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为时已晚。
“下去吧。”
“身上还有伤……”
“我上,你下,现在我命令你下去,下吧。”
“行……”
树叶的风里沙沙作响,一辆双辕马车扬尘而去,战长林站在树下,摸摸鼻子,反省道:“欲速则不达。”
数日后,洛阳赵府。
临近大婚之日已仅剩十日,整座赵府却仍然半点喜气也无,赵老爷子心急火燎地在屋里打转,想起这些时日来的糟心事,额头暴着青筋。
“这长乐郡主究竟是娶还是不娶?”
丫鬟屏气噤声地侍立在角落里,眼睛都不敢抬,只有管家敢劝道:“老爷息怒,大少爷惦记郡主这么多年,不可能不娶,眼下就是还跨不过心月这道坎,容他再伤心两日,到时候郡主一入门,这事儿也就自然过去了。”
提及心月,赵老爷子叹气声更重,想到那位即将入门的长乐郡主,眉间褶皱也更深。
“一朝权相,偏在这内宅之事上屡犯糊涂,天下女郎那样多,要怎样的没有,他倒好,盯着一颗丧门星不放,可是给我赵家长脸了!”
这一句“丧门星”出来,更把丫鬟们唬得一震,管家也急道:“老爷,肃王府如今是没落了,可郡主仍然是先帝册封的郡主,是今上的亲侄女儿,这话要是传出去,指不定会落人口实,招来祸端啊。”
赵老爷子拂袖在榻前坐下,回想刚刚那句,自也知口无遮拦,有损皇家威严了,胸口顿时更憋闷。
管家及时地送上一杯茶,赵老爷揭盖喝了,胸口还剩下一半郁气,发泄道:“福安呢?叫他去盯着琼园,怎么半天没个动静?”
正说着,一人从屋外急匆匆赶来,禀道:“老爷,有动静了!刚刚延平从府外领了个人回来,一径带到大少爷院里去了!”
屋里二人闻声一凛。
赵霁坐在书斋里,手里握着一只金镶琥珀耳环。
耳环的主人叫心月,是他六个妾室里跟他时间最短、长相最酷似居云岫的一位。
半个月前,赵家阖府在城郊的南湖上乘船举办家宴,心月中途离席,前往船头吹风散心,不多时,天降暴雨,画舫在风雨雷霆的袭击下紧急返岸,众人仓皇下船后,准备乘车回府,却意外发现身怀六甲的心月失踪了。
同样失踪的,还有贴身伺候心月的丫鬟。
次日,暴雨停歇,赵府家丁从湖上打捞起丫鬟溺亡的遗体,却没有发现心月的踪迹。
家丁搜寻一日无果,上报官府,又一日,赵霁从茂县奔来,亲自主持大局,派人把偌大的南湖里里外外翻了个遍。
心月仍然下落不明。
熟悉南湖水况的船家说,湖水连江,暴雨夜水势凶猛,尸体多半早已顺着湍流被江水冲走,赵霁当场心如死灰,却仍咬着最后的一点希望,派人火速赶往江口,沿着水势一径搜索。
至今,一无所获。
那个暴雨夜仿佛是地狱裂开的缝口,直接把人整个的吞了进去,留下的,只有甲板上的一只金镶琥珀耳环。
赵霁依稀记得,这只耳环,是他送给心月的第一份礼物。
也是唯一的一份礼物。
窗外落日西沉,残阳照在手心里,耳环坠着的琥珀光泽愈亮,像一颗凝垢的血珠。
赵霁定睛看着,眼睛里也一点点迸出血丝来。
屋外传来叩门声,是延平求见,赵霁收拢手掌,定了一会儿神后,方传令入内。
延平显然有事禀告,入内行礼后,立刻便道:“大人,查到了!”
赵霁掀眼。
延平忙道:“不是……姨娘的下落,而是当夜的目击者。”
赵霁眼底的光明显在一刹间熄灭下去。
延平道:“当夜在南湖上,有一艘渔船离府上的画舫很近,暴雨下起来时,船上的渔夫正在收网,正巧看到了姨娘落水一幕。”
赵霁下颌绷着,想到那个情形,声音更冷:“渔夫人在何处?”
延平道:“就在屋外。”
“带进来。”
不多时,一个身形瘦弱,皮肤黝黑的渔夫被延平领进屋来,赵霁盯着此人瞎了的一只眼睛,眉头一皱。
渔夫始终敛着眼,没敢抬头,走至书案前,规矩地跪下行礼,道:“草民叩见大人。”
赵霁道:“暴雨那夜,你亲眼看到赵府画舫上有人落水?”
渔夫回是。
赵霁道:“如何落水的?”
渔夫犹犹豫豫,没吱声。
赵霁道:“答不上来,就给我滚出去。”
渔夫一哆嗦,伏低上身,道:“大人息怒,大人的那位姨娘……是被她身边的小丫鬟推下水的!”
赵霁瞳孔一缩。
延平警告道:“大人面前,你若敢有一字谎言,立刻拔了你的舌头!”
渔夫惊道:“大人明鉴!草民虽然瞎了一只眼,但眼力远在一般人之上,不然也不敢在夜里出船,大人这些时日寻的那位姨娘,当真是被那小丫鬟推下去的!当时二人拉扯在一块,姨娘好像还大喊了两声,奈何天上电闪雷鸣,船里又在奏乐,根本没人听着,紧跟着一声雷响,两人就直直地从船上载到水里去了……”
赵霁森然道:“你是渔夫,亲眼看到有人落水,为何不救?”
渔夫忙道:“回大人,草民第一时间就下水了,可您也知道,当时狂风暴雨的,水底下又黑麻麻一团,两艘船相隔也有三十丈远,这就是草民想救,老天也不肯开眼啊!”
赵霁抿紧唇,气压凛如严冬,渔夫战战兢兢,又把这些时日如何惶恐、如何犹豫讲了一遍,悔恨自己不该胆怯,应当早些站出来说出实情。
赵霁不想再听,闭上眼睛道:“带走。”
“是。”
延平领走渔夫,回来时,赵霁闭目靠在椅背上,憔悴的脸庞如凝着一层冰。
“那丫鬟的尸首在何处?”
延平道:“前日由家人领走了。”
赵霁道:“收回来,派仵作验尸,再查彻查其身份。”
延平犹豫道:“这时候……只怕人已经入土了。”
赵霁面无表情,道:“那就把坟挖了。”
第48章 . 赌注 “不许跟赵霁做真夫妻。”……
赵霁夜里做了个梦, 梦到浸泡在水底的心月,以及她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婴孩。
孩子是个女婴,凤眼, 薄唇, 跟他先前想象的一样, 完全是他跟居云岫的结合。
毕竟, 心月有一双跟居云岫那般相像的眉眼。
当夜在秘书丞彭显的府里,如果不是这一双眉眼, 赵霁不可能迷了心窍,假公济私,答应彭显荒唐的请求。
后来在月影浮动的床笫间,如果不是这一双眉眼,赵霁也不可能失了心智,在一次次的沉沦后,意外于荒郊跟她怀上孩子。
再后来, 就更不会在得知她有喜的消息后产生出近乎欣慰的情绪,仅一刹犹豫, 便允许她拒绝那碗堕胎药, 在琼园里安心养胎待产。
那时候, 肃王府的联姻信还没有写来,居云岫仍然是一个遥远而破碎的梦,他吩咐府里人妥善地照顾心月,等待这个孩子的降临。
他认定这会是他人生中拥有的第一个孩子,一个拥有着他的血脉、居云岫的模样, 可以彻底填补那场碎梦、填补他心里最后一块缺口的孩子。
他每次有空都会前往心月的屋里坐一坐,听她哼曲,陪她叙话, 如果她还是舍不得他走,他便会留下来,无关情欲地与她同枕而眠。
他甚至与心月讨论过这孩子的乳名,在看到别家稚童时想象过孩子的性别、模样,在收到居云岫写来的联姻信后,他首先想到的也绝对不是要解决掉它,而是反正居云岫也与战长林有后,那他凭什么不能先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儿子或女儿?
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接纳了这个意外的存在,憧憬着这个意外的到来。
可是,一场暴雨,一片南湖,一次蓄意的谋杀,意外粉碎了意外。
长夜漫漫,赵霁从梦魇里惊醒,盯着虚空,周身是彻骨的寒气,心底则是滔天的怒火。
这一夜,他彻底失眠了。
延平的调查结果是次日傍晚送达赵霁书房的。
不同于昨日的镇定,延平今日的脸色显然惨白不少,汇报时,思路也明显没有昨日清晰,赵霁坐在书案后闭眼听了一会儿,不耐地打断。
“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延平慌忙请罪。
赵霁闭着眼,眉心始终拢着,吩咐他重新捋一遍丫鬟的家庭情况。
心月身边的那个丫鬟名唤云雀,乃是跟着心月一块从青楼里出来的,自幼父母双亡,如今家里仅有的亲人便是一个好吃懒做、整日厮混于赌坊的大哥。去年底,因欠下太多赌债,云雀大哥从洛阳城里销声匿迹,有人称是被债主派人打死扔了,也有人称是逃亡他乡躲债去了,总而言之,一年多来,就连云雀本人也不清楚自己大哥的下落,可就在案发前三日,云雀大哥再次出现在了洛阳城的赌坊里。
“当日在赌坊,此人一番豪赌,连赢数场,不但还了先前的赌债,还邀请赌友在青楼里喝了两天两夜的花酒,云雀溺亡当夜,他便是在青楼里待着的。”
赵霁道:“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延平道:“据跟他一起赌博的人说,像是云雀给的。”
赵霁睁开眼睛,眼底映着寒芒。
“那,云雀的钱又是谁给的?”
问及此,延平脸色越发凝重,道:“大人,照卑职目前查到的线索看,云雀送给她大哥的那些银两,恐怕是……从三殿下那里来的。”
暮色四合,晚风吹着庭院里密密匝匝的树叶,战长林躺在树上,声音拔高:“三殿下?”
树下的石桌前,坐着正在品茶的居云岫,扶风则站在二人中间,负责汇报乔瀛在洛阳的行动。
“三殿下爱赌,好斗,且有打听朝官后宅之事,跟府中人漫谈嘲弄的私癖。一个月前,赵大人离开洛阳前往奉云迎亲,三殿下与四殿下结伴到城郊出猎,返回时,正巧碰上从灵山寺祈福回城的心月。三殿下以丢失猎物为由,拦下心月的马车,先是问其在寺中所求为何,后就赵大人迎娶郡主一事对其进行大肆羞辱。放走心月后,四殿下笑称三殿下太过刻毒,三殿下不以为然,当场跟四殿下打了个赌,赌注是黄金百两,赌约的内容则是,赵大人会不会因心月放弃与肃王府联姻。”
战长林皱眉道:“这是什么狗屁赌约?”
扶风抿唇,看一眼石桌前的居云岫后,继续道:“三殿下赌赵大人会,四殿下赌赵大人不会,二人回京后,这个赌约逐渐在圈中传开,众人皆称三殿下太傻气,平白赔给四殿下黄金百两,三殿下却坚称自己不可能输。很快,三殿下派人找到了心月的贴身丫鬟云雀在外躲债的大哥,以官银百两为价,唆使云雀大哥联合云雀在赵大人与郡主大婚当日绑走心月,迫使婚事搁浅,然而这桩计谋还没来得及实施,心月便在南湖出事了。”
战长林神色一肃。
扶风道:“其实,心月究竟是如何堕湖的,眼下并没有人知道真相,但只要有第一个证人站出来,抛出心月被丫鬟云雀推堕湖中的引子,赵府就会顺其自然查到云雀大哥头上,进而再查到近日以心月设下豪赌的三殿下。现如今,云雀已死,死无对证,被此事吓破胆的云雀大哥也已被乔瀛掌控,再观三殿下,为谨慎起见,多半会暗中对云雀大哥灭口,届时赵府派人追查,查到三殿下搜捕云雀大哥的踪迹时,自然就会相信他是害死心月的幕后真凶了。”
暮风吹完,一片片落叶簌簌而下,战长林抚掌道:“乔瀛这心思何时变得如此阴险了……”
扶风尴尬地咳一声。
战长林低头,看到扶风用眼神示意边上的居云岫。
“……”
“哗然”一声,树叶又震落数片,战长林从树上跳下来,在石桌前坐下,诚恳夸道:“好计谋。”
居云岫放下手里茶盏,抬眸看他一眼。
战长林对上这眼神,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居云岫道:“程大夫说,你的伤势已经没有大碍了。”
战长林道:“外伤虽愈,内伤尚在,心伤尤重。”
居云岫道:“那就回长安慢慢养吧。”
战长林就知道她在这里等着自己,道:“心伤得靠你养,回长安,养不成的。”
居云岫看着他那双黑溜溜的、更无半点羞臊之意的眼睛,道:“那你的意思,是要跟我一起嫁进赵家了?”
战长林脸皮厚到底,道:“能有这样的名额吗?”
居云岫:“……”
扶风默默离开转开头,凝神听树上的鸟叫。
居云岫劝说自己要平心静气,攻他心道:“长安一役,哥哥重伤至今未醒,破城以来,全军军务都由奚昱一人承担,你身为副帅,于心能安吗?”
战长林脸皮仍然厚着:“论处理军务,他本来就强过我,再说我追你到这儿来也不是吃白饭的。”
言外之意,自然是指他孤身入城救下赵霁、促成她打入洛阳一事。
这是一根刺,居云岫反诘的话如鲠在喉。
战长林知道她不舍得再怼自己了,一笑道:“要不,咱俩也来打个赌吧。”
居云岫眼眸微眯。
战长林从怀里摸出一块铜板,捏在手里道:“老规矩,猜猜正反。赌输了,我立刻回长安,赌赢了,你答应我一件事。”
居云岫道:“什么事?”
战长林手肘抵在石桌上,头微低,私密地道:“不许跟赵霁做真夫妻。”
他音色里本就带着一股少年气,这一句私语半是郑重、半是幽怨地讲下来,听着,居然感觉耳朵有点发烫。
扶风头仰起来,开始凝视观望天上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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