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张氏进来他都没注意,直到头顶罩下一片阴影,他抬起头唤了声娘。
张氏点点他的额头,“吃了饭再写吧。”
她的指尖上还残留着水珠,点在秦遇的额心,有片刻的微凉,让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逗得张氏笑起来。
午饭是红烧肉,一盘炒青瓜,还有一碗青菜豆腐汤。
张氏自然是把肉夹给儿子吃,秦遇搬出以前给他看病的大夫说的话,他不能吃太多肉,不然虚不受补。
张氏半信半疑,但见秦遇信誓旦旦,张氏最后还是没劝了。母子俩吃着饭,张氏偶尔说起上午做生意的事,院子里静谧又祥和。
饭后,秦遇在作坊门口活动了一下,帮助消化,他一边做着现代体操,一边思考下午练字的事。
期间张氏又去秦怀铭家找了方氏一次,就秦遇拜师的事情商量。
这次方氏就严谨多了。
张氏也知道拜师不容易,想着秦怀铭已经进入谭秀才的私塾,由秦崇恩出面帮衬一下,成功率应该会高很多。
只是张氏是一个寡妇,很多寻常的事,她都要比一般妇人注意些,这不就找着了方氏。
张氏面带赧然:“不怕你笑话,自家娘看自家儿子,那是哪哪儿都好。可到底遇儿是个怎么样,还要看人家谭秀才怎么说。”
“他有心向学,我这个当娘的,别的忙帮不上,也就只能在这些细节地方使使力了。”
方氏自然是一番宽慰,张氏又把秦怀铭夸了又夸,方氏嘴上谦虚,但脸上的笑容都没散过。
等到天色不早了,两人将此事定下,方氏亲自送了张氏离开。
晚上秦崇恩回来,方氏一边替他宽衣一边说起此事,“咱们这个弟妹,真是个谨慎人。”
秦崇恩叹道:“寡妇门前是非多,吃过的亏多了,自然就记住了。”
成朝是允许寡妇改嫁,寡妇再嫁之后,虽然有人会碎嘴子,但也是过了明路,遇到脾气暴躁的,当场能把碎嘴子的人打回去。
可寡妇若是一直守寡,就要注意许多了,不然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转眼到了下月月初,一大早张氏就起来,换上八成新的衣服,提着礼物,外面秦崇恩已经等着了。
张氏不好意思道:“让您等久了。”秦遇也开口唤人。
秦崇恩摆摆手:“没什么,走吧。”
两人之间刻意保持着距离,路上遇到熟人,问起他们是干什么去,张氏都笑应:“孩子渐渐大了,想教他认几个字,以后不至于做个睁眼瞎。”
但却没说具体去哪里。
“这孩子愚钝,也不知道能不能入了先生的眼,我这心里没底,特意拜托了遇儿他族伯父。”
解释了她一个寡妇带着儿子跟秦崇恩走一起的原因,并且把秦遇压得很低,万一……
张氏垂下眼,万一谭秀才没看上遇儿,回来也好说。
秦遇仰头看着他娘跟其他人说话,握着他娘的手又紧了紧。不管怎么样,他一定会尽全力。
他们离开后,平日里跟张氏相熟的人家都议论开了。大部分还是希望秦遇此次拜师顺利。
但也有人酸:“一个病秧子,能活到成年就不错了,还想读书,也不怕把命折进去。”
“行了,你少说两句。”
“哼,平日卖豆腐挣再多钱又怎么样,最后都得打水漂。”
………
秦遇他们一行人穿过主街道,离住宅区那边越来越近,隐隐都能听到孩童的读书声。
最后他们在一家两进的院子前停下,秦崇恩上前跟门房说话,少顷,他们被领着走了进去。
他们站在厅堂里,张氏和秦遇大气不敢出,拘谨极了。秦崇恩来过谭家几回,加上经商,倒是自在许多,一直看着门外,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立刻向门口走去。
秦遇想了想,拽了一下他娘的衣摆,转身也向着门口走了两步,然后停下,跟门口隔了一段距离。
他们的眼前出现了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头戴方巾,身穿交领长衫,如今夏季,天气炎热,对方却没穿木屐,而是踩着一双布鞋。
秦遇微微垂眸,这位先生果然如秦怀铭所说,是个严格的人,不论对人还是对己。
“先生。”秦崇恩拱手行礼,秦遇和张氏跟着照做。
谭秀才摆摆手,在主位上坐下,秦崇恩在他下首坐着,秦遇和张氏不知所措时,一位老仆把他们带了出去。
他们在偏厅落座,丫鬟端来茶点,母子俩都没胃口吃。
秦遇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他知道谭秀才这里有规矩,脑中也设想了好几遍,但真的经历时,还是免不了紧张。
忽然,他感觉一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秦遇顺着看过去,正好对上他娘关切的目光。
秦遇目光下移,他娘的手垂在身前,貌似没什么,但指尖却在轻微颤抖。她明明也很紧张,却还第一时间安抚他。
秦遇莫名一松,呼出口气,对着他娘咧出一个笑。张氏唇角也跟着弯了弯。
他们等了两刻钟,偏厅外才传来脚步声,秦遇眼皮子一颤,心道:来了。
他们母子俩几乎是同时起身,侯着谭秀才进来。
谭秀才看向秦遇:“你的情况崇恩已经跟老夫说过了。”
秦遇垂首,一副恭敬姿态。
谭秀才对秦遇考校了一番,都是些浅显知识。偏厅里一时只有秦遇的声音。谭秀才脸上看不出喜怒。
说实话,谭秀才对秦遇没多少兴趣。
但是秦崇恩跟他说,秦遇会的都是秦怀铭教的。这让谭秀才来了点兴致。秦崇恩赶紧添油加醋描述,他经商惯了,嘴皮子功夫了得,把这件事说的妙趣横生。
谭秀才犹豫了一会儿,决定亲自考一考秦遇。若真是个好苗子,他就破例一回。
秦遇把三字经和千字文背得流利,谭秀才捋了捋胡子,又问:“可懂其义。”
秦遇温声道:“懂一些。”他将自己会的缓缓道来。
谭秀才:“这都是怀铭教你的?”
秦遇:“是。”
谭秀才哼了一声:“他教你的时候倒是会了,抽查他回答问题时,又磕磕巴巴答不出。”
常言道,温故知新。
哪怕三字经作为入门书籍,已经读过很多遍,但是谭秀才偶尔还是会用来考校学生,看他们有没有把以前学的忘了。
三字经作为孩童启蒙书籍,自有其意义。三字经包括了人伦理义,天文地理,历史,忠孝气节等等,还内含了为人处世的道理。
其中心思想就是五个字:仁,诚,孝,敬,义。
三字经就是常看常新,每每都有不同的领会,秦遇自己练字的时候,就会来回的读,背,或许是读的多了,就有了自己的理解。
他此刻一丁点都不敢藏拙,只要谭秀才问,他就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谭秀才的脸色缓了缓,话锋一转,问道:“可会写了?”
秦遇点头,趁低头时又憋了口气,让自己脸色涨红,声若蚊呐:“写得不好……”
谭秀才把他带去了书房,张氏和秦崇恩就在偏厅等着。
当着谭秀才的面,秦遇默写了三字经。
谭秀才眉毛微蹙:“写多久了?”
“回先生的话,月余。”
谭秀才那点不满又散了,月余能写成这个样子还算不错了。
他捋着胡子,打量的视线落在秦遇身上,秦遇浑身都绷紧了,脑子空白一片,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一声叹息:“你留下吧。”
秦遇懵了懵,随后喜不自禁:“多谢先生。”
在张氏和秦崇恩的见证下,秦遇正式拜师谭秀才。一应礼节完毕,张氏奉上束脩和六礼。
拜师六礼即:芹菜、莲子、红枣、红豆、桂圆、干肉。
红豆红枣都是取个好兆头的意思,桂圆莲子干肉则是表达对老师辛勤教导的感谢。
拜师礼成,张氏和秦崇恩离去,秦遇则跟着仆人去了学堂。
谭秀才名声很好,许多人都愿意把孩子送到他这里来。也不一定就是想要孩子考取功名,大多是识字懂理,长大了也好找份工作。
私塾设在前院,原本有四个班,甲乙丙丁。
丁班原来是给开蒙孩童的,但是现在已经关闭了,秦遇直接去了丙班。
丙班有八个人,大都在十岁左右,他们所用的桌椅跟现代相似,刚好坐成两排。秦遇这个小豆丁,此刻怎么看都有些突兀。
“遇弟,这里这里。”秦怀铭激动道。
有秦怀铭这么一打岔,房间内凝滞的气氛散了开去。秦遇感激的看他一眼。
这个时候,仆人又搬来一套桌椅,排在最后面,秦遇坐了过去,从书箱里拿出书本和笔墨。不一会儿就融入了其他人中。
第5章 进入私塾
秦遇读书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他每天辰时到学堂,张氏不放心他,原本要送他,秦遇自然不应。还是秦崇恩拍板,让秦怀铭每天来找秦遇。
每次秦怀铭来,张氏都会给他一碗甜豆浆。秦怀铭喝得很开心,上学路上就跟秦遇说着学习上的事。
他在丙班学了几年了,马上就要升乙班,秦怀铭既激动又忐忑。
“如果这次升班我没过,不仅夫子饶不了我,等回家后我爹娘也肯定饶不了我。”他耷拉着眉,一脸丧气。
秦遇刚要开口安慰他,秦怀铭立刻又满血复活。
“不过不管怎么样,我肯定都会努力的。”
秦遇抿唇笑,他觉得秦怀铭真像一株小白杨,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他拍拍秦怀铭的肩膀,“只要铭哥放松心态,肯定没问题。”
他有时候不明白秦怀铭这么一个乐观开朗的人,为什么特别容易紧张。
他们到了私塾后,会先自习一个时辰,巳时先生才会来。
谭秀才教书不像后世老师那样事无巨细地管着,你有问题问他,他若是知道会告诉你。
但你不想念书却又迫于父母压力过来,上课时开小差走神,故意捣乱,谭秀才起初会呵斥,叫大人,但学生屡教不改后就会被赶出去。
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秦遇不知道其他班是什么情况,但是在丙班,学生还算老实。
有几个衣服料子比其他人好的,自习的时候忍不住开会儿小差,但很快又坐好,摇头晃脑背诵诗文。
秦遇跟他们背的不一样,他学习进度最末,刚接触论语,好在他曾经学过一点儿,现在学起来不算吃力,理解其义也比大部分同龄孩子快。
他们虽然都是一个班,但每个人入学时间不定,学习进度也不同。
谭秀才会根据他们大部分人的进度,每天上午讲解半个时辰的内容。
然后再单独考察每个人所学,查漏补缺,或者学生主动询问求解。
除了丙班,还有乙班,相比熟读四书五经的甲班,乙班和丙班都需要耗费很大的精力。
此刻谭秀才讲解《孟子·离娄下》中的名句:“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注】
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说,为了争夺土地,城池,杀死的人已经太多太多,尸体堆了漫山遍野,就好像有人操控了这块土地吃人,这么罪恶的行为,就算把他处死都太轻了。
这是秦遇在心里翻译成现代大白话理解,夫子讲的充满文气。但不可否认,夫子说得很有用,他原本觉得这一段背下来有点难度,但经过夫子讲解其义,他再去背诵,就容易多了。
这是他以后要学到的,所以谭秀才在给其他人讲解孟子和中庸里的内容,秦遇都听得认真,边听边在做笔记。
这是他的习惯,经过现代考试的大部分学生应该都会,为了提升速度,他用的自制碳笔。
眨眼半个时辰过去,谭秀才示意其他人温习刚刚所学,他走到秦遇身边,检查他的功课。
秦遇的字让谭秀才皱眉,但秦遇回答的内容又让他眉头舒展。他看了一眼秦遇瘦瘦小小的样子,觉得自己不能操之过急。最后叮嘱秦遇一句,让他回去好好练字。
秦遇恭敬道:“是,夫子。”
谭秀才离开了,秦遇接着之前的内容温习,前面忽然转过来一个人。
“哎,你怎么学得那么快啊。”那人一身石青色长衫,脸蛋圆圆,山根略低,两颊丰盈,一脸福娃像,很有亲和力。
秦遇冲他眨眨眼:“因为我回家也没有玩。”
他们下午散学早,申时两刻就能离去。
十来岁的孩子自制力不够,在学堂有夫子震慑着,其他人也在学习,还能勉强约束自己,回家之后,心就野了。
他族伯母不就是为了管着秦怀铭,才特意从县上回到镇上吗。
果然,秦遇话一落,福娃就垮了肩膀,小小声道:“你们还是不是人啊,一天到晚除了学习就没别的了吗。”
秦遇想了想,回他:“我体弱,不能久动。”
他总不能说他爱学习吧,太假了。
福娃上下打量他一眼,也不知道他脑补了什么,看着秦遇怜悯不已,“好歹也是同窗,以后我罩着你。”
秦遇笑笑,没应也没否决。
福娃终于转了回去,大声的背诵起来:“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不不能……不能……”【注】
他“不能”了半天也没背出来,偷偷翻开书瞄一眼,然后接着道:“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
他身后,秦遇还在背着《论语·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
忽而,秦遇感觉到一道带刺的目光向他射来,但他抬眸时,那道目光又不见了。
他环视一圈,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
或许是他太敏感了。
中午时候,他回家吃饭,张氏问起他在私塾的情况,秦遇没有只报喜不报忧:“夫子说我字写得不好,要多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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