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闻言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宝华大长公主这番话看似是在阐明与穆桢的深厚情谊,但目的其实是为了更好地谈价格。虽然有逊位诏书在,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遮羞布。如果宝华大长公主支持穆明珠登基称帝,那么她就是背弃了自己与穆桢如此悠长珍贵的一段情谊。而这些,穆明珠要怎么补偿给她呢?
“我原本觉得萧负雪这人还不错。”宝华大长公主并不是习惯绕弯子的人,很快便进入了正题,“谁知他撺掇你母亲推行什么新政,原来是个暗藏祸心的。”
穆明珠没有为萧负雪辩解,轻声道:“朕会废止新政。”
宝华大长公主抬了抬眼皮,看着她道:“几时?”
“就在这个月。”
宝华大长公主对这个回答还算是比较满意,捡了两枚樱桃吃,慢吞吞道:“太上皇原本是极聪明伶俐的,大约是这些年朝政繁重,累坏了吧。如今有你这好女儿,替她接了担子,也算是尽孝了。”她承认了穆桢已是太上皇,而穆明珠是新的皇帝。布告天下的文书中,现在可以写宝华大长公主支持秦王登基了。
“你做皇帝可不要学太上皇。”宝华大长公主笑道:“她是太死板了些,又不怎么计较那批言官乱说话,以至于到最后身边不过留了两个人。你跟太上皇当初不同,太上皇做皇帝的时候,孩子都有四个了。你现下却是青春年少。你想想从前男人做皇帝,哪个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她伸过手臂来,拍了拍穆明珠的手背,嬉笑道:“姑母送你两个美人,恭贺你登基大喜。”
殿内穆明珠还未回答,门外齐云握刀的手却忽然一紧。
穆明珠倒是很习惯宝华大长公主三句话不离侍君的作风,笑道:“姑母送来的人肯定都是极好的……不过,朕刚登基,又年轻,本就时局艰难,若什么都还没做,先养了两个美人在身边,怕是要引得言官口诛笔伐。朕只能先谢过姑母好意了。”
穆明珠说的很有道理,宝华大长公主也不得不承认。
她有些无趣地叹了口气,道:“瞧瞧,一做了皇帝,便全部心思都拴在那一枚小小的玉玺上面了,做什么都要考虑言官怎么说,天下人怎么看。我替你们想一想,都觉得要累死了。”她站起身来,道:“罢罢罢,宫中这菜肴吃着也没滋味。”
穆明珠也站起身来,赔笑道:“今日准备不周,怠慢了。改日朕亲自设宴,请姑母赏脸。”
宝华大长公主笑道:“不用你设宴,不是我夸口,这建业城中还有谁家的宴会能强过我府中?哪日我府中设宴,请你过去的时候,你莫要推辞便是了。”她眨了眨眼睛,道:“宫里不好养人,你往我府中春风一度,还有谁敢吱声不成?”
穆明珠万万没想到她还能又绕回来,摸了摸鼻子,只好笑道:“劳姑母费心。”
一时送走了宝华大长公主,穆明珠回来时,走过门边,便顺手牵了齐云入内,笑道:“刚才只顾着说话,我也没吃什么。你坐下来,陪我一起吃点吧。”她脸上的神色变得放松自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不需要堆出笑容或是佯装发怒。
齐云依言坐下,他一直守在门外,也是真的饿了。
两人风卷残云般用了一顿晚膳。
穆明珠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新鲜的樱桃解腻,随手翻开此前高廉送来的文书——英王周泰倒还算识趣。
“陛下……”齐云轻声唤道。
穆明珠漫不经心应了一声,把视线从文书上挪开,抬眸看向齐云,却见他正收回看向她头顶的视线。
她虽然剃了头发,却并不喜欢戴僧帽,总觉得气闷。
她并不在意暂时失去的一头长发,与她所得到的比起来,这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的身外之物。
但是现下她倒是很感兴趣齐云会怎么安慰她。
穆明珠合拢了文书,从靠枕上起来,胳膊抵着案几,一手托腮看向对面的齐云。
齐云认真道:“其实臣小时候淘气,父亲曾动过念头,想要把臣送去寺庙管教一二年。”
穆明珠睁大了眼睛,真的开始感兴趣了,笑道:“你小时候淘气?”她想象不出齐云淘气的样子。
齐云轻轻点头。
“怎么个淘气法?”穆明珠笑问道,看少年面露窘迫,便摆手笑道:“好好,我不闹了,你接着说——那怎么样?你果真去做和尚了吗?”
齐云摇头,不等父亲真的送他去寺庙,父亲便在战场上出事儿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曾淘气过。
“后来,臣的父亲便故去了。”齐云简短一语带过,又道:“不过臣一直有想,若是臣真的做和尚,该是怎生模样。”
他望着穆明珠,黑眸闪亮,轻声道:“陛下想看一看吗?”
穆明珠其实已经听懂了他的用心。
他要陪她一同落发。
第202章
昨日事急,穆明珠落发之时压根没有觉得这是件大事。
在现代,不论男女,头发长了剪短,剪短后又留长,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根本不必赋予意义。
可是在此时显然不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落发,是件大事。
剪去一头青丝,对穆明珠来说不过是脖子上轻了许多,走路都更轻快了。
这两日来,她丝毫没有在意、丝毫没有遮掩。
而她的身份摆在那里,不管是谁看到她的光头,都不敢谈论,甚至不是安慰她,哪怕是提都不敢提。
她有时察觉了,也只是觉得好笑。
说来奇怪,她原本是如此洒脱的态度,此时却因为齐云简单的几句话,心中微微酸软。
少年凝望着她的眼睛清亮,如同只映着她身影的两面小镜子,宛如在一遍又一遍低语着,“我珍视你”。
而她能给的最好回应,便是允许他的表达,接受这份珍视。
穆明珠眨了眨眼睛,笑道:“你若是做了和尚,一定是全天下最俊俏的和尚。”
齐云有些忐忑地望着她。
穆明珠伸出手去,轻轻抚过他的面颊,温柔笑道:“我也很想看一看。”
齐云眼睛弯起来,罕见地在人前露出了笑容。
宫人呈上了剃刀、巾帕。
穆明珠站起身来,牵着齐云走出偏殿,一路来到思政殿外的高台上。殿内的灯烛再怎么明亮,到底不比自然的光线稳妥。
是时霞光满天,夕阳最后的光辉笼罩整座皇宫。
白玉阶高台上,宫人抬来一只椅子。
穆明珠按着齐云坐上去,亲手给他掀去官帽,拆了发髻,以玉梳顺着他乌黑顺滑的长发,几乎擦过椅子腿垂到地上。
她一手持剃刀,一手持玉梳,绕到齐云面前去,弯下腰来看他。
他有浓密漂亮的美人尖,挺直的鼻梁,星星一样亮的眼睛。
两个人已经极亲密过,可是在日光之下,穆明珠像此时这般细细看他却还是第一遭。
原来细看之下,齐云比她印象中还要俊美许多,艳色独绝。
她以手指丈量着他的发际,温热的指尖轻按过他额头,留下一点隐约的红痕。
“别动哦。”穆明珠柔声道。
锋利的剃刀割断发根的声音,轻微而又有节奏感,在两人之间响起,像是一支不需要乐器的曲子。
随着她手上的动作,齐云的长发一缕一缕落下来,落在椅子边早已铺好的绢布上。
晚霞开到了极艳,最后一缕发丝坠落。
齐云犹自低头垂眸,静待皇帝下一个指令。
穆明珠蹲下身来,仰头打量发丝落尽的少年,第一眼所见,便难掩惊艳。
长发的齐云,跟和尚齐云,是全然不同的气质。
当他戴着那顶黑色的帽子,又或是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他是一种阴郁俊秀的美。
可是当发丝落尽,他低眉垂眸安坐,却犹如神殿里供奉的佛,是至纯至净的光。
“果然……”穆明珠忍不住轻声赞叹,“……真美。”
齐云低垂的睫毛轻颤,似欲睁开又不敢睁开。
穆明珠原本蹲在他身前,此时忽然起身迎上去,在漫天霞光中,吻住了落发后的少年。
宫人皆惊骇,闪躲不及,慌乱背过身去。
长吻过后,穆明珠站起身来,抚着齐云的唇角,欣赏他潮红的面色,忽而倾身上前,在他耳边低笑道:“我的小和尚,便拿佛祖来也不换。”
第203章
“表姐你找我?”牛乃棠跟着宫人走进思政殿来,低着头,犹豫着道:“陛下……”
她似乎摸不准应该怎么称呼穆明珠。
昨夜宫变之时,太上皇穆桢曾派人逃出皇宫寻执金吾牛剑报信,牛乃棠随后也骑马赶往皇宫。
只是她天黑不辨路,骑马跑了半天,只是在国公府周围打转,等终于找对了路,王长寿已领扬州旧部从北城门而入,险些不曾把她当乱党拿
下,最终又给她送回了国公府。
牛乃棠也真是心大,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她回到府中原本坚持要等消息,但最终实在撑不住睡着了——也许是她之前自己尝试穆明珠给的药粉,带来的效果还没完全褪去。总之,她一觉睡醒,就发现宫变已经结束了,表姐穆明珠做了皇帝,姨母成了太上皇。
傍晚时分,皇宫来人宣旨,说是皇帝请她入宫说话。
牛乃棠入了思政殿,却有些不太习惯,行动间束手束脚的。
穆明珠看出她的不自在,笑道:“私下里还叫朕姐姐便是。难道朕做了皇帝,这骨子里流的血还变了不成?”
牛乃棠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便笑道:“姐姐,我爹呢?他一直没回来。”
穆明珠道:“你父亲在长秋宫陪伴太上皇。昨夜太上皇受了惊吓,正需要有人说说话。”
牛乃棠不疑有他,道:“那我等下去看看太上皇。”
“这却不必。”穆明珠笑道:“太上皇这会儿更需要休息,你冒冒失失,莫要冲撞了太上皇。”她转而道:“朕要你入宫,是有一桩差事要你去做。”
“差事?要我做?”牛乃棠圆圆的脸上满是惊奇,道:“不行,不行,我爹已经发现茶水的事情了。”她苦恼起来,“等爹爹回府,还不知要怎么审我。”
穆明珠无奈笑道:“朕现下是皇帝,你原是替朕做事的,你父亲也不能审你。”
“当真?”牛乃棠眼睛一亮,明白过来,顿觉底气壮了,笑道:“要我做什么?”
“传旨。”穆明珠平静道:“昨夜谢钧伙同歧王周睿,宫变谋反,事实确凿。谢钧虽然逃了,歧王周睿却在府中被捉到,已下了天牢。对歧王周睿的审问已经结束……”
周睿只知道谢钧的大计划,但具体细节却并不了解,审过之后便再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留着却是个祸害。
穆明珠看向愣住的牛乃棠,道:“这样的大罪,是必死的。朕想着,你大约做不来刽子手,便由你去宣旨好了。”
她停了片刻,给牛乃棠缓冲思绪的时间,这才问道:“你可愿往?”
牛乃棠一时间的确有些处理不来这么劲爆的消息,听见问话,忽然醒过神来,几乎下意识道:“好。”她眼神聚焦,落在穆明珠脸上,轻声道:“姐姐,天牢里黑吗?”
穆明珠伸手抚了抚她额前的碎发,温和道:“别怕。天牢里跟朕的思政殿一样亮。”
牛乃棠坐在前往天牢的马车里,思绪杂乱。一会儿想起,当初在墙头树上第一次见到周睿与谢钧的场景;一会儿又想方才在殿中倒是忘了问姐姐,她怎得没了头发;然后再跳回来想起那夜周睿喝醉了,拉着她在那长而黑暗的密道里走,走啊走啊……
马车终于停下来,天牢已经到了。
囚在牢狱中的男子一见到她,猛地扑上来抱住了栏杆,嘶声叫道:“小郡主!是我!你怎么来的?可是谢太傅的人胜了?”他脸上露出狂喜的笑容来,抖着手腕脚腕上的镣铐,冲狱卒怒道:“还不拿钥匙来?未来的皇帝就站在你眼前!”
牛乃棠站在离栏杆三步远的地方,忍着霉烂稻草的气味,从头开始宣读皇帝的旨意。
她从来没有办过这样的差事。
她以为自己会声音发抖。
事实上,她的声线的确不稳,最初有一点轻轻的颤抖,可是越来越稳定。
“什么?”歧王周睿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别念了!别念了!什么意思?到底谁赢了?谢太傅呢?我要见他!放我出去!”
牛乃棠不理会他的叫嚷,只一径念下去,耳边嗡嗡响着的,不知道是真实的声音,还是她太过激动的情绪。
终于,她合拢了圣旨。
而歧王周睿就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鸭子,抓着栏杆,僵死般瞪着她,眼睛却是无神的。
狱卒奉旨上前,呈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毒酒。
“不不不!”歧王周睿猛地往窄小的牢房深处藏去,恐惧而又慌乱,叫道:“全都错了!我才是皇帝!我才是那个有权力刺死别人的!明白吗?”他挥舞着被锁住的手臂,妄图让逼近的狱卒退下,声嘶力竭道:“我是皇帝!我是太子之后!滚!滚!我不能死——谢太傅呢?敢动我,西府兵立时就会打到建业来!救命啊!救命啊!!”他终于崩溃,像个神经病一样大叫起来,可是注定不会有人来救他。
牛乃棠一直静静站在牢房外,她强迫自己不能挪开视线,就眼睁睁看着狱卒像捉一只鸡那样架起了周睿,然后将毒酒灌了进去。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毒酒。
周睿服下之后,一得自由,立时抠挖喉咙,想要呕吐上来,可是很快他便因为腹中剧烈的疼痛,倒在地上翻滚不停、哀嚎不止。
他像是一条砧板上黏腻的鱼,又像是腐物粪便中生出来的一条蛆。
就是不像人。
不知过了多久,狱卒轻声道:“小郡主,死人腌臜,您莫要脏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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