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眼皮子开始打架,他打了个哈欠,才小心翼翼绕过他娘的屋子,到里间去。
………
上午,私塾。
“……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俗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变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注】
第一段话的意思是说,一名叫弈秋的人,善棋,然后就教两个人下棋,一个人认真听,另一个人想着射天鹅,两人虽然在一起,但是成绩差异大,是因为其中一个人更聪明吗,当然不是。告诫学生们学习要专心。
第二段则是后世名句了,告诉人们如何取舍。秦遇顺了一遍就把这段背下来了。
但是该做的小笔记也没有少,以前老师虽然教过,可没教得这么细。
相比秦遇的顺畅,赵锦堂学出了痛苦面具,硬着头皮仔细听,等到夫子讲完了,前面的内容也忘了一小半。
“今天教到这儿,你们温习罢。”
赵锦堂:QAQ夫子的身影离开了丙班,班里陆陆续续响起背书声。
秦遇没有忙着背诵,看着自己的笔记,把今天夫子讲的内容过了一遍,有些繁体字他不认识,就悄悄注了拼音。
想到夫子查看他笔记时微妙的神情,秦遇脸色微红。
屋子就这么大,学生人数又不多,谭秀才不瞎,就算以前没注意,次数多了自然就发现他在讲课,秦遇就写个不停。
他最初还以为秦遇听不懂他讲的什么,所以在练字,但是秦遇手里拿的并非毛笔。他装作不经意走过去,发现秦遇在记录什么,好多字都缺胳膊断腿。
谭秀才自然就这事把秦遇叫去了书房询问,秦遇无法,只好把做笔记的事说了,又道那是他做的符号,他自己认的。
谭秀才考校了他当日所教的内容,秦遇回答上大半。谭秀才面上不显,心中微惊,他是临时把秦遇带走的,秦遇都没来得及温习。
只是他又看了一眼秦遇的笔记,刚刚升起的一点好情绪又压了下去,他不认可道,“你写惯了这些东西,以后难免出错,若是把这些呈现在考官面前,只一个错字,就会让考官对你印象大减。”
“若是换个疑心重的考官,说不定还会觉得你在暗讽。”
本朝虽然没搞文字狱,但是这种事也不是没有,真碰上了,秦遇只有吃亏的份。
秦遇心头一凛,拱手对着谭秀才深深一揖,“多谢夫子教导,学生定当谨记。以后再不敢犯。”
谭秀才看他认错态度良好,神色稍缓,随后想到什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挥手让秦遇离去。
从那以后,秦遇再不敢偷这种懒,做笔记也是写的繁体字,就当加深记忆了。若是回头发现错误,还可以着重改正。
但是生僻字注拼音,秦遇暂时没打算改,好在范围小又分散,夫子没怎么看到。
秦遇把今天内容过完了,又去学前面的内容,他这种跳跃式学习,夫子也没说他,比他想象的还要开明。
秦遇不知道,谭秀才哪是不想说他,只是发现秦遇居然跟得上,谭秀才怀疑秦遇是“神童”。神童总有些跟一般人不一样的地方,按部就班总觉得屈才,他又想看看秦遇的极限在哪,所以就装作无事人一样教导秦遇。一旦发现秦遇不妥,就立刻纠正这种行为。
秦遇有心加快进度,靠着以前的底子拼命学习,愣是让他稳住了。
半个月后,刘文杬也升班考试了。听说是他主动找夫子提的。
虽然夫子现在还没讲完《孟子》,但这是丙班大部分人的进度。
像秦怀铭,入学时间比其他人早,学习进度自然比其他人快,夫子上午讲的课对众人来说是新内容,但对他是温习和查漏补缺。
而刘文杬差了秦怀铭大半年进私塾。
赵锦堂还记得刘文杬怎么讥讽他,此刻忍不住说风凉话:“夫子讲的都记住了吗,就急吼吼要升班了?”
旁边一个灰衣少年冷嗤:“文杬跟你又不一样,文杬他爹可是童生,家风熏陶,回去还会私下教导,一个小小的升班考算什么。某些人在井底,自然看得比天大。”
赵锦堂:“你——”秦遇拉住他:“夫子讲的内容你都记住了?别人再好那都是别人的,知识得学到你脑子里,那才算你的东西。”
赵锦堂眼珠转了转,然后朝灰衣少年哼了一声,“我要学习了,千好万好还是要自己好。”
秦遇垂首,遮住了眼中的笑意。
刘文杬平时学得不错,此次升班考试很顺利,秦遇觉得挺好,他也不想时不时被人拿目光刺。
但他没想到刘文杬还特意来跟他告别,秦遇看着他的脸,直觉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咳咳。
秦遇拱拱手:“恭喜你了。”
刘文杬神色倨傲:“嗯。”
秦遇:………
在其他人不解的目光里,他突然凑近,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飞快道:“驴子就是没牛好使,都驮不了重物。”
秦遇眸光一利,抬眸看去,刘文杬仗着身高优势俯视他,还得意的扬了扬眉,然后笑着离开。
赵锦堂赶紧过去,“秦遇你没事吧,他刚刚说什么了?他是不是欺负你。”
秦遇合上眼,复又睁开:“没事。”
“真的吗?”赵锦堂不放心。
秦遇笑笑:“真的。”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藏在袖子里的手渐渐攥紧了。
散学后,他没事儿一样回去,张氏端着一碗绿豆汤给他:“这个解暑,你喝一碗。”
秦遇接过,小口小口喝了:“真好喝。娘的手艺好棒。”
张氏嘴角一翘,“明天娘还给你煮绿豆汤。”
“娘真好,我最喜欢娘了。”
张氏忍不住在他脑袋上揉了一下,才笑呵呵走向了厨房。
秦遇把功课做完,然后拿出书本和笔记,温习今天所学,一个时辰就过去了。
他捶了捶肩,起来走动一会儿,提一提训练用的重物,热身后靠墙倒立几分钟。
他的脑子重新清明起来,秦遇握着毛笔开始练字。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大颗大颗砸在桌子上。
张氏几次想上前,想给他擦擦汗,让儿子停下歇歇,可看儿子那么认真,又不舍轻易打断他。
夏天黑得晚,直到天色昏暗,秦遇才停笔,他甩了甩酸疼的手腕,打水洗手,顺便把碗筷清洗了。
他们在院子里吃晚饭,桌子中间燃烧着一截短短的蜡烛。
秦遇扒拉了一口饭,忽然笑出声。
张氏也跟着笑:“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好像烛光晚餐。”
张氏不解:“烛光晚餐?”
看一看桌子上燃烧的蜡烛,他们正吃着晚饭,是挺贴切的。
饭后,张氏收拾碗筷,秦遇就在院子里消食。这个时候他脑子放空,什么都没想。
“遇儿,过来擦洗。”张氏把热水端出来,就吹灭了蜡烛,进了屋子。
院子里只有秦遇一个人,他麻利的脱下衣衫,快速擦掉身上的汗渍。等他能挣钱了,一定要买一座宽敞的院子!
“娘,我擦好了。”
张氏这才从屋里出来,然后打水去了作坊。
夜里秦遇在院子里走动背书,张氏就拿着扇子扇风看他,渐渐入睡,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次日,秦怀铭来找秦遇,跟他吐槽刘文杬。
“那小子一来乙班,就想压我一头,什么都要跟我比,踩我一脚。”
秦遇也没什么好办法,安慰道:“你不搭理他就是了。”
“我知道,我就是觉得烦。”他气狠了,这会儿都顾不得背后论人不是君子所为。
秦遇岔开话题:“你去了乙班,学得可还好?”
秦怀铭揉了揉鼻子:“还行吧,我现在学的是简单的。”
“你呢,你怎么样?”
秦遇笑道:“我也还行。”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就到了私塾,分别入了各自的班。
班里已经有人,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在背书。
秦遇以前觉得这个姿势有些好笑,但是试了试,发现对颈椎挺好,于是背书背累了,也这么晃一会儿。
第8章 互相讨论
秦遇心无旁骛一心念书,当他回过神来,才发现气温骤降,已然入冬了。
代川郡偏西南方向,作为郡下的长宁镇,小镇跟整个郡的气候差不多,夏天闷热,冬天湿冷,寒意无处不在,直往人骨缝里钻。
往年这个时候,秦遇已经穿上了棉袄,浑身裹得像颗球。今年张氏也没例外,早早给儿子备上了棉袄,因为他念书的缘故,棉袄还是新做的。
秦遇没有急着穿,他依然穿着半旧的夹袄,里面塞了棉花,抵御寒意。每天早上甚至比夏季起得还要早,张氏在作坊里做豆腐,他就借着微弱的烛光做早操,热身活动。
他在锻炼自己的抗寒能力,增强体质,同时还要小心感冒。
他力气不够,不能帮他娘做豆腐,但是做早饭没问题。
荤粥,煎蛋,核桃仁,杏仁,熟芝麻,榛子仁。荤粥就是各种粗粮煮一起,往里面放猪油,盐,蔬菜块,煮好了之后,根据个人口味再滴几滴香油和葱花。
有时候也换换口味,坚果搭配不变,秦遇去外面买肉包子,回来配着刚出锅的豆浆或者糖水鸡蛋,味道绝了。
张氏吃的心情复杂,儿子给她做饭吃她很受用,味道也很好,可钱袋子遭不住。
她委婉暗示她不用吃这些,一碗红薯饭就行,没味道可以放点咸菜。
秦遇把碗筷放下,“娘不喜欢,以后我也不吃了。”
张氏:………
也不知道是不是早饭吃得好,张氏感觉身体都没往年那么累和冷了。再加上秦遇坚持,张氏就妥协了。
吃了早饭后,秦怀铭差不多就来喊他,他背上书箱,同秦怀铭快步走向私塾。
他倒是想跑,一来背着书箱不方便,二来其他人看着不雅观。
秦怀铭不解,“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我们不会迟到。”
秦遇言简意赅:“锻炼身体。”
秦怀铭嘴角抽抽:“好吧。”
他们进入私塾后,秦怀铭额头都冒了汗,嚷嚷着热,秦遇有些羡慕,少年人火气真旺。
“我走了啊。”秦怀铭跟他挥挥手,进入了乙班。
丙班里,秦遇今天来得早,他是第一个。这会儿天色还昏暗着,他把蜡烛点燃,看了一遍文章后开始背诵。
之后陆陆续续有其他人来,赵锦堂是最后一个到的,他脸蛋红红,鼻尖还浸着汗珠,在座位上坐下才长长松了口气。
吓死他了,差一点他就迟到了。
他左右望了望,然后猛的回头,把秦遇吓了一跳。
秦遇笑他:“你干嘛啊。”
“你们来好早。”
秦遇眨眨眼:“你也可以。”
赵锦堂苦了脸,他不可以啊。早上太冷了,他舍不得温暖的被窝。想想冬天才过小半,后面更冷,他心都拔凉拔凉的。
他怜惜了自己一把,揉揉脸,也开始背书了。
“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知远之近…知…知…”他卡壳了。
后面传来一道温和带着稚气的声音:“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注1】
这是出自《中庸》的内容,与《论语》《孟子》相比,《中庸》只有3568字,背诵要轻松许多。
但对赵锦堂而言,都是地狱难度。
他这次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可怜巴巴望着秦遇,明明他比秦遇大,身材也比秦遇壮,愣是做小可怜之态。
秦遇叹了口气:“不是跟你说了,让你先理解意思,再背诵吗。”
赵锦堂死记硬背,又不常温习,之前背过的东西经常忘记。
果然,他吸了吸鼻子,道:“我忘了。”
“你没做笔记吗?”秦遇不是气量狭小之人,他做笔记从来都没背着人。其他人要学,他乐意分享。
但是最后都不了了之。
赵锦堂咕哝:“做笔记就没空听夫子讲的什么了。”
也有人想借秦遇的笔记,奈何秦遇字迹太潦草。秦遇无奈,繁体字笔画多,他能用繁体字记录已经很考验他了。
两人四目相对,赵锦堂的眼神里都是对知识的渴望,把秦遇逗笑了。
他道:“君子之道,淡而不厌。可以浅易理解为君子为人处世,虽淡泊却并不令人厌恶。”
赵锦堂点头。
“简而文,温而理的意思还记得吗?”
赵锦堂迟疑:“简易有文采,宽和不失条理。”
“对。但不全对。更深一点的意思是说,君子无欲无求,温润正直。”
赵锦堂若有所思,又接着追问。
秦遇按照字面意思讲给他听,末了,道:“有时候深究其意,还要联系上下文。”
“前文有【诗曰:“衣锦尚絅”,恶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衣锦尚絅,内着艳丽衣裳,外罩麻布。暗喻了君子和小人对比,君子内敛谦和,日子久了,大家自然会发现。而小人毫无德行,却处处炫耀,只会被人耻笑。”【注2】
“把整段话连接起来,就是告诉人们,人的一生很漫长,一时得失算不得什么,厚积而薄发。”
秦遇看了一眼赵锦堂,下意识给他灌了一碗鸡汤:“学问是经验的积累,才能是刻苦的忍耐。”【注3】
“你付出了什么,最后都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回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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