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喳喳——”
日上三竿, 树上鸟语啁啾,璨月从外打帘而入,朝床幔低垂的床榻上望了一眼。
静悄悄的, 居云岫还没有起身。
璨月微笑, 高兴郡主今日能有这样好的睡眠, 踅身离开。
琦夜、姆妈已陪着恪儿在院里玩耍, 见状道:“郡主还没醒?”
璨月摇头,放低声音道:“这些时日太劳累, 昨夜睡前又喝了一壶瓮头春,今日再不多睡些,如何撑得住?”
二人了然,琦夜忙抱了恪儿起来,也放低声音道:“郎君乖,先莫扰郡主休憩,我们到外面玩耍。”
璨月便笑:“郡主要是知道你这般忠心, 醒来后定要赏你。”
琦夜也笑:“那你可千万记着提一提。”
恪儿被琦夜抱走,走出月洞门时, 不满地嘟囔:“为什么阿娘不起床, 战长林也不起床……”
今日一早起来, 他照惯例先来给居云岫请安,没成后,便去找了战长林,谁知琦夜在门外敲门半晌都无人答应。
琦夜是王府里的老人,知道战长林平日里睡眠极好, 因而并不多疑,只道:“郡主不起床,跟那人不起床没有关系, 郎君莫要瞎想。”
恪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她。
琦夜看他不信,哼的一笑:“怎的?郎君还不信?要骗你,奴婢学小黑汪汪叫!”
居云岫这一觉一直睡到快到中午时才醒。
醒来时,屋里已亮堂堂的,日光浓郁得床幔也遮不住,她伸手挡了下眼前的光,想到昨夜的情形,眉尖微微一蹙。
脑袋还有些昏沉,是那壶瓮头春后的余威,居云岫伸出左手,检查手腕上的玉镯,玉镯不在了。
那不是梦。
守在床外的璨月听到动静,上前来伺候,居云岫下意识把左手藏回锦被底下。
“郡主昨夜睡眠可好?”
璨月挽起床幔,眉梢有笑。
居云岫淡声:“尚可。”
璨月笑意更暖,弯腰掀锦被。
居云岫道:“头有些疼,先送碗解酒汤来吧。”
璨月一怔后,“诶”一声,笑着走了。
晌午,日头明晃晃地晒着庭院里的古槐树,扶风踏过树荫,走进屋里,颔首向居云岫行礼。
居云岫面前的案几上铺着纸笔。
“赵霁那名姬妾是何人送给他的?”
扶风似没想到居云岫是为这件事传召自己,愣了愣才道:“据说是一年前秘书丞彭显请他宴饮,在筵席上,当场将这名姬妾送给他的。”
居云岫道:“这名姬妾原本是彭显府上的人?”
扶风道:“不是,是洛阳青楼里的一名舞姬,当初彭显有意与赵霁攀交,命人四处搜罗与郡主……相类之人,听闻此人与您神似,便立刻派人前往洛阳,以重金将人买回长安了。”
赵霁对居云岫求而不得,以至于对天下所有神似居云岫之人产生了一种偏执的癖好,这在朝堂上早已不算是秘密。
扶风说罢,当着居云岫本尊的面,多少有些赧然,倒是居云岫眉目不动,道:“所以说,此女是洛阳人?”
扶风点头:“是。”
居云岫恍然,倒是有点明白赵霁为何会对这位姬妾另眼相待了。
扶持晋王上位后,赵霁一直待在长安,三年来没有一日回乡过,如果这时有一位来自故乡、且还与她神似的佳人相伴,不难想象,赵霁心里会产生多少复杂而新奇的亲切感。
“去查一下她的死因吧。”
基本情况问清楚后,居云岫开门见山。
扶风不解:“乔瀛不是在信中说,是游湖时意外堕水而亡?”
居云岫反问:“若不是意外呢?”
扶风一愣。
居云岫目光炯炯,言外之意已很明显,扶风震惊道:“郡主的意思是,此女可能是被人谋杀的?”
居云岫纠正:“不是可能是,是必须是。”
会让赵霁如此失态的姬妾,是一颗不能废置的棋,居云岫入洛阳的首要目的是动摇赵霁对晋王的忠心,而动摇这份忠心的第一步,就是让赵霁因晋王而失去。
比如,失去一位与众不同的姬妾,失去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居云岫把写完的密信交给扶风:“晋王膝下成人的皇子除太子以外,还有老三、老四,太子贪色,老三、老四好勇斗狠,此外,朝堂上还有一个欲把赵霁连根拔起的王尚书,哪一个适合做这个幕后凶手,叫乔瀛自己看着办吧。”
扶风心头震动不已,上前收下密信,颔首道:“郡主英明,卑职这就去办!”
听及“英明”二字,居云岫眼睫微垂,脑海里闪过战长林那张得逞的笑脸,眉头不由一蹙。
“等等。”
走至门边,扶风被居云岫叫住,回头道:“郡主还有何吩咐?”
居云岫目光垂落在地板上,道:“那个人呢?”
扶风道:“郡主问的可是长林公子?”
居云岫沉默。
扶风心知多此一问,忙回道:“大概半个时辰前出府了,程大夫想拦,可惜拦不住,反被讨了些许银子。”
听到银子,居云岫掀眼。
扶风甫一对上那凛凛目光,心头一跳。
居云岫无意难为他,错开眼,道:“没事了,你走吧。”
“是。”扶风松一口气,颔首走了。
不多时,璨月从屋外回来伺候,居云岫起身从案几前走来,吩咐道:“备车,我出去一趟。”
午后的烈日晒着湖边垂柳,水浪一波紧跟一波,拍打在青石砌成的码头上,草屋前,船家盯着战长林掌心里的五块铜板,差点没把眼睛搓瞎。
战长林看他半晌不发话,掂了掂手心里的家当,提醒他回神。
船家提着一口神,问:“这是……‘重金’啊?”
战长林笑:“出家人不打诳语,船家这船走一趟是十块铜板,昨夜我只是租船,一来一回都是自己划的,没消耗船家体力,想来应该折一半的价。”
船家也笑,冷冷道:“小师父这样抠门,家里的老婆会跑掉的。”
战长林无辜道:“船家这话从何说起,我一出家人,哪里来的老婆?”
船家:“……”
昨夜情形再次浮现于脑海里,船家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听错,咬牙道:“‘小僧带娘子前来游湖,不问自取,船家莫怪’,这话不是你讲的?”
战长林认真道:“没有‘子’。”
船家:“?”
战长林道:“小僧带娘前来游湖,不问自取,船家莫怪。”
船家目定口呆。
战长林主动把五个铜板放进船家手里,道:“小僧自幼失怙,母亲迫于无奈把我送到白泉寺出家,后来改嫁他人,虽然衣食无忧,但一直郁郁寡欢,如今风烛残年,唯一的心愿就是能跟我再聚一次……”
船家打断:“那要半夜三更的跑到我船里去聚?”
战长林解释:“我娘平生最爱在船上游湖赏景,且只爱三更时的夜景。”
船家破口谇道:“老子信你个鬼!”
战长林偏开脸,还是没能躲开所有的唾沫星子,伸手抹了,忍耐道:“船家,咱讲讲道理,半夜三更的,你那些船放着也是放着,我不过是租一趟,你还真想漫天要价不成?”
船家心道果然是来压价的,冷哂道:“租船的话,的确是不值几个钱,可是你自个先拿玉镯来做抵押,也是你自个说要以重金赎回玉镯,咱现在谈的不是租船的事,是赎玉镯的事,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这只玉镯,只值五块臭铜板吗?”
船家一边举着那只水色通透的玉镯,一边抖着手心里可怜巴巴的五块铜钱。
战长林咬牙。
码头上不时有船只泊岸,围观的行人越来越多,战长林不想给人当猴儿一样的看着,忍痛从怀里再掏出五块铜板。
船家直呼“老天爷”。
战长林诚恳道:“就这个数,再多,我也没有了。”
船家岂甘心这样罢休,收了玉镯道:“那就叫你那小娘子自己来赎!”
行人听闻“小娘子”一词,发出起哄声。
战长林心里微恼,忍着道:“说几次了,是我娘。”
船家哼道:“你娘个屁!”
战长林道:“你再说一遍?”
船家道:“你娘来了!”
战长林回头。
微风拂柳,居云岫从行人身后走来,身着团花郁金色绫裙,头戴蒙着白纱帷帽,精致五官若隐若现,周身气度清贵无双。
围在码头上的行人一时看得呆了。
“老天,这和尚的娘也忒年轻了些吧……”
“什么娘呀,亏你也信,分明就是这野和尚的相好,他怕给船家揭穿私情,就撒谎硬改‘娘子’成‘娘’罢了……”
低低切切的议论声传至耳畔,居云岫驻足。
战长林立刻对船家道:“开个价,赶紧的。”
船家两眼朝天上一望:“十两!”
战长林豪爽之至,从钱袋里掏出十两白银交上,半点也不拖泥带水,船家狐疑,收下银两后,颇有些受宠若惊。
战长林拿回玉镯,又道:“铜板还我。”
船家这才确信他没有被鬼上身,交还先前那五块铜板,战长林收入怀里,转身上前,恭谨地搀起居云岫的小臂。
“娘,咱回家。”
“……”
第47章 . 死因 “大人,查到了!”
车声辚辚, 马车驶离码头,战长林目光从窗缝外撤回来,长舒一口气。
车厢里, 居云岫冷脸坐着, 眼神里透尽鄙薄。
战长林仍是一屁股坐在蜀褥上, 抓着窗, 低咳一声,解释:“主要是……怕毁你清誉。”
居云岫眼神依然很冷:“你没毁我清誉?”
战长林回想刚刚那声明目张胆的“娘”, 也知道是掩耳盗铃,但眼下总不能坐实这罪名,还是哄人要紧,便道:“新娘新娘,就是新的娘,你做过我的新娘,那便也算是做过我的娘, 今日喊一声,没什么的。”
居云岫:“……”
战长林:“反正你戴着帷帽, 丢的全是我的脸, 有什么要紧的?”
居云岫不想再跟他交流, 转开头。
战长林无奈,从怀里拿出那只玉镯来,要给居云岫戴上。
居云岫挣开手,不给他碰。
战长林举着玉镯道:“十两呢。”
居云岫望着窗外的街景,讽刺道:“亏了?”
战长林心里肯定是觉得亏的, 可眼下跟她相处一块,回忆起昨夜种种,便突然释怀了, 回道:“倒也不是,毕竟春宵一刻值千金呢。”
居云岫脸上的霜更厚了。
明明昨天夜里只是相伴而眠,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做,可被他这句“春宵一刻”一点,意味就瞬间大变了。
战长林偷瞄着居云岫,故意再添一把火:“不要也好,我收着,便算是你送我的第一个信物了。”
说着,就要把那玉镯揣回怀里,居云岫回头。
战长林举着玉镯放在她眼前,乖乖坐着,英气的眉一挑。
居云岫一口气只能憋回来,拿回玉镯。
战长林靠回车壁,笑着道:“乔瀛那边联系了没?”
居云岫正愁没地方洗涮他,闻言道:“乔瀛是谁的人,谁自己去问。”
战长林道:“郡主大人这时候倒是想起来乔瀛是我的人了?”
居云岫不理他。
战长林趁机道:“话说回来,居松关到底给你分了个什么官?为何连乔瀛都能听你吩咐?”
居云岫眼神微变。
战长林探近道:“不会比我的官还大吧?”
居云岫转开脸,道:“阁下是苍龙军副帅,太岁阁阁主,除了哥哥以外,还有谁的官能比你的大?”
战长林半信半疑,明面上说的确如此,可谁知居松关有没有在背地里做什么手脚?
“那你是管什么的?”战长林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决定刨根问底。
居云岫道:“入洛阳赵府,策反赵霁。”
这一点战长林知晓了,只是这最多算是内容,不能算是“管什么”,战长林于是再换种问法:“就没个实际的官职?”
居云岫道:“必要时,太岁阁全员都可听我差遣,不需要实际官职。”
“全员都可听你差遣……”战长林眼神审度,扯唇,“那不是也包括我?”
居云岫道:“你不服?”
战长林讪笑:“倒不是服不服的事,就是想弄明白,咱俩之间到底谁上谁下,要是意见不统一了,到底该听谁的。”
居云岫不客气地道:“自然是听我的。”
战长林点头,道:“那就还是你上,我下嘛。”
马车拐过市井,周遭环境安静下来,居云岫神色忽然一变。
战长林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要瞎想。”
居云岫目光已如箭镞一般射在他身上。
少顷后。
“停车。”
马车应声停在墙边的一棵老槐树下,战长林看着居云岫冷冰冰的脸,识趣地抿住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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