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翦与太子一对表兄妹尚且都不愿碰面, 她一个外人在这儿杵着能做什么?
待走近了, 管事朝左边的雅间比了比, 先请高成淮入内, 复转过头来讪笑着,“小的有眼无珠,未识得二位贵人, 委实惭愧。嗳, 二位快请进。”
说着,又在门下稍站一刻,等她们进至屋内, 便朝高成淮埋首哈腰,闭门退了出去。
回纹窗扇被叉竿撑起半边儿, 斩落一地紧凑的碎影。薛翦正踩着其中一块,嗓音闷闷地向高成淮行礼,浑身透着一股忸怩之味。
苏缘更是局缩,两脚刚迈进来便不肯再动, 活像一尊石雕孤汰在角落里。
就听高成淮轻笑一声,“怎么不坐?”
却不知是对谁说的。
薛翦素来应对惯了,只低眉答道:“臣女不敢。”
屋内仅有一张圆案,不设上下之分,以她和苏缘的身份,怎好跟太子殿下同座?更何况她不愿久留,只想同他见完礼,便径自寻个由头辞去。
“我今日是微服出访,表妹毋需这般拘着。”
话落,高成淮凝视她的面颊片刻,略显低柔的嗓音绻出一缕试探,“你们是来看榜的?”
静默一瞬,倏闻两道不同的声音相继响起。
“不是。”
“是。”
前面答的却是薛翦。
她不欲与太子多谈,便思忖着如此回话,将他后头待问的截止于此。加之苏缘本非为榜而来,二人口径也能一致。
可惜一番计较,终究错算了她们之间的默契几近于无。原就微拢的掌心越收越紧,隐约察觉袖角被人轻轻拉住,却没有回头。
高成淮看了看她,忽而噙起嘴角浅笑,颇玩味地说:“那你二人也是巧遇了。”
一句话如朔风骤紧,勾起苏缘心底的虚意,神色愈显紧张。
纵然事小,但到底不敢在太子跟前扯谎,方才所答也是为了就着薛翦,何曾想过她会反着来?
正怯怯垂下眼,忽听廊上脚步声渐近,顷刻的功夫,便见管事亲自端了几碟点心过来,都是些女子才爱吃的。
她微愣一霎,暗道太子殿下竟然如此细心周到,对他的畏惧进而抵褪三成,默默松一口气。
“坐罢。”高成淮将目光扫去对面两张黑檀椅上,语气虽平淡,却有几许命令的意味在里头,教人不敢违背。
薛翦落座后,不露痕迹地看他一眼。
见他一扫往日沉肃,唇边携着缕不易察觉的笑,半张脸逗留在春光里,明朗温煦。
不知怎的让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她扒在翊宁宫的槛窗上,朝外面那抹隽润的身影掷了枚石子,得他回首,便咧嘴笑喊声“太子哥哥”。
这些回忆太过久远,原早该模糊不清了,但他此时的神情这般熟悉,教人轻易就回到许多年前。那会儿他们初初相识,抑或说,她的记忆里才刚有这样一位哥哥,是像春风般温暖的人,带着她在皇宫里赏了不少趣事。
后来种种,使她对“太子哥哥”这一称谓,蓦然变换成了“太子”,当真是肆无忌惮。
神思回转,就见高成淮正挑眉看着自己,眸中兴致不遮不掩,口吻却是寻常。
“早就听闻放榜之日,在贡院西街能赏我朝阜盛之景,遂特意择了今日出宫看看。表妹既不是来瞧这个的,原打算去哪儿?”
薛翦默了默,心知说什么他都不会信,不过在奚弄她罢。
于是调了谈锋,轻言道:“臣女听这管事的说,门外匾额乃是殿下亲自手书。”
高成淮似未料到她会提起这个,眸光稍顿,仿佛滞留在一段意气风发的光阴里。
良晌,听他低低道:“是我从前为一故友所题。”
说完以后,他的眼里突然着了晦涩之色。
见她目光错愕地瞧过来,像是下一刻便要跟他告罪似的,这才舒展眉目,状作无谓地笑了笑,“你若是喜欢,我那倒还有几幅字帖,可以差人送去薛府。”
薛翦正暗忖怎么开口合宜,时下听了他的话,哪有不顺下去的道理?
她微微一笑,语气难得真心:“那就先谢过殿下了。”
一席话听入耳,竟教苏缘品咂出另一番味道。溜着眼将他二人远近一瞄,心里不由几分振动。
太子殿下这是让薛翦临摹他的字么?
日头彻底高悬,蕴着暖意的风终于敲响窗扉,提醒着午时将至。
楚善扭头瞧一眼李聿,见他漫不经心地狭起九重糕往嘴里送,目光却从来停在窗外。
便撑身靠过去,引颈向楼下打量,“到底是什么让你看得这样专注?我瞧着没哪里稀奇啊。”
李聿听言挑了挑眉,觑他道:“确实,没什么比你那‘锦囊’还更稀奇了。”
此话一出,楚善脸上的闲散神情立即挂不住,羞恼着端起茶盏要去去火,谁料又听得他一句:“楚伯父要是知晓你连讨饶的话都是六姑娘帮你写的”
顿了顿,小声提点着,“伯父的脾性你比我了解,最是讲究诚信谦恭。”
随着语声落下的,还有一盏滚烫的杏仁茶。分明玷污在衣上,却好像渍到了楚善心亏的眼睛里,登时染了些怯色。
待消解后,伸长手去抓李聿,非要让他陪自己出去清洗。他爹那么一个重视君子容止之人,倘或瞧他这样回去,少不得怒火更甚。
李聿捱他不过,只得站起身,对章佑投来的同情之色仰仰唇,犹不屑道:“风水轮流转,等过了今日,他纠缠的还得是你。”
章佑亦笑,提起手朝他二人挥了挥,示意他们快去快回。
出了雅间,正逢回廊对面的门打开,走出一道杨妃色身影,足下稍滞。
俄顷,便看她身旁又多添了几人,嘴边余存的笑终究一点点削薄,抽出了楚善勾掣他的手,眼神趋渐清冷。
薛翦与高成淮堪聊半天,到底借口与苏缘去怀春河踏青游玩,不扰太子殿下雅兴。
高成淮看出她的心思,胸壑忽有些落败感,稍纵即逝,仍坚持送她出去。
才跨出门槛,便见薛翦停了下来,神色微讶地望着对面。顺其视线凝去,由不得蹙了蹙眉。
对面的少年垂手立在廊下,薄唇轻抿,两目幽晦,一拢靛青长袍穿他身上,无故漾得人心头炙热。
他的目光越过回廊驻在薛翦身上,复杂深邃。
楚善察觉气氛诡吊,抬手欲拉他问询,指尖未曾沾衣,李聿已径自转向拐角,不缓不慢朝对面踱去。
这才偏了头,拿眼睇住对面几人,不防怔愣原处。
薛翦和苏缘旁边站的不是太子殿下么?
于是忙不迭地追上李聿,至太子跟前见礼,似想到什么,猛然把衣袖挡在袍角,一讪道:“太子殿下也是来这儿观景的?”
话虽如此,眼神却不住在他与薛翦之间暗暗打转。
薛翦和太子殿下的关系,在京城中早非隐晦。只是陛下突然将宋家嫡女赐婚与太子,倒令人有些难以琢磨。
闻言,高成淮浅浅颔首,端是一派尊贵矜持的气象,不辨喜怒。
薛翦却被楚善看得心里莫名一虚,上前跟李聿解释,“并非你看到的这样。”
她的声音很低,慌乱的音线落在李聿耳畔,犹觉心头一紧,转瞬便化作软纱,轻叹了叹。
“我知道。”他把薛翦拉到自己身边,交缠的手匿在广袖下,微微低头,“我原想揭榜后再去找你,倒先在这儿碰见了。”
过堂风吹斜了碎影,一块块从房中铺晕出来,洒进薛翦瞳眸,承映着纷驳的颜色。她望一眼苏缘,依旧侧首低语:“说来话长,我晚些再和你解释。”
她在李聿面前慌张露怯的神态,和那逐渐安定下的眸光,无一不使高成淮醋意横生,恍惚想起前些日父皇同他说过的话,负在身后的手不觉紧握。
哪里知道李聿方才看见他们时,心里的酸胀亦如虫蛇缠绕胸口,一遍遍擦过最敏感柔软之处,满腔难以宣泄的煎灼。
少顷,高成淮松开手,冷硬的容色也随之淡褪,只对薛翦轻说:“不是要去怀春河么?此间人多,我送你。”
话罢,未给薛翦推辞的机会,一径沿长梯而下。
薛翦待欲迈开锦靴,蓦地被李聿一把拽住,“我去。”
言讫便追下楼,唤住了高成淮。
午阳温和扑面,那抹紫檀色的身影却背在阳光下,显尽幽寒。他冷冷凝视着面前叫停自己的少年,听他嗓音里带了恳请,“薛翦想去哪儿,我都会陪她。殿下收手罢。”
高成淮笑了笑,唇角勾出一丝讥讽,“李尚书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一身是胆。让本宫罢手”
他走近几步,见李聿不避不退,心底更起无名烈火,字字锐利,“你以为你在跟本宫争什么吗?”
“臣所感并不重要,只是臣担忧殿下一直这样,日后难免会伤了心。”
李聿垂下眼,长身立在一片熠熠金辉中,看似恭敬,无可指摘,可他话里话外都是狂放驳逆。
高成淮本该怒意盛起,却不知是何时平静下来,透过那张他最看不顺的脸庞,绰约窥见了一点薛翦儿时的影子。
他二人并非没有好好相处过。
只是他的劣性由一角缝口逐渐展露给薛翦,便似利刃一般,既划开了她的锋芒,也为二人的间距镌上界限。
一念至此,高成淮眼底重现阴鸷,像是在宣告什么,寒声说着:“你不了解我。”
他想要的东西,没有一件是轻易得来的。纵使再难,也决不会放任它流逝到别人掌中。无论他多么不愿承认,“争”之一字始终刻在他的骨血里,不死不休。
忽得四下缄默寂静,没多久,便听李聿低锵道:“臣或许不懂殿下,但却明白薛翦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殿下给不了。”
李聿抬起头,那双英挺的眉眼清澈而坚定,与他相比,的确太不一样了。
他的一切都笼封在缭缭薄雾里,不允任何窥探揣摩。
一如此刻。他拔靴朝前,也注视着李聿的眼睛,平淡地问:“你是真的不怕我么?”
第131章 凶吻 他也有占有之心。
带着威慑的目光定格在李聿脸上, 沉静而森冷,似乎想从他眼中捕到一丝错乱。却可惜,他自始至终都持着那副冰池般的神色, 令高成淮不大痛快地拧了拧眉。
须臾,颊面冷冷晕开一抹笑, 近乎威胁的口吻说道:“我看了你的策问,虽不如旁些出众, 但你所言却与我想大多契合。你这样骄矜,全无谦卑之态,当真不担心你往后的仕途么?”
话罢又放浅声调, 袍摆一动, 便退开半步, 似不解地看着他, 语气却多笃定:“得罪本宫, 于你而言毫无裨益。”
李聿听言沉默良久,仿佛在思忖衡量。
高成淮晦暗的眸子划过一瞬烁光,先是侥幸, 复又自嘲。侥幸他的身份能够令人屈折, 却嘲弄自己竟已无用到以身份压人的地步,如此讽刺。
浮光澄澄,倏有一阵风卷过, 吹皱了他心底涟漪。就见李聿薄薄一笑,“殿下想对付臣, 该是不屑用这些低劣的手段。”
倘或此话从旁人口中说出,多半会掺进些乖觉奉承之意,但是他没有。他的坦荡与诚切,让高成淮背在身后的手再度攥起, 有什么腥咸地滑过他的喉间,嗓音彻底冷了下去。
“我说了,你不了解我。”
他从来不是多情之人,亦无那般善心去管与他无益之事。
就像先前樾王派人潜去李府,他是知晓的。可他为抓樾王错处,非但没有阻止,还另命人必要之时,帮樾王一把。哪怕事情未成,那场火却差一些使李尚书丧命,他依旧没有任何动摇。
那点可怜的悲悯之心,或许早就被他丢在了元景十二年。
李聿敛起笑,自知太子方才那句话透着浓烈的警告,指尖不由微屈。转念却想,父亲愿意拥护太子的原因,仅非嫡系正统而已,他的品性、谋略,该是胜过樾王许多。
况天子有天子的臣,太子也须太子臣工。他们二人年纪相仿,想治之事亦且相近,太子若真为一点私心而摧折他,与樾王又有何分别?
思讫,那双不卑不亢的眼睛平视过去,洗净从前骄色,只低声应着:“真到了殿下不容臣的那一日,臣任凭殿下处置,无有不依。”
这个回应显然不在高成淮意料之内,眸光稍顿,继而愈渐狠戾。未知过了多久,唇边才勉强仰上一个淡漠的弧度,嗓音极轻:“是么?那本宫便等着那一日。”
恰值此时,梁安从门外默默走进来,至他身畔附耳低询:“殿下,陈谓已在楼上等侯您了,要先回马车上避一避吗?”
自从皇帝收了他监国一责,又屡次提及成婚之事,他便在明面上安分不少,有朝官至东宫一律不见,倒也享了几日清闲。
但背过皇帝,该查该办的仍就一个不落。
今日微服出宫,便是要等陈谓带回樾州的消息。
高成淮略一颔首,不再有别的话,迈过门槛朝一辆褐色马车辄去。
待他走后,李聿方罢下揖礼,拾梯而上,眼底犹挂几许郁怏的气息。
太子若想单独约薛翦,必然不会加上一个苏缘,是以他们今日会在同一雅间出现,九成该为巧遇。可即便如此,他的心神还是做不到不生波澜,反像乱絮一般,漫天飘舞,纷攒积多。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只觉这个滋味尤其难受,将他的理智逐寸瓦解。
午后正阳已有些热辣,晃晃垂荡在薛翦身上,火烧似的煎熬。既担心李聿哪句话触及太子霉头,惹其不悦,又想快些和他解释清楚,一刻也不舍他难过。
适才李聿拉她时,她瞧得分明,那张湑湑无暇的脸上映足伤色。虽嘴上没吃醋,却哪里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当下见太子离开,顾不了别的便迎面向长梯踅去,眼神忧虑地扫在李聿脸上,“太子他”
余下的话尽湮没腹中,转而问道:“我们换个地方?”
此处实在不方便和他解释。
李聿嗯了声,也没管楚善在楼上如何拿眼瞄他,逶迤随薛翦出了寻渠轩。
因黄榜已经公布,宣读报榜之人与一众举子正簇拥在贡院西界墙周围,连着整条街都密密麻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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