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皇帝穆桢,慢悠悠道:“你做了十七年皇帝,什么富贵不曾享过,什么尊荣不曾受过?也是时候了。”
皇帝穆桢情知大势已去,谢钧既然动手,不只皇宫之中,大约连荆州西府兵也联动了,纵然是执金吾牛剑奉召而来,也更改不了什么了。
她闭目一叹,缓缓道出了玉玺藏处。
谢钧挥手,示意身后扈从去搜寻玉玺。
一时那扈从捧了玉玺而出。
谢钧盯着那玉玺,眼中闪过狂热的光,左手去摸玉玺,右手提剑往皇帝穆桢身上而去,狞笑道:“这宝物给你玷污了十七年,如今才算是物归原主!”
皇帝穆桢避无可避,只能闭目受死,嘴角却犹有一抹冷笑,仿佛是对谢钧的讽刺。
忽然一道清亮的嗓音破空响起,“休伤我母!”
伴着这一道清喝声,宫墙内利箭声响成一片。
原是穆明珠领兵杀到,与谢钧的人斗在一处。
皇帝穆桢猛地睁开眼睛,往那喊声响起之处望去,却见原本该在千里之外的公主秦王,此时却一身僧袍出现在火光明亮的寝宫门前。
谢钧带来的人虽然骁勇,但方才与宫中宿卫厮杀,已经折损消耗了部分,剩下的也有些体力不支,与穆明珠的人短兵相接,对他们来说其实算是车轮战了。
人数不占优势,体能也不占优势,谢钧的人节节败退。
谢钧见势不妙,跌足恨道:“这贱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话音未落,就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紧贴着他喉咙擦过,若不是他闪躲得快,这一下就得送了命——而那射箭的少年在火光下眸光森冷,正是黑刀卫都督齐云。
“保护!保护!”谢钧托住自己被那一箭射落的半缕头发,顾不得风度体面了。
扈从重重,环绕在谢钧身边。
监门卫陈爵没想到在自己之后,还有秦王领兵前来救驾,眼见不敌,但谋逆不成,只能是死路一条,看向谢钧问道:“太傅!如今怎生可好?”
谢钧心念如电转,抬手去抓被困住走不脱的皇帝穆桢。
穆明珠要的乃是速战速决,如果时间拖久了,万一城中的卫兵反应过来,那今夜的局面就不好说了。
“擒住谢钧!”穆明珠沉声道。
齐云应声而出,长剑龙吟,飞扑百人丛中,剑尖直冲谢钧而去。
谢钧清楚齐云的能耐,见状便知他是奉命来捉自己的。他身边扈从虽多,能挡齐云一剑的人却没几个。
眼见穆明珠那些穿僧袍的部众已如潮水般涌进来,谢钧心知今夜已输,久斗下去非但拿不到好处,反倒要赔上自己。
他当机立断,沉声道:“走!”
谢府家仆也当真忠诚,立时便有数百人以血肉之躯为谢钧做掩护,另有几十名好手护送谢钧从后门而出。
齐云率兵追上,紧咬不放,几番缠斗,将谢钧身边的人杀至只剩十余名。
穆明珠也赶上来,弯弓搭箭,趁着谢钧躲避齐云长剑的刹那,箭去如流星、正中谢钧颈后。
谢钧身形猛地一僵,却不曾倒下。
恰在此时,谢钧身边的扈从将带来的油尽数洒在后门木料帘布上,以一道熊熊燃烧的火障,为谢钧争取到了逃生之机!
齐云还要冲过火障去追,被穆明珠眼疾手快拉住。
“齐云,你带人从宫门出去追谢钧。”穆明珠简明扼要交待道:“王长寿领千人拿下北城门,放外面的大军进来。”
“是!”两人皆应声领命。
穆明珠方才情急之下,拉住了齐云的手,至此才放开,又道:“我那一箭射中了他后颈,当已伤及筋骨。他跑不远的。”
“好。”齐云感到她掌心传来的温热,目光落在她头顶一瞬,像是怕藏不住自己的情绪,垂眸领兵而出。
穆明珠入宫的时候,僧帽还好端端戴在头顶,但方才激战之中,僧帽已经歪斜了,露出了半边光头。
穆明珠察觉了齐云的目光,她倒是并不在意,因厮杀过后浑身燥热,索性便摘了僧帽,拿在手中扇风,看众扈从清扫谢氏家仆、把守宫禁,慢慢走回到寝宫阶前。
那里皇帝穆桢坐在血污的台阶上,在穿僧袍的士卒看守下,头倚靠在栏杆上。她的发髻,在方才的奔逃中散了开来,可她沉着冷静的态度,仿佛还是那至高无上的帝王。
穆明珠缓缓走到皇帝身前,弯腰捡起了那封谢钧草拟的逊位诏书。
皇帝穆桢原本只是遥望着满宫火光,目光落在公主光裸的头上,终于有了一丝惊愕,她抬眸看向穆明珠。
穆明珠也正弯腰看向她。
皇帝穆桢心中抱了一丝期盼,当穆明珠杀进来时,那一声响亮的“休伤我母”……
母女二人对视的瞬间,穆明珠将手中的逊位诏书递了过去,轻声道:“把歧王改成秦王,这诏书便妥当了。”
皇帝穆桢闭了闭眼睛,感到自己方才的期盼何其可笑。
“母皇?”穆明珠轻声催促。
皇帝穆桢睁开眼睛看向她。
穆明珠已经直起腰来,将那份逊位诏书递给身边的萧渊,道:“你另拟一份,请母皇手书。”
皇帝穆桢苍声道:“玉玺在谢钧手中。”她顿了顿,道:“给朕三尺白绫,留个体面。”
玉玺已经不在,她这个老皇帝最后的价值也消失了。
穆明珠略有些诧异,看向皇帝穆桢,以一种轻到微妙的声音道:“谁说要母皇去死了?本王要你活着,长长久久。”
长长久久看着这个被她放弃的女儿,会如何兴盛这个国家,会如何做到比任何人都出色!
皇帝穆桢长叹一声,淡声道:“你会毁了大周。今夜之后,你可想过明日?”
等到天亮了,宫变之后的局面要怎么收拾?
天下人岂能容她一个公主登基为帝?周氏旧臣与四境藩王岂能容她?而她关于变革的那些激进想法,又岂能为世家所容?
“明日?”穆明珠嘴角弯出一点冷酷嘲讽的笑意,亦淡声道:“明日的事情,便不需母皇担忧了。”
是夜,等执金吾牛剑召集部众,要入宫救驾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王长寿领兵打开了北城门,放入了早已等候多时的万人军队。
穆明珠诏令之下,其旧部万人分往各处,围住建业城中百余名重臣府邸,使其不能出入报信,只待天明时,一同送入宫中。
另一边,齐云奉命而出追击负伤逃走的谢钧。
谢氏家仆也当真是忠诚,哪怕只有十余名扈从,仍是死战到最后一刻,竟护着谢钧在混乱中从北城门而出。
齐云在北城门外寻到谢钧踪迹,一路找去。
谢钧黑夜中慌不择路,颈后重伤又大量失血,意识模糊中竟绕到了济慈寺山下的断头崖。
齐云已带兵追了上了。
谢钧情知落在齐云手中,再无活路,催马疾行,待察觉不对时已经晚了,马蹄腾空的刹那间,那马猛地刹住,却几乎倒立起来。
谢钧重伤之下,更是反应不过来,一下没能抓牢马背,也没能及时跃下逃生,竟是从断头崖上滚落下去。
当日穆明珠与他驾车前来,玩笑要将马车开去坠崖的断头崖,如今他是切切实实滚了下去。
断头崖高有百丈,底下水流湍急,黑暗中难以查探。
齐云担心穆明珠在宫中的情况,一面命人回去报信,一面自己亲自领人绕路下去、沿途查找。
也是谢钧命不该绝,一路从断头崖上滚落下去,身上擦伤挫伤不计其数,最终落入水中,意识昏沉,只记得死命抱着一截浮木,顺水而漂,不知过了多久,像是被冲上了一处浅滩。
他再也无力支撑,抱着浮木的手臂一松,便昏了过去。
这却是在一处少有人来的野山中,恰有一农妇趁着朦胧天亮之时,来这处割草药卖钱维生,忽然一脚踩在谢钧身上,吓了一跳。
那农妇蹲下身来,仔细一看,竟是个活人。
想着总是一条性命,那农妇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她整日做农活,力气也大,一个人把谢钧拖到往日避雨的山洞中,见了他脖子后面的伤口,也觉惊骇,只捡了自己知道的几种止血镇痛的草药,给他敷在伤处。
谢钧求生欲极强,虽然撑不住昏过去,但担心齐云找来,挣扎着醒过来,知有人救了自己,艰难道:“我本是富商,路遇歹人劫财。”便许诺等活着回去,给她千百倍的报偿,又说担心歹人寻来,教导那农妇遮掩了他上岸之后的踪迹。
那农妇淳朴,一一照做,回来给他煮热汤喝,道:“我不求您什么报答,我只求自己心里过得去。”
谢钧口甜如蜜,夸赞那农妇,待到想要坐起来喝汤,忽然发现他非但坐不起来、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他浑身上下,竟只有头是能动的。
第199章
这一夜宫变之中,从头到尾两次战斗全都经历的不只有皇帝穆桢,还有仍旧居住在皇宫中的三皇子周眈与皇子妃杨菁。
三皇子周眈所居的明光宫,距离皇帝寝宫很近,只隔了不足百丈的一个花园。
所以当谢钧领兵杀到皇帝寝宫时,周眈与杨菁也半夜惊醒。
明光宫中的宫人出外查看,却被宫门口的贼人持刀堵了回来。
周眈与杨菁丝毫不知外面是什么人杀进来了,明光宫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人,更不可能与贼人相抗衡,只能守在明光宫中,等外面的兵乱过去。
杨菁已怀胎五月,不能自己亲自上阵,只能指挥侍女搭梯子爬上宫墙看外面的情形。
第一波杀到的贼人没撑许久,第二波贼人又杀到。
“这是何人逼宫?竟如此势大!”周眈攥着汗湿的手,困兽般在屋内踱步,恨声道:“如此大事,怎得我这里一点风声都没有?”又埋怨杨菁,道:“你父亲每常夸口在朝中耳目众多,怎么也不曾递信给我们?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竟不知今夜是何下场!”
杨菁扶着肚子坐在主位,道:“我父亲必然并不知情,否则岂会不告诉我们?”
那望风的侍女跑进来,却是道:“了不得!后来的贼人跟先来的贼人打起来了!”又道:“后面来的这批竟都是些僧人!”
明光宫外喊杀声又起,很快第一波贼人不敌退去,而第二波赶来的僧侣手持刀枪,封锁了明光宫的宫门。
望风的侍女又道:“陛下寝宫中的喊杀声停了。”
室内气氛一时凝滞。
周眈不知最后的结果究竟如何,又恐怕贼人处理了母皇之后,会往他这里寻来。
在这种焦躁惊惧的情绪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寅时,夜色如墨。
忽然有持刀的僧人从皇帝寝宫中出来,往各处宫门传递消息,要宫中诸人勿惊,说今夜是谢太傅带兵逼宫,秦王领兵护驾,而皇帝受惊之后,已写下逊位诏书、传位于秦王。
周眈与杨菁来到明光宫宫门内,在僧人寒光森森的长刀下,恭敬领了口信。
宫门在两人面前再度紧闭。
周眈转身快步回了殿内,再也忍耐不住,对杨菁道:“秦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母皇要四妹做了皇帝!”他盯着杨菁,道:“这些你父亲竟丝毫不知?”
杨菁也在消化这巨量的信息,扶着肚子靠在门边,一时没有说话。
这副模样落在周眈眼中,却成了心虚的证明。
周眈逼上前两步来,嘶声道:“你们父女是不是早就跟穆明珠串通好了?你当初跟着穆明珠去雍州两年,早就是她的人了,是不是?”
杨菁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道果然是皇帝的儿子,这疑心倒是一模一样的。
周眈脸色胀红,再无素日文雅之态,冷笑道:“好!好!好!原来我竟是给你们父女愚弄了!现下怎么算?你们杨家从龙之功,立时便要踹开我了吧?我告诉你们,你们想错了!那个位子,穆明珠一个女人坐不稳的!就算母皇逊位于她,天下人也不会答应!这是我父亲的皇位,还要交到我手中来!”他目中放出近乎癫狂的光来,与人前淡泊名利的模样迥异。
一夜的兵戈厮杀,与天下最高位置失之交臂,这样强烈的刺激让周眈在与杨菁独处时,再也无法维持演给外人看的假面。
杨菁情绪起伏也大,扶着肚子坐下来,尽量平静道:“咱们坐下来说话,从长计议。”
然而她越是冷静,周眈便越觉得受刺激。
“还有什么好从长计议?穆明珠夺了皇位,一早就会召见群臣,除非到时候你父亲领头、抵死不从,否则这建业城中还有谁能拿下她?”周眈自己也颠三倒四,一会儿对穆明珠极度轻蔑、认为这个妹妹根本不可能继承皇位,可是一会儿却又觉得穆明珠手握重兵、在建业城中想杀谁便杀谁。
“你冷静一点,先坐下来。”杨菁忍气道:“如今外面的情形还不知道怎样了。”
她也担心父亲的情况,宫内已经如此,不知建业城中又如何。
周眈盯着她,忽然冷声道:“怪我不够冷静?难道不是你的态度太冷静了?”他越发觉得先前的疑心有道理,“你便是穆明珠在宫中的内应!否则怎么往日你都往母皇宫中,服侍母皇安寝,独昨夜不曾去?”她一定是提前得到了消息。
杨菁一夜疲累,精神有些撑不住了,扶着肚子无奈道:“我昨晚是动了胎气,不便行走。”
“胎气?”周眈冷笑两声,眼中放出诡谲的光来,道:“你真把我当成傻子了?以为我不知道你身边那个叫棋语的侍女究竟是怎么死的?”
杨菁心中一颤,直直抬头看向他,轻声道:“什么?”
暗夜中,明光宫的宫墙之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间或有刀枪撞击的金戈声,不知有多少披坚执锐的士卒正列队跑过。
在这皇宫之中,在穆明珠的治下,周眈清楚自己继位的希望已经比萤火还要渺茫,而他本人甚至可能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他终于彻底撕掉了假面,不再维持温和文雅的模样,任由整个人为欲念与恶念吞噬。
“滚!”他双目赤红,盯着成婚不足半年的妻子,低声吼道:“带着你那个来历不明的肚子,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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