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她便没再多说什么,只言道:“那你困了便先睡会儿,一会儿我再来叫你吃饭。”
说罢,她悄声退了出去。
在门关上的瞬间,凌锦安终是忍不住低吭一声,这一声吭响,似是正在极力忍耐莫大的痛苦。
只见他猛然翻过身来,将锦被一把掀翻在地,人在床榻上如同困蛟一般扭曲,脸色苍白汗如雨下,双手时而握拳时而伸曲,手臂的血管因用力而暴起。
此时他整个人都像被架在火上烤,四肢五脏如有千万只蝇蚁在啃食......
......
这一等,便是一个多时辰,陆澜汐瞧着外面天色已经黑的看不见,手指探上菜碗,饭菜已冷,这已是她热的第二遍了。
估摸着时辰,她还是决定去房里叫他出来吃饭。
一只脚才踏出门去,仰头便见着空中雪花徐徐坠落,在苑中灯火下显得尤其温柔。
她几乎跳着跑出门去,立于灯笼下,双手朝上举着,雪花落于掌心瞬间融化成水,再抬衣袖,几片裹在一起黏成一团雪粒子,仍可辨认其花形轮廓。
独在雪下嘻笑一会儿,这才想起来要叫凌锦安吃晚饭。
身上的雪片子也来不及拍,便将他卧房的门推开。
一进了门,她便觉不对,只听凌锦安忽然一声痛苦的长吼,随之便是床榻上方的帐幔被生生扯掉的声音。
陆澜汐身子一紧,一路小跑过去却险些被脚下的物件绊倒,屋里黑暗,她摸索着将灯点上,火光由油灯处散开,屋内由暗转明,在看清此时屋内场景时,着实让她吃了一惊。
床榻上一片狼藉,锦被正被陆澜汐踩在脚下,其余被褥皆被凌锦安撕裂的不成样子,棉絮四散开落,像是有猛兽袭过,再看床榻上的凌锦安,覆眼的白纱早不知被扯到哪里去,身上衣袍凌乱,头发披散,整个人正如那不受控制的猛兽一般。
他看起来似是正忍受极大的痛苦,伴随着声声低吼,遍体鳞伤。
“大公子你怎么了?”
他身体痛到极致,却瞧见陆澜汐朝她奔来,他绝望闭眼,脑子里此时唯一的念头便是:这副样子,终还是让她看到了。
陆澜汐想要去扶他,却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双手才触到他的手臂,便被他一把推开。
“你这是怎么了?是不身上哪里痛?我该怎么做?”她爬到床榻边沿,不知道的是,他现在满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痛。
他紧紧咬着牙闭着眼,一句完整的话也讲不出。
“我去找郎中.....”陆澜汐觉着自己从未如此慌乱过,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却不想,这个时辰,她跑去哪里寻郎中,府里哪个又肯让她为凌锦安寻郎中。
此时,她脑子里划过无数个可能,他是不是旧毒复发,是不是会危及性命,是不是就此便离开了......
她越想越怕,揣着满腹的恐惧跌跌撞撞的出了门,第一个想到的是寻凌予康,可到了康宁苑方知世子因顶撞王妃被罚面壁十日,任何人不得见。
若大的承安王府,她竟不知该去求谁。
晕头转向间,她猛然想到高清明,还有他之前给的那块白玉牌。
......
才不过两个时辰,雪下的越来越大,由先前的雪粒子转而成了鹅毛大雪,转眼的工夫,锦秀苑中便被蒙上一层厚白。
此时陆澜汐独自一人坐在石阶上,耳听背后卧房中凌乱声响,眼望垂花门前十几个带刀护卫。
房里的郎中们是高清明带来的,垂花门前的那些人亦是。
门自背后打开,一股温热的碳火气扑在她的背上,她尤然抱着膝,并不关心里面走出来的是谁,反正不会是凌锦安。
房内光亮将高清明的身影投在陆澜汐的背上,他眼瞧着眼前的人瘦成小小的一团独坐于石阶之上,雪落满头亦一动不动,仿若冬日里的冰雕。
他大步迈出门槛,脱下自己的外袍反手扣在陆澜汐的背上,而后在她身侧坐下,一条腿曲着,一条腿搭下两个台阶。
后背突如其来的温热让陆澜汐自杂乱的纷扰中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身侧坐了个人。
“高世子。”她低语一句。
这时高清明才觉,她眼睛红的厉害,似是在强忍着哭一般。
“他没事,只不过因为中毒的缘故,下雪时身上会剧烈疼痛,”他低叹一口气,从身侧抓了一把雪握了个小团子丢出去,“我也是今日方知,他中的毒叫岁雪见,此毒几乎无人能解,里面的那些郎中也只能先用药让他不那么痛。方才给他施了针,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用毒之人果真歹毒,让人即便死不了,亦活不成。”他双眼一眯,一股子恨意在眼角浮现。
闻言,她转过脸来不说话,心里想的皆是之前凌锦安挣扎的场面,他该有多痛,才会那般狰狞,又倒底是谁用这般下作的手段害他?
二人各有所思,静默不语许久,高清明似而想起什么,突然侧过头来看瞧她,只见她因之前奔波而被风吹的脸颊微红仍未褪色。
今夜当高府门房小厮拿着一枚玉牌来见时,他正在梅花树下赏雪饮酒,奔出门一眼便见到满目迫切的陆澜汐,从承安王府到高府,她夜里独自踏着风雪跑了两条长街,是为凌锦安。
此时身侧的人目光朝前,远远观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很轻易的瞥见垂花门前立着的带刀护卫们,以为她在担心王妃借此发难,于是宽慰道:“别怕,我的人守在这,即便是王妃亦不能怎样,今日带人闯门这件事我自有办法善后。”
王妃发难又如何,旁人知道又如何,她皆不关心,她只关心里面的那人好不好罢了,想是高清明会错了意,她也不解释,只道:“今日多谢高世子出手相救。”
“我当初给你那块玉牌,就是为了防今日,我与他是自小的兄弟,谈不上谢不谢。”
“高世子,您方才说,此毒几乎无人能解......”她话峰一转,扭过脸来对上高清明的眼眸,抠着字眼儿问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还有极少之人能解?”
第21章 吓到
高清明瞳孔一缩,显然没想到……
高清明瞳孔一缩,显然没想到她会提到这件事,忙将目光拉回重新投到旁处,模棱两可的丢了一句,“但愿吧。”
见她再次不语,高清明从怀中掏出那块玉牌重新递还到她手边,“这个给你留着,往后许还用得上。”
的确用的上,仅这一次便知用的上。
陆澜汐亦不含糊抬手接过。
此时满地铺雪,灯火印照之下,雪片之上闪着温柔的光亮,她却从今日起,恨透了下雪。
身后门声再次响动,是那几位郎中从里走出来。
陆澜汐将玉牌收好,随着高清明一同起身。
长夜风雪,能在短时间里带来这么多郎中,也只有高清明有这个本事了。
她如是想。
“各位大夫,请问里面人情况如何了?”高清明问道。
一年纪较长者微微颔首道:“回高世子,刚给凌大公子加施了针又服了些镇痛的药,这会儿人已经睡下了。”
“此毒只是下雪之时便会疼痛难忍,待雪停了,疼痛便会止住。”
对面人说的轻飘飘,可是陆澜汐的心却随之紧了又紧。
下雪时......长冬寂寂,往后还不知要下上几场。
再回想这几日,她时常在凌锦安的面前说自己盼着下雪的蠢话,而此刻方明为何每提到下雪他的脸色都不好看。
他中毒时在三月,今年的倒春寒时还下了一场雪,他自然知道这毒性剧烈。
“若每次下雪都这般折磨也不是个办法,”高清明的目光从陆澜汐脸上一扫,说了她想说的,“可有什么法子治上一治?”
郎中叹气摇头,“现如今之计也只能配上些药为他止疼,只治得了标却治不了本......”
“那便去配,多配一些!”高清明实在听不得这些老东西慢言慢语,这边急的想,他们那边还慢悠悠着讲着官话。
见他有些急了,郎中们也不敢再多说无用,只点头应是。
“澜汐,时候不早了,我带着人先回去,你去屋里好好照顾他,待他们将药都配好了,我亲自给你送来。”
是得回去了,闹了这么一场,明日还不知王妃该怎么发难。
她福身下去,再谢过各位郎中,扭身便进了门。
待人都走后,高清明却止了步子独立院中,鬼使神差的回头看去,房内灯火暖黄,宁静的如同一片净土。
他思绪停驻间,门忽然的从里打开,再一瞧,是陆澜汐抱着他的外袍走了出来。
见他还没走,陆澜汐有些意外的挑了眉目,随之快步走上前来,将外袍捧上,“高世子,这个您忘了拿。”
他单手接过,轻抿了一下嘴角,似是在掩饰被撞见发愣的的小窘,“我就说忘了点什么。”
反手接过外袍随意往身上一披,转而头也不回的踏雪而去。
再回房时,屋内若往常那样静瑟安宁,她小声走到床榻边,就着脚踏坐下,此时的凌锦安正静静躺在床上,眼上的白纱又被覆上,几乎和苍白的脸融为一色。
方才听说他用了许多药,没这么轻易醒来,陆澜汐这才放心大胆的将他的手拉起握在自己掌心里。
掌心仍然透着平和温热,像是没经过任何狂风浪雨。
压抑的眼泪终于在此时唯有二人之际奔涌而出,她从未想过,凌锦安的人生竟有一日能苦成这般。
她只能眼巴巴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祈求上苍,今冬雪止。
......
今夜的承安王府里外都不太平。
小蝶歪着脖子目光恨恨的凝在周老六的脸上质问道:“你上次不是同我说,再也不去赌了吗?”
周老六虽是她爹,可此时也不敢直视她的眼晴,面对女儿的质问,愣是一个完整的屁也放不出来,只能低着头缩着脖子,像一只过街老鼠。
小蝶尚且无暇顾及他人,便被一群催债的堵到承安王府的西角门外,这场景已是僵持许久。
对面这群地痞可没心情听这父女二人拉家常,其中一个大胡子像拎小鸡一样揪着周老六的脖子将他拎到一旁,转而挺着肥腻的大肚子挡在小蝶身前,“废话少说,你爹欠了我们一百两银子,拿钱来!”
“谁欠你们的钱就跟谁要,我哪里有银子给他还赌债!”这次小蝶铁了心不管。
一百两于她而言便是天大的窟窿,她想还也还不起。
“你在承安王府做工,会缺银子?”大胡子不依,肚子又朝前挺了挺,“快将钱拿来,否则你爹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周老六最经不得吓,闻言瑟缩着抖起来,又带了哭腔,“小蝶,你不能不管爹啊,他们说的出便做的到,爹真的没法子了啊!”
这话听着耳熟,同上次上上次区别不大,小蝶一眼都没再多瞧他,只同那大胡子讲,“你们随意处置吧,只是不要来烦我。”
说着,转身欲离开。
那大胡子一瞧不对,忙大步拦了她的去路,“怎么着,银子就是不打算还是吧?”
“我说了,谁欠你们的就同谁去要,他在外欠了钱与我何干!你们可不要太放肆,这是承安王府的地界!”
“我呸!”大胡子吐出一口浊气,“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他周老六欠的钱我自然要找你还,别说是承安王府,就算闹到天王老子那也是欠债还钱!”
“若是不还银子,就将你卖了,也能值些银钱!”
大胡子越说越过份,倒不是无知无畏,这年头敢在京城开赌坊的,哪个背后没人倚靠,他们不过是替人办事的小喽啰,若闹出事来,后面自有人照应。
“不过区区一百两,也值当你们这一群糙汉这般为难一个姑娘!”————高清明从街头亮处带着几人走来,顶着落肩的雪,身形修长,眉目深邃,满身透着贵气,这群群市井泼皮与之相较云泥之别。
只这一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在他身上。
小蝶亦是,可下一刻小蝶周身都被一股羞悔感包裹上。
他何时来的?听了多少?
见这位气宇不凡,身后又带着人,个个身边长刀,脸若寒霜,不像是普通的富家子做派,大胡子没摸透底之前不敢轻看,于是稍作收敛问道:“阁下是?”
“这位是康远侯世子。”一长随打扮的人立于身侧说道。
且先不去管面前的人姓甚名谁,只听康远侯三个字就足够让人胆颤,大胡子闻言忙变了脸,堆笑道:“原来是贵人在此,失敬。”
“你同我走一趟吧,”高清明稍抬下巴,又瞧了周老六一眼,“这人欠你多少银子,都记在我帐上,我替他还了!”
闻言,众人皆是眼前一亮,周老六更是没想到今日竟能撞得如此大运。
小蝶一见便觉十分不妥,她越过大胡子身侧,来到高清明面前说道:“高世子,您的好意奴婢感激不尽,可这是我爹欠下的赌债,您这次若帮他还了,他下次还会有恃无恐,只得让他吃些苦头才会长长记性!”
听这些,周老六眼珠子如同夜明珠一般,更亮了,原是自家女儿识得这位贵人,一百两随意应承眼都不眨,看来这二人关系匪浅呐!
这种闲事高清明才懒得管,只是听陆澜汐讲,她今日得以顺利从王府角门溜出来寻他,还得多亏了小蝶在中周全,她又是陆澜汐的好友,正巧今日又让他碰上,随意伸手也就管了。
“罢了,一百两而已,何必让他们缠上,”他倒是满脸的无所谓,“随我来吧。”
还未再同他多讲两句,就见他带着人走了,大胡子一行听着乐得跟上。
小蝶一双手交叠在一起,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去道谢更不是。
原本拥挤的角门胡同一下子清静了,只剩周老六和小蝶父女俩。
“小蝶,你跟这位贵人是什么关系啊,他怎么肯为爹还钱啊?”周老六趁着大胡子还未来扯他同行之前,忙跑上前来迫不及待的打探。
小蝶朝他翻了个白眼,瞧着这个不成器的爹越发嫌弃,今时今日,她毕生的脸都丢光了,还是在高清明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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