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声音她已经有些听不清楚,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回廊尽头。不过远远的,阿芙拉还是能依稀听见一个清爽的笑声:“哈哈哈……多亏了……不然,这个暴雨……”
仅仅是这样听着,几乎都能想象到说这句话的青年,一定是一个俊朗又清隽、形貌高雅的人吧。
阿芙拉忍不住有些想笑。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空落落的心脏,仿佛就这样降到了实处。
总觉得……是群温柔的人呢。
仙子种族恶作剧的本能,在不甘心的蠢蠢欲动。
虽然说,女主人特地嘱咐了,不要到其余客人的两间偏院里去。
——但是,假如是在平时遇见了,那可就没办法了,对吧。
小姑娘的脚步立刻轻快了起来,在走路的时候不由自主的踮起了脚,背后光翼也翕动起来,几乎本能般、就要飞离地面。
对于仙子来说,飞行基本是比行走更加第一位的选择。平常的时候阿芙拉会注意克制自己,以防一时高兴就飞起来,假如被其余普通人看到,无论是被当做神明还是被当做妖怪,都是很引人注目、很麻烦的事情。
可是,这种时候,她几乎想也没想,就要放弃自己身为人类的那层表象。
或许,是因为有同伴在身侧吧。
也或许,阿芙拉潜意识里也知道,在这里,并不存在需要她特地隐藏——
一只手按上了小姑娘的肩膀,将她带回到了地上。
毫无自知的神祗倒仰着回过头来,一脸真诚无虑的疑惑:“?”
卖药郎垂下眼睛,看了阿芙拉片刻,绷直的唇线像是放松了下来,露出一点转瞬即逝的、生疏的笑意。
“到了。”他指了指闭紧的门扉。
绘着大片荷叶的纸质推门,大约是被经年累月的熏香所浸染了,散发出一种引人沉溺的微香。——不过说实在的,这间宅邸里几乎每个地方都飘散着这种香味。阿芙拉最开始还会稍微恍惚一下,这肯定是因为她还并不习惯日式的熏香传统吧。但是这么一路走来,她已经能面不改色的呼吸这里的空气了。
引路来的侍从,悄声的、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就退下了。
“……”卖药郎抬眼打量了一番,眉心又拧了起来。
他将左手伸进袖摆,顿了顿,又看了阿芙拉一眼。他像是有什么话要对阿芙拉说,又因为无法明言的原因,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穿着妖艳和服的青年轻轻一叹,把指尖捏着的符咒往门扉上一贴,一直若即若离按着阿芙拉肩膀的手,把小姑娘向前推了推,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哎呀,等一下!”倒是阿芙拉反手拽住了他的手,眉眼一弯,就是一个毫无城府的灿烂笑容:“卖药郎的话,是在苦恼着什么吧?”
突然感受到了温热的体温,卖药郎愣了愣,不习惯的想要把手抽回来。可小姑娘却难得的强硬了一下,她认真的抬眼,直直望进青年的眼底:“既然是我一直都不知道的事情,那么,一定是我无能为力、甚至有可能会因此遭遇危险的。——这种程度的自知之明,我当然还是有的。”
“但是,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够做到、或者坚决不能做的,你一定要告诉我啊!”阿芙拉看卖药郎一直绷着脸、面无表情,忍不住有点儿着急,“就算没法帮到你,我也不能拖后腿!毕竟、毕竟——”她咬了咬嘴唇,面庞上不由自主泛起一点儿迷茫与忐忑:
“卖药郎,我们,……是朋友,对吧?”
……他看着女孩子眉宇间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的那丝茫然,叹了最后一口气。
卖药郎把手抽回,僵硬的碰了碰她的头发,然后从鼻尖,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
再一次听见进来避雨的、那群客人的对话,是一般来说应当享用晚餐的时刻。
为什么说“应该”……是因为,阿芙拉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吃不下女主人亲自送来的饭团。
明明!是那么好看的女主人亲手制作的!而且,还摆出了特别可爱的植物造型!这样都吃不下去,简直是太矫情了!
阿芙拉唾弃了自己一会儿,觉得自己肯定是以前被宠坏了。
嗯……
她以前,是什么人……来着?
咦?
奇怪?
明明,一切都……正常啊。
她不是来自未来的、有着七大王权者的日本吗?为什么,却偏偏有一种,丢失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失落得想哭的冲动?
阿芙拉愣愣的抬起了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
不。不对。这是不对的。一定有哪里出了错。
她应该——她必须——
“砰!”
阿芙拉一惊!
“砰砰!”
她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来,背后的光翼瞬间张开,维持住了小姑娘的平衡。
“砰砰砰!”
纸门被敲的咯吱作响,几乎快要掉下来。
距离门扉一步之遥的时候,阿芙拉在平地上绊了一下,一脚踢翻了香炉,脑门很悲催的直接磕在了门上。
“——痛!”小姑娘眼泪汪汪,一手捂着额头,一手小心翼翼拽开一点儿缝隙。
……门外,卖药郎眉心拧的死紧,极其严肃的低头看她。
“饭团吃了吗?”他问,语气简短又严厉,让阿芙拉一瞬间、条件反射的挺直了腰。
“吃了——唔,对不起,”学不会撒谎的小姑娘蔫巴巴的垂下了头,因此错过了青年轻舒一口气的样子。“对不起……我没吃。那、那个,并不是挑食的缘故!”她结结巴巴的道着歉,因为自己又让别人担心了。“就是,突然没有了胃口……”
“……”卖药郎努力舒展开眉头,“不是你的错。”他不着痕迹的把视线放远,扫视着整个室内。“不想吃,就算了。”
他的目光在翻倒的香炉上钉了一会儿,最后才慢慢收回。
就在这时,阿芙拉听见了耳熟的声音。
那是在他们之后求宿的、其中两位客人的声音。超——不耐烦的那个,正粗着嗓子抱怨:“喂喂,为什么不让我动手啊?巴卫?几个付丧神而已!而且,我知道你也看他们不顺眼吧?”
另一边安静了一会儿,才出声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是阿芙拉之前并未听过的嗓音,有点儿冷淡,又带着些慢条斯理,十分高傲的样子。
“我不反对……反正只要你自己别后悔就行。”
最开始抱怨的那个明显犹豫了一下,“……那还是算了。”这声音说,“总觉得,如果真的杀死了谁,以后我肯定不会高兴的。”
被称呼为‘巴卫’的,就冷冷一哼。
阿芙拉饶有兴趣的听着,而直到整整两分钟之后,那边才展开了新的话题。
“……我说啊,”这是最先说话的那个。明明听起来很大大咧咧的样子,却奇怪的结巴了起来,“那个,巴卫啊,不是我说——”
他话语里那份纠结,简直能透过好几面墙具现化出来:“你啊,明明半点兴趣也没有,还偏偏溜去厨房、煮什么蔬菜粥……巴卫啊,兄弟,你没事——呜哇!”
这段对话结束在一声仿佛是铜锅恶狠狠贯在地面上的巨响之中,期间掺杂着另一个人惨兮兮的“好烫烫烫烫!”的惨叫声,叫阿芙拉咬着下嘴唇偷笑了起来。
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卖药郎正安安静静注视着她。
“怎么啦?”阿芙拉歪了歪头问,“那个,我可以去找那些客人吗?”她朝着自己刚刚听见声音的方向指了指,“感觉大家都很可爱呢。而且,蔬菜粥扔掉也太可惜了一点。”
卖药郎沉默了一下,“你……”他用一种仿佛怕惊吓到什么的音量,悄声问,“你,能听见吗?”
“当然了!”阿芙拉被吓了一大跳,“怎怎怎怎么了?我不该听见吗?有哪里不对吗?”
小姑娘被吓的炸起了毛,而卖药郎若有所思的摆了摆手。
“……不。”他最终回答,“现在还不行。……是的。暂时,你不能去。”
还没等阿芙拉沮丧起来,青年毫无先兆的握住了阿芙拉的肩膀,把她带出了房间。
没有闭合的门扉内,翻倒一地的香灰,正悄无声息的燃烧。灰白色的雾气缭绕开来。
“刚才,在我敲门的时候,”卖药郎最后又问。他沉下嗓音,就让人忍不住摆正了脸色:“你……在想什么?”
“啊咧,在想什么?”被突兀的这样问了,小姑娘只好苦苦思索起来。她一边跟着卖药郎沿着走廊走,一边苦恼的向左一侧脑袋:“想什么……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呀?”
回忆了一会儿,阿芙拉又一次抬手、摸了摸眼眶。
她并不知道自己这个下意识的动作,究竟代表着什么。绞尽脑汁无果的女孩,只是纠结的扁了扁嘴巴,这样说:
“大概,在考虑,晚上吃点儿什么吧。”
第23章 静止时间
他们一边沿着回廊走,卖药郎一边在所经过的地方、都贴上符咒。
那些空白的纸符从卖药郎的袖口里飞出来,源源不断似的,一旦挨到墙面上,就自动绘出了赤红的纹理,——像一只眼睛。
阿芙拉好奇的看着。有许多疑问争先恐后的冒着泡泡,又被阿芙拉压下去。
她的智商又没有出问题。卖药郎这样警戒着什么、绷紧了神经的样子,自然是发现了这座宅邸的危险之处。她虽然对于其他人都有一种乐观的期待,从心底希望相信,这个世界上,全部都是用善意拥抱这个世界的人,但是,她自然知道,光明的背后即是黑暗。她自己没有办法判别,就把所有的一切——连同自己的性命,都交给信赖的朋友。阿芙拉知道自己在武力值上帮不了什么忙,于是就乖乖巧巧的跟在旁边,尽量不添一点麻烦。
卖药郎开口说话了。
他的声音又回复到最开始相遇时的那种调调,去掉了紧绷感和强烈的魄力,慢悠悠的,连微挑的尾音里都带上一种小酌着清酒的微醺感。
他开口,说了一个故事。
“从前,很久以前,有一个罪臣。”
这是一个老套的开头。
“臣子犯了什么错、被天皇废黜,已经不得而知。或许他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或许他只是被天皇厌倦了而已。”
“——不过,他有一个女儿。”
“作为臣子非常不称职的这个男人,却将自己的女儿视作掌上明珠。”
“他将那个少女当做珠宝珍视着的态度,以至于在所有的贵族和平民之中,流传开了‘她一定是个绝代佳人’——这样的传言。”
“‘那双眼睛一定像星空一样明亮吧’、‘嘴唇一定比樱花还要娇嫩吧’、‘皮肤一定像初冬的落雪吧’。这样擅自妄想着。”
卖药郎垂下眼睛。神祗正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边,正因为他停下话头而仰起脸来。那双碎银的双瞳里,除了善意的好奇以外,什么也没有。
他就对人性露出一个一闪而逝的、自嘲的笑意。
“就因为如此,哪怕在作为父亲的臣子已经落罪了之后,也有不少俊美的男子,并不在意少女的身世,继续进行热切的追求。——他们甚至比之前更加热切了一点。因为,没有了父亲的阻拦,那么,少女一定更加容易动心了吧。”
“少女为这份真情感动。她做了人生之中第一件大胆的事。”
“——她在一场宴会上,让侍女故意撞倒了摆放在面前的屏风。”
“的确。她皮肤白皙、眼睛黑亮、嘴唇嫣红,然而,这不过是属于尘世的美丽而已,又如何能够与天上的月辉并肩呢?”
“人们自顾自的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那些传言是谎言,美人变成了皮囊。倾慕的目光变得讥讽,爱恋的私语变成了嘲笑与不屑。不再有公子哥继续传递花枝和情书,就好像,不这样做,就不能彰显出自己高洁于世尘、轻蔑美色一样。”
小姑娘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个感同身受的难过表情。
卖药郎轻轻碰了碰阿芙拉的肩膀,引着小姑娘往另一个方向走,一边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在这种令人绝望的时候,有一个青年俊杰,依然热忱的对少女展开了追求。”
“熏着莲香的信笺、含情脉脉的和歌、仍带着露水的新鲜花朵……”卖药郎看了眼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把剩下的话语吞回了肚子里。他干巴巴的咳嗽了一声:“总之,是追求到了吧。”
“少女被众人伤害的心,一点点愈合了起来。她做了人生之中第二件大胆的事情。”
“她不顾众议——嫁了过去。”
“婚后的生活一如预想之中的那样快乐。她的夫君十分温柔,对她也很是照顾。少女——夫人,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更幸福了。”
……阿芙拉紧张的屏住了呼吸。“我觉得,这句话后面……好像要跟着一个‘但是’?”她喃喃自语着,左手下意识的揪住了自己的袖摆。
卖药郎没有去安慰她,只是多留了片刻的空白,让阿芙拉从脑补的诸多套路里缓冲出来。
“‘但是’,”他说,“那个男人,对所有的女性,都是这样温柔。”
“嫉妒是原罪。贪婪是人性的本能。得到的越多,想要的越多,无法得到的,也就越多。‘为什么不能只对我一个人微笑呢’、‘他好像,对比我漂亮的女人更加温柔呢’、‘是因为,我不够美丽吗’,——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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