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副表像在程照死后就完全被撕开了。三十多岁的楚国丞相被发现死在了自己卧房内,怀里还抱着一块牌位,上头写着“亡妻姜氏”。众所周知,程照大龄未婚。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开始思考,这姜氏是哪个姜氏?
然后想了许久,符合“身亡”这一条件的,大概只有十几年前就死去的姜家三姑娘了。听闻昔时姜家曾有意将三姑娘嫁与当时还只是个小官的程相爷,只是后来姜三姑娘未到婚期便因病而香消玉殒,定亲之事不了了之,让生者徒留遗憾。
原来程相爷竟然如此情深不寿,到死只记得年少时候的姑娘。这事传出去以后,楚国举国震惊,编出了许多话本,专写程相爷年少时候与姜家姑娘的故事,闻之落泪者不计其数。
只有从小被程照荼毒长大的小皇帝不屑一顾,呵,就那个老狐狸,活该他一辈子娶不上媳妇!谁叫他一直都是闷嘴葫芦,往往只以眼神示意,哪家姑娘会喜欢这种男人?每天要猜他的心思,累都累死了!
想的多了,小皇帝越发挠心挠肺,每每在深夜还在设想,若是当初自己早些知事,说不定程老狐狸十八岁就能娶亲了,哪能耽搁到三十六岁还是童子身,还就这么死了!
如今,七岁就知事的他看着对面年轻了十八岁的程老狐狸,沉默了。算起来,程照今年六月底便是十八岁生辰,就这般看来,他今年不可能娶得到尚书令家的姑娘。
“你刚刚怎么不走快些?跳下池去救了姜家姑娘,明日你们就能定下来!”小皇帝恨铁不成钢,亏他回忆了许久,才想起这么一回事——在某年常平长公主的集贤宴上,姜家姑娘不慎落水,之后卧病在床两月有余,从此落下病根——据后来写话本的考据,这是她夭亡的主要原因。
程照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头,道:“在下怎能挟恩求报?陛下好意,在下心领了。”
况且,他如今并无风花雪月的心思,他想要青云直上不假,但他从没想过要通过一个姑娘来获得地位。如果他要娶妻,必要娶阖眼缘的,比如说长得像……姜姑娘那样的。
小皇帝懒得再与他争辩,反正自己怎么也说不过他,干脆道:“你跟着朕做事,年初的官员选任随你挑。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好的差事都被世家定好了,你得排他们后面。”
程照终于勾起唇角:“多谢陛下。”
“你这是答应了?”小皇帝诧异地挑了下眉,还以为自己得多费些唇舌才能让这老狐狸彻底相信,没想到这般顺利,难道其中有什么阴谋?
程照视线往楼外一扫,道:“在下今日来此赴宴,正是为了求一机会,如今机会近在眼前,为何不答应?”
“行,你回去在家等着吧。”小皇帝招了招手,转身走下楼,“今日朕出来得有些久了。”
程照恭敬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小小的身子努力凹出身长七尺的模样,心头掠过一丝怪异,怎么看着,这皇帝走路的姿势竟隐隐约约与自己有些相像?
姜婳回家之后便迎来了全家人的嘘寒问暖,连向来不与小辈亲近的大伯父都过来沉声安慰,说明日去陈府为她讨个公道,问问陈大人两家何时结了死仇。
姜婳受宠若惊,大伯父向来不苟言笑,何时竟还会安慰人了?她不合时宜地想,难道是大伯父和陈大人结仇了?这是很有可能的,就大伯父那性子,若不是辅国公这一名头,仇家能从皇城门口排到京城门外。
等一屋子人走得差不多了,姜妙才寻了空跟她咬耳朵:“你别听我阿父说的,这事跟姜如有些关系。”
姜婳惊讶:“这跟二堂姊有什么关系?”总不至于是陈怡和姜如结了仇,这才找自己麻烦吧?
她刚洗完头发,姜妙一边给她擦头发,一边说话:“你今日出门去了,我无聊便满府乱转,结果碰巧撞见姜如,我一看她眼神躲闪就知道事情不太对。后来你落水的事传回府,我就听见她去阿父面前哭诉,说什么‘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阿妹’……反正跟她脱不了关系!”
姜婳陷入沉思,陈怡和姜如,她们会有什么关系呢?在脑中将京城各个世家的关系都捋一遍,姜婳恍然大悟,陈怡是太后的堂妹,而太后舅家姓程,正是程婉柔家,程婉柔是太后表妹,虽然两人没有直接的亲戚关系,但世家关系网错综复杂,所以陈怡可以算是程婉柔的表妹。
而程婉柔之前便说过,杨鹤知给她表妹写过情诗。
头发差不多擦干了,姜妙将帕子放在一旁,跟她讨论:“你说姜如是不是有嫌疑?”
姜如肯定点头:“有,不过怕是因杨鹤知的关系,婉柔不是说杨鹤知给她表妹写过情诗吗?想必是陈怡,嘁,杨鹤知够风流的。”她猜测姜如肯定在背后煽风点火、祸水东引了,不然的话,陈怡怎么也不会失心疯把她推下水。
姜妙狠狠一拍桌子,怒不可言:“又是因为那个渣男!我们改日找人把他套麻袋打一顿,叫他到处沾花惹草,还让你受这无妄之灾!”
姜婳摇摇,勾唇浅笑:“套麻袋哪够?我回头写点东西,迟早叫他在陈怡和二堂姊中选一个,脚踏两条船劈开叉!”
至于陈怡,明日大伯父去陈府就够她喝一壶。只是不知道,她怎么也会落水呢?
第十六章 公子猎艳记,姑娘断舍离。
隔了五日,姜婳才被允许出门,她这次还比较幸运,落了水也没生病,她往年这时候还躺床上呢,今年身子骨倒是好了些,只是人有些惫懒。
若不是在府中碰见了姜如,姜如语焉不详,还在她面前假哭,做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姜婳一时半会还真懒得出门。但姜如都装模作样到她眼前来了,她想着怎么也得好好回报一番才对得起姜如的演技。
因此,姜婳花了两日工夫,写了一幕堪称凄美的话本开头,并为这话本取了一个极为抓人眼球的名字——《玉扇公子猎艳记》。
话本内容并不出格,开头只写了玉扇公子的心理活动,讲述他徘徊在两个姑娘之间,内心极其纠结不定,甲姑娘温柔小意,可惜家世不够,乙姑娘性情张扬但容貌漂亮,离了哪个他都舍不得。
将稿子整理完毕,她犯了难,总不能自己去把这话本刻了再发出去吧?找人做总有消息泄露的风险。正巧青樱进门送东西道:“姑娘,荣叔听说您落水了,特地送了些东西来。”
荣叔是姜婳十二岁时在街上碰见的,初见时他长须覆面、潦倒落魄,身上只有一袭单衣。那时候正是年初官员选任时期,多的是郡县来京城谋官的士子,只是官员也就那么多个缺儿,若没有门路,根本找不到差事,只能灰溜溜地再度回乡。
姜婳见他像是个读书人,一时心软,给了他一点银子,劝他回乡谋个差事,别留在京城蹉跎时光。
荣叔笑笑,接了她的银子:“小姑娘说的有道理,只是往后别轻信于人。我不是来谋官的,我就是京城人。”
姜婳一下子变了脸:“那把银子还我,我看你有手有脚的,做什么不能活下去?大冬日里坐街上,可不就是专骗我这种善良的小姑娘?”
荣叔未料她突然变脸,更加好笑:“我倒是头一次听人这般大言不惭,说自己善良的。这些银子我不要,是要给那些孩子的。”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桥洞里,那里正有四五个孩子抱在一起取暖。
姜婳被震住了,算上前世,她也从没见过这种人间疾苦,今日还是因为接她的马车坏了停在半道,她才下了马车随便走走,这才看见了街角的荣叔。
从那以后,她便和荣叔认识了,荣叔身世很复杂,但对京城情况很了解,她便托他送些银子给需要的孩子。荣叔也说到做到,自己从不拿她的银子,还尽心收|养了一些孩童,供他们吃穿。
姜婳让青樱把东西放下,有些好奇:“荣叔居然会给我送东西?”荣叔那人脾气有点怪,有一点便是十分之抠,对孩子还好些,但从不见他在别处掏银子。姜婳这几年也算送了好些银子了,过年过节的还会给他送点节礼,但从不见他回礼。
她打开那个简陋的礼盒,一张孤零零的纸让她清醒了,对,这才是抠门的荣叔,荣叔怎么可能给她送东西呢?
纸上的字却让她精神一震——昨日我找人把那杨鹤知套麻袋打了一顿。
姜婳震惊得瞪大了眼睛,杨鹤知这事她只和姜妙说过,她们确实有这个想法,可|荣叔是怎么知道的?她再一次对荣叔的消息网感到深深的好奇,仿佛京城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
既然荣叔做了一,那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让他把二也做了。
姜婳很是理直气壮地把自己的稿子放到那礼盒里,嘱咐青樱加点东西,再原样送回去,荣叔看见就知道该做什么。
青樱没问什么,立马就带着礼盒外加一盒子糕点出门去了。
了却一桩心事,姜婳又无聊起来,她本就打算出门,这会看天色还早,干脆收拾收拾,想去叫姜妙一起出门。可惜杨家和姜家的亲事正式告吹,大伯母把姜妙拘在了屋里,整日让她看京城世家郎君画像,让她早日再选一个。
因此姜婳只能一个人出门,还是去了常去的那家书肆。掌柜的见到她还愣了一下,道:“姑娘来得不巧,那觅山居士还没送新书来呢,姑娘要不要看看其他的?”
姜婳没什么感兴趣的,干脆和他打听:“那觅山居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难道只以写话本为生吗?”
掌柜的摇摇头说不知,那觅山居士从未露过面,每次只让随从送书来,那随从也裹得严实,每次只露半张脸,相当谨慎。掌柜头一次还以为他要卖禁|书,都不想接这生意,后来猜想大概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怕被人发现丢面子。
姜婳却不认可这猜测:“他若是怕被发现丢面子,那原稿怎么还给你?原稿上的字那般独特,亲近之人一眼就瞧出来了。”
掌柜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正巧这时门口进来一人,掌柜的忙装作上前迎客,避开了姜婳。姜婳气鼓鼓地转身,跟刚进来的客人对上视线,竟是熟人。
程照向她稍颔首:“刚刚在隔壁看见,看着像是你,就过来看看。”
其实他们俩总共都没说过几次话,也没称呼过对方,每次说话都以你我相称,听着倒是别有些亲近的意味。
姜婳忽然展颜一笑:“过来看我吗?你看我做什么?”
程照认真道:“看你的手有没有好些,不知回去有没有生病?”
他说的太诚恳了,姜婳睫毛轻|颤,有些慌乱地别开脸:“我没有事。”不能这样下去,她告诫自己,她要脱离剧情,不能在沉沦下去了。
“这是你的兔子灯。”程照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提出一个兔子灯,灯罩上依姜婳的要求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灰毛兔子。
姜婳沉默地接过来,很想和他说一句“我们没有结果”,因为她已经依稀察觉到,程照待她是与旁人不同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她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哦,可我不想要了。”她垂眸答。
第十七章 欲拒又还迎,归属兔子灯。
程照像是没听明白姜婳说的话,面色有几分茫然无辜:“不喜欢吗?”
姜婳瞅他一眼,狠下心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喜欢这种幼稚的东西?”
她摆出嫌弃的表情,嘴角下撇,眼皮子耷拉着。这表情做出来会显得十分刻薄,叫人心生不喜。但她眼睫轻|颤,一看就知没什么底气,竟似有些欲拒还迎的意味,只叫人心头发软。
程照迟疑了一下,伸手想从她手中拿回兔子灯,却不想姜婳没反应过来,手还抓得紧紧的,他拨了一下没拿过来,两人猝不及防地对视,气氛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
姜婳回过神来,赶紧把兔子灯往他手边递,一边递一边忙不迭说话:“拿走拿走,我是不会要的!”
她的动作好似避如蛇蝎,程照眸色深了一瞬,有些不知所措地接过了灯,开口问:“那你喜欢什么?”
姜婳犹豫地看他一眼,总觉得这问句里夹带私货,有些不可言说的意味,她沉思半晌,语气沉痛道:“我喜欢丑的。”
而程照与“丑”之一字毫不沾边,他自己大概也知晓自己的容貌优势,闻言诧异地挑了下眉梢,连表情都生动活泼了不少。
“你……倒是与常人不同。”
姜婳狠狠点了下头:“对,我是异类!”
一旁被彻底忽视的掌柜按捺不住小心思,突然插话道:“姑娘只是审美迥异罢了,怎会是异类?正巧,我们这新进了一批话本,一定很合您的心意!”
他慇勤地递上几本,还向程照递了个眼色:“公子也看看?说不得也能看上。”
姜婳一看,《独眼大侠恩仇记》、《独臂少侠录》、《落雪公子传》,其中封面上的“落雪公子”是坐在轮椅上的。每一个主角都身带残疾,眼盲断臂瘸腿,看起来不甚美观。
姜婳:“……这是什么意思?”
掌柜道:“姑娘不要以为自己喜欢丑的就是异类,您只是喜欢残缺美,这是很正常的。”他指了下程照,继续道:“这位郎君容貌没有瑕疵,您自然不喜欢,您看看这些话本,这些大侠都身有残疾,这才符合您的审美!”
姜婳心道,要不是我知道自己其实最喜欢看脸,怕是都要信了你的邪。
程照却是若有所思,喜欢残缺美?这爱好倒是十分奇特,难道什么残缺都可以?
姜婳抵不住掌柜推销的热情,只能敷衍地拿过那几本话本,随手翻了翻,按照封面来看,还是下意识选了封面人物最好看的《落雪公子传》。
程照佯装随意问:“你喜欢看话本?”
姜婳“嗯”了一声,突然想起来这人给她送了一套《耽乐书》,结果借给阿兄之后就一直没要回来。天人交战了一会儿,她腆着脸皮开口问:“你那《耽乐书》是哪里来的?”
程照只道:“家传。”顿了一会,他颔首道:“既然你无事,我就先走了。”
姜婳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背影出了书肆,手中还提着那盏兔子灯,然后没入街上的人流中。她松了一口气,就这样吧,她往后还是得少出门,每回出门都能碰见他,实在太巧了。
她把那本《落雪公子传》拿去结了账,掌柜的还在喋喋不休:“我就说姑娘应该会喜欢这个,这就是残缺美,不过姑娘也是稀奇,像您这般的美人可不多,您得多照照镜子,许就能把审美给掰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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