页。
“陛下,今日消息传出之后,四方藩王与荆州西府兵必有异动。”萧负雪仰望着龙椅上的新君,不敢问她落尽的发,亦不敢问她此时的心,唯有将全部心神放在朝局上,“幽囚在天牢中的歧王,陛下又打算如何处置呢?”
穆明珠眯了眯眼睛,道:“歧王有他应偿之罪。”她顿了顿,“至于诸藩王处,朕正想看看他们的手段。”
萧负雪见新君没有同他细说之意,便轻声应了,道:“臣下去与礼部商议陛下登基事宜。”
不管怎样的风雨即将到来,该有的仪式一丝不能少。
穆明珠略一点头,看他退出思政殿,又低头看了两页歧王府中搜出来的秘密文书,忽然意识到了这思政殿的空旷与寂寥。
她抬起头来,四顾一望,却见八盏连枝灯中的蜡烛已燃尽尾声,明亮烛光只照着她一人。
若太阳只照亮一个人,这个人该何其孤独?
穆明珠正在出神,忽然听到一声低唤从侧门处响起。
“陛下。”齐云从侧门处走进来,黑嗔嗔的双眸直直望向她,走近两步后,似乎意识到了这对于帝王是不够恭敬的,有些无措地挪开了视线。
穆明珠轻轻一笑,上前拉了他的手,道:“你饿不饿?我好饿了。”
齐云被她牵了手,只是愣愣望着她。
穆明珠笑道:“陪我吃饭吧。”
齐云望着她,眸光深深,慢慢也笑起来。
“好。”他低声应,如从前千百次。
第201章
建业城英王府后院,王妃柳氏站在窗边看着院门处陌生的士卒,在她身后,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周清与周济都由侍女看顾着。
“前头怎么样了?”王妃柳氏不等贴身侍女走进房门,便迎上去低声问道。
自昨夜起,先是府邸外面跑动声、兵刃撞击声不断,府门上的家仆说是外面来了许多兵,瞧着不像是建业城中原本的守兵,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府邸,而且不只是围住他们英王府一处,街对面的吴侍郎府也一样给兵围了。事情来得突然又凶险,英王府中上下都不敢妄动,一直到次日中午,眼看着对面吴侍郎府邸外的士卒已经撤去,他们府外的士卒却是丝毫没少。
英王周泰与王妃柳氏正在不安,就听门上报说外面来了一队拿刀的和尚,又有大鸿胪前来,要见英王。
王妃柳氏忖度着,大鸿胪郝礼当初与她父亲柳猛一同为官、关系一向过得去。既然是他来,当是无碍的。
谁知英王周泰一去,半日都不见回来。
王妃柳氏等得心焦,然而放心不下两个孩子,便打发身边侍女往前头去问个明白。
后院的院门虽然也被士卒守着,但见那侍女说要给两个孩子安排饭食,也没有阻拦她出去。
“王妃,这下却不好。”那贴身侍女面色惶恐,道:“来的是大鸿胪,不过奴听王爷唤他‘高大人’,却不是王妃所说的‘郝大人’。又说新君继位,大赦天下,要咱们王爷上表称臣、以表忠心呢。”她面色苍白,低声道:“昨夜皇宫里竟是换了个……皇帝吗?”
王妃柳氏见了昨夜的阵仗,清楚一定是出了大事,此时倒没有很惊讶,镇定问道:“新君是谁?”
那贴身侍女觑着王妃柳氏的面色,因知道其心病所在,小心翼翼道:“是……秦王四公主。”
王妃柳氏愣了一愣,终于把这条信息跟之前的内容组合在一起,迟疑道:“你是说……王爷现下要对她称臣?”
那贴身侍女不敢接话,然而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妃柳氏猛地拨开她,就要往外走去。
那侍女倒是也忠心,忙拖了她的手,低声急道:“王妃您千万别一时冲动!前院外头好多的兵,这大鸿胪也成了新君的人……”
王妃柳氏哪里听得进去,心里是一种恍惚的狂喜——她正愁为父报仇无门,穆明珠竟然窃居大位之上,正是除掉她的好时机!
四境藩王,岂能坐视她一个公主做了皇帝?
英王现在应该写的不是称臣书,而是檄文!要召集天下人,讨伐这个篡位的暴
徒!
王妃柳氏几乎是一路快跑来到了前院书房,却正撞上她的丈夫英王周泰点头哈腰、送那新上任的大鸿胪高大人出来。
“请您呈给陛下过目,若有不妥之处,我这里即刻再改。”英王周泰很是谦卑地走在高廉身边,很清楚在宫变之后,能来办这趟差事的大臣一定是新君信臣。他如今身在建业城中,封地远在雍州。新君既然能叫老皇帝做了太上皇,那要在建业城中杀了他这个英王,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高廉矜持一点头,并不多话,正往外走,忽然见一华服丽人迎面而来,看起装束知是王妃,便拱手道:“见过王妃。”
王妃柳氏这时候却顾不上高廉,径直对周泰道:“你写了称臣的文书?”
英王周泰太了解她了,一见到她心就绷紧了,看她神色凛然、又问了这等话,忙对左右道:“谁放王妃出来的?她这病受不得刺激!”便命家仆上前,带下柳氏去。
柳氏还欲叫嚷,忽然听得身后一声软软童音,“娘。”正是她的小儿子周济。
那贴身侍女恐怕王妃做下错事来,忙抱了周济出来,要他喊娘。
王妃柳氏想到枉死的父亲,眼前却是小儿子天真童稚的面孔,不禁满腔悲愤都化为无奈挣扎。这一犹豫的瞬间,她就给家仆带下去了。
英王周泰松了口气,忙引路请高廉往外走,连声道:“家事不堪,叫大人看了笑话……”
高廉若有所思,自回宫复命不提。
思政殿偏殿中,新君穆明珠正在用膳,不过坐在她对面的人,却是宝华大长公主。
齐云守在侧殿门边,警戒着宫中可能还存在的叛军余党。
宝华大长公主以一种略带不满的语气道:“何至于连建业城中都弄满了兵?连我府门外都围了三层,叫人听了闹得慌。”
穆明珠微笑道:“是底下人办事不仔细,惊扰了姑母。”
“这么说来……”宝华大长公主手中捻着一粒红樱桃,并没有什么食欲,看了穆明珠一眼,道:“那谢太傅竟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他布置了这么久的人马,竟还不如你半路弄出来的和尚兵。”
穆明珠笑道:“谢钧乃是逆贼,此天道所诛。”
宝华大长公主嗤的一笑,道:“如今你是天道所选喽?”
穆明珠恳切道:“还请姑母照拂。”
宝华大长公主虽然面上嬉笑不正经,但很清楚这局面是怎么回事儿。十七年前,穆桢曾求过她一次;不久之前,谢钧也请过她一次。不过都是要她说一个“好”字。
她一个“好”字,便能给他们省多少麻烦。
如此珍贵的一个字,总不能平白无故给出去。
宝华大长公主端起果酒,低头啜饮了一口,并不着急做决定。
“我跟你母亲,我们俩的交情已经很久了。”她慢悠悠道,“我最初见到你母亲的时候,她似乎也就是你现在这般年纪。”
幽居于长秋宫的太上皇,似乎很值得她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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