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隽温雅的面容回头,江亦止狭长的眸中淬出冷意,薄唇开合,吐出的字眼亦没有温度:“便杀。”
“……是!”
八月应下,转身便要走。
江亦止偏了偏头,又交代一句:“咱们的人也要当心。”他轻笑一声道:“我可不想还未回京,楼里的人先在这折了大半。”
*
绥陵城门缓缓合上,城内到处都是巡查的玄甲士兵。他们一身甲胄手持长枪,面上覆着厚重的面甲。绥陵城内人心惶惶。
望月楼早早便封了门。
八月到望月楼外的时候,周围一片安静,只有大厅和顶楼西侧的窗子里透出些暖而明亮的光出来。
她听着门板后棋子轻叩石盘的脆响,抬手敲了两下门。
顾添慵懒的嗓音隔着扇门传了出来:“谁?”
八月秉明来意,记着江亦止的话,交代过后又缓缓道:“殿下那里如今抽不开身,公子特意让属下回来说一声,近几日便宿在佛头寺了。还请顾公子转告夫人。”
顾添掀眼看向对面的路桥,江亦止眼下被困在佛头山他本该高兴才是,但心里却总觉得不安。他冲着门外应了一声,丢开指尖夹着的棋子。
路桥觑他一眼:“不下了?”
顾添一脸没好气道:“哪里还下得进去?”他呼出口浊气起身绕到柜台之后,跟路桥说了声“我上去看看”,便开启升降台的暗门上了楼。
顶楼的走廊尽头,红木的窗子往外大开着,夜风徐徐吹进。映着晦暗的天光,少女单薄的脊背在窗沿上趴伏着,晚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淡雅的香气在空寂的长廊浮散……
山脚的绥陵城内,零零碎碎亮着灯火,相比云京夜间的浮盛繁华,这里清寂的不像话。清风挟裹着城内潮湿腐朽的气息卷来,云泱眨了眨眼眼,问身后的人:“刚才是他回来过了?”
顾添屈起手指敲落在她脑后,嗤笑一声,谓叹:“不是。”
云泱:“?”
“江兄让八月姑娘回来带话,说是佛头寺殿下那边人手不够,眼下还走不开,这几日就先不回来了。”
云泱琢磨了一会儿,若是离开云京之前江亦止对她的态度,他叫八月来传这话还不奇怪。可依着江亦止的性子,眼下两人之间并无龃龉,他叫八月来传这话……倒是跟她娘晚间吃饭时候的态度如出一辙。
她想了想,问顾添:“八月还说了什么?”
顾添觑她一眼:“交代咱们,闭门不出。”
云泱默了会儿,盯着绥陵城寥落的灯火蹙眉轻道:“佛头寺……是不是已经有人染上瘟疫了。”
顾添眉心一跳:“没听谁说起过。”
云泱“嗯”了一声,伸手指着绥陵城的方向:“天色还未全暗的时候,绥陵城的城门已经封了,城外的人进不来,城里的人也出不去。晚饭的时候娘亲说要封楼,方才八月又特地来交代咱们不要外出。佛头寺眼下皆是无家可归的绥陵百姓,江亦止与他们呆在一处,我娘在担心什么?他又为何不敢回来?”
她转过身来,一双明净的眼睛里藏着忧色:“答案很明显了,顾添。”
她很少这么正经的叫顾添的名字,顾添动了动唇发现自己竟反驳不来她说的话。
云泱继续道:“我自小便与各种药性各异的药草为伍,血液也跟常人不同,连各样的奇毒都奈何不了我,何况是这样一场瘟疫?”
“但是江亦止不一样。”云泱心脏跳动的很快,她感受着自己身体里血液的急速流淌,莫名有些发慌:“若是他在佛头寺毒发又不小心再染上瘟疫……那他会死的。”
顾添觉得胸口闷闷的,他的视线缓缓从云泱身上移开,忽地嗤笑一声。漂亮的桃花眼弯着,但却没了几分笑意。
他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仍旧慵懒,仍旧温和。
他问云泱:“那你想做什么?”
“你帮我瞒着我娘和路桥哥,我想上山看看。”
顾添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气还是该笑。他心底甚至病态的觉得……至少在这种事情上,云泱第一个想到的人永远是他?
云泱说完半天没见对面的人有丝毫反应,她茫然看向顾添,叫了他一声。
“好。”顾添回神,应道。“那我送你下去。”
云泱看着他逐渐靠近,指了指身后的窗户,挑眉问道:“从这里?”
顾添迎上她视线,道:“从这里。”
他身量极高,两人站在一处云泱的脑袋刚能够到他的下巴,少女细细软软的头发蹭着他的脖颈。顾添垂眼,脸上笑意收拢。抬起云泱的手臂环住自己——
“抱紧。”
云泱愣神,还没反应过来,骤然被人揪住颈后衣领一把拎了起来,整个身子瞬间腾空从黑洞洞的窗口掠了出去。
她惊了一瞬忙不迭抬臂紧紧把人抱住,口中还不忘抱怨一声,下一瞬脚尖便落到了实处。顾添抬手按住她肩膀往后退了一步。
脚下是通往山顶的青石小径,密林遮月,云泱看不见他面上表情,只听见一句辨不清情绪的声音道:“走吧,我看着你上去。”
少女单薄的身影沿着夜色里的青石阶一路往上头也不回。顾添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曲折的山道里,站到绥陵城里零碎的灯火一盏盏暗了下去……
*
佛头寺,藏经阁外临时搭起来的药棚里,江亦止寻了处无人看顾的空炉旁随意坐着。
他模样出众、周身气质清贵,即便坐在圆木随意截成的矮凳上也极引人注目。
一个在此帮忙熬药的老妪打量了他许久颤颤巍巍走了过来:“公子若是想寻处安静的地方歇息,不如去对面的说法堂,那边会有小师父带你去寮房。”
炉火燃得极旺,江亦止偏头躲开老妪咳了两声,轻声道:“您还是离我稍远一些。”
老妪闻言面上显出惊愕之色。她回看了一眼身后不远的藏经阁,往后稍退了半步,不敢置信道:“你莫不是也……”好生俊俏的公子哥儿,真是造了孽了……老妪神情俱是惋惜。
江亦止轻轻笑了一声,他仍背对着那名老妪:“老人家看来对这寺内发生的事十分清楚。”融暖的炉火将他掌心烘烤的炙热,江亦止抬手抚了下衣袖,将手往炉间又送了送。
白日之时的那名妇人已经确认患了瘟疫,他留在这里只为等待一个结果。
江亦止回身也望了一眼藏经阁,唇角浮起一抹笑意,他轻笑一声,从圆木上缓缓站起。
眼皮灼热,头疼欲裂,跟他毒发时候的情形还略有不同,他刚才甚至真的想试一试将手完全伸进炉火里,会不会将内里也给烤热……
眼前有些发黑,江亦止扶着药棚的柱子踉跄了一下。
他指了指身后的藏经阁:“寮房我大概是去不成了,还是去藏经阁坐坐。”
老妪犹豫了下,终究没上前扶他,看着这位清隽矜贵的公子哥脚步不稳的上了藏经阁的台阶。
浓郁的药味在空气中浮散,一墙之隔的藏经阁内,五六个陷入昏迷的病患在睡梦中挣扎着,面色青白呼吸急促。有两三个刚送进来的百姓惊恐的看着身旁经过的士兵、大夫个个围着纱巾大惊失色,转头便要往门口的位置跑,又被拦下。
江亦止刚伸手推开藏经阁的门,冷不防便被一个哭天喊地的小胡子男人抱住了腿,小胡子吓得面如土色:“大人救命!小的真没病!就是头天夜里在风口受了寒才有些发热,我没病!真的没病!”
江亦止闷笑一声,缓身在他面前半蹲下来。
他冷淡撇扫一眼那人抓在自己衣摆上的手,眼底闪过一抹郁色。
抑着愈发昏沉的感觉,江亦止将脸凑近他,声音沉缓清润,却叫人如坠冰窟:“可惜了,我有。”
第六十九章 救命
“可惜了,我有。”
眼前的公子模样清隽,尊贵无比,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格外瘆人。
小胡子呆愣愣地看着他,忽然意识到来人并未戴隔离的面巾,确实跟这楼里把守的官兵和大夫们不太一样。他一时也忘记了哭喊,瞬间退离江亦止几步开外。
江亦止狭长眼睛微眯,他缓缓从门扇处站起,一脚踏进藏经阁门内,另一只脚还没来得及抬,身后清泠泠一声叫喊。
“江亦止!”
女子的声音有些急切,尾音还微微带着点喘。
江亦止瞬间僵立住,眼底浮现一丝微愕茫然。他抬手扶住门扇,半边脸隐在门扉顶端投下的阴影里,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不是让八月交代了顾添……叫你们近一段不要出来?”他面色冷淡,却尽可能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温和平缓,他斟酌着语气,将门扇往外合了合,不让她瞧见内里情形:“……我这里眼下事多繁乱,你乖乖听话,先回望月楼去。”
云泱平稳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阶上那人清瘦的背,鼻尖充斥着浓郁苦涩的各种药草味。
她是跟着刚才被压进来的那三个百姓到藏经阁外的。那三人一路挣扎哭喊,喊得什么她听了一路,听得一清二楚。
她仰头看了一眼藏经阁上那方恢弘漆金的牌匾,绥陵之中所有染上瘟疫的百姓应该全都送到这里了……原本的忧心成为现实,云泱深吸了口气。
她故作轻松一笑,眼睛弯起:“八月来的仓促,我还没来得及问起你这两日的身体,就自己跑上来看看。”她故意往前走了两步。
江亦止冷起脸道:“别动,就站在那里。”
云泱眨了眨眼:“怎么了?”
身上泛起酸痛,扶着门扇的手臂强撑着才不至于颤抖,这病在他身上发作的倒是比在别人身上要快。江亦止咬了下牙,意味深长道:“夫人没来的时候倒也没出现过这种情形……”他晃了晃越来越沉的脑袋,低低笑了一声,“所以夫人暂且还是离远一些……”
他朝右侧那名玄甲守卫递了个眼色,那守卫瞬间明白过来,大步从阶上走下,到云泱身边转身示意:“郡主请。”
云泱不恼也不动,她瞥了眼被守卫扒拉到颈上的布巾,一脸为难,虽是冲着守卫,但明显是说给江亦止听:“其实除了探望相公,还有另一件事情。”
她容貌清丽,声音甜软,眉心蹙起的时候格外惹人怜惜:“孙太医当时给的伤药白天的时候我不小心给摔了……”她嘟哝了一句,小声道,“我背痛……”
言下之意:得再找孙太医再拿一次药。
守卫瞬时手足无措,求助般望向阶上的男人。
脑袋里嗡嗡作响,江亦止背抵着一侧门沿轻轻喘息,方才的小胡子男人见他方才还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不过瞬息便病歪歪的要往地上栽。
他吓坏了,这藏经阁内都是染病程度轻重不一的病患,他生怕自己也变得跟眼前的男人一样。眼瞧着江亦止扶着的门扇处有了松动的迹象,他看准时机弯腰一溜烟便从藏经阁的门内蹿了出来,江亦止被他撞到肩膀,一个不稳便跌在了门口冰冷的地板上……
裸/漏着的皮肤烫的他头脑发昏,可偏生身体里又冷得厉害。他听着那小胡子被玄甲守卫拿下,旋即一道挟裹着淡雅清香的身影蹲俯在自己面前。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滚烫的指尖缠在自己腕上,云泱被烫的皱紧了眉头,还未来得及反应,江亦止推着她的手臂将宽大的衣袖遮在她口鼻之间,然后彻底陷入昏迷……
……
阶下,那刚跑出没几步的小胡子还在叫嚷着:“你们放开我!放开我!”他指着江亦止倒下的身影一脸惊色,“我不过是有些发热,你看看他!那才是染了瘟疫的样子!我不要呆在这里!我会被他给害死的!”
云泱怔忡的看着地上面色潮红、双目紧闭的男人,还保持着抬臂遮着口鼻的样子,想着他昏迷之前的动作,心下不自觉一软。
她浅浅笑了一下,将手臂从脸前拿开,探出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藏经阁里,忙里忙外的一干人这才注意到门口动静,孙太医看见云泱半跪在那里,忙不迭小跑着过来,抹了把额上的汗。
“郡主简直是胡闹……”他从门后的木架上拿过一方布巾递给云泱,又赶忙吩咐人临时般了张窄榻过来,给江亦止扶趟上去。
浸了冷水的帕子搭在江亦止额上,孙太医叹了口气:“白天的时候给大公子诊脉还没有发热的迹象……大公子担心是因着自己体质特殊便一直在藏经阁外等到现在,不想这疫病在大公子身上竟是来势汹汹……”
云泱蹙:“眼下咱们可有应对疫病的法子?”
孙太医摇了摇头:“绥陵城中染病者廖廖,目前也只能用苦寒之药压制退热。”他看了眼云泱,干瘦的眉头挤到一处,“郡主冲动进了藏经阁,怕得暂时委屈在这里了。”
云泱不甚在意的笑笑,想了想道:“眼下佛头寺封了,怕是殿下还不知道我也来了这里,不如交代守卫帮我通传一声,叫人在寺里安排一处寮房给我和大公子。”
江亦止体质特殊,不止是这次的病,还有体内自小便带着的寒毒。孙太医自然知晓此事严重,忙差了人去前面通报。
半炷香不到的功夫,几道乱糟糟的脚步声停在藏经阁外。云泱刚给江亦止额上的巾帕又过了一遍冷水。
……
“云泱!”
一道沉稳的男声隐含着怒意从藏经阁的门外传了进来,云泱惊得浑身一凛,瞬间瞪大了眼。她僵硬将脖子转向门口肃然立着的玄甲守卫,干巴巴开口问了一句:“说话的人是谁?”
守卫:“………”
孙太医弯腰扒开一名患者的眼睛仔细看了看,漫不经心回道:“詹士府云少詹士,恒王府世子——云承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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