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又安静下来,是暴君将人都赶走了。偌大的殿内只剩下一对男女,隐隐约约地,她听到了姬礼的几声咳嗽。
他的身子一向不好,姜幼萤是晓得的。
她生怕自己将风寒传染给了对方。
但姬礼却似乎毫不在意,他又靠近了些,小心翼翼地将小姑娘的被角掖了掖。少年一垂眸,只见她面色微白,安静的睡颜让他心中好一阵心疼。
是自己让她遭了病,不该拉着她跳到屋顶上看星星。
“都是朕不好。”
暴君轻轻握着她的手,“是朕该死,害你受凉了。”
细长的睫羽轻轻一颤,眼前一道亮光,又让她猛一蹙眉。
一抬眸,便是姬礼万分惊喜的一双眼,“阿萤,你醒了!”
他毫不避讳地扑上前,“你终于醒了,阿萤,你睡了好久。”
姬礼像是一条许久没有见到主人的小狗,抱着她乱蹭。姜幼萤被他抱着,呼吸微微有些发难。
“皇、皇上……”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一把,小姑娘声音哑哑的,还是有些难受。
一场昏睡初醒,她头脑沉闷,浑身酸痛得不成样子。
姬礼这才想起来给她喂热水。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将折子搬到凤鸾居,一边处理政事,一边陪着她。
他像是完全听进去了姜幼萤的话,批起折子一反先前的随心所欲,姜幼萤半靠在床边,只见灯影昏黄,轻轻笼罩着少年干净美好的侧颜。
一颗心被牵动得微微一颤,幼萤心中暗想,小暴君认真的样子真是好看。
浓黑的墨落在奏折上,逸出一段遒劲的字迹。姬礼十分聪颖,没有刻意练过字,却也能写出一手极好的书法。仿若这就是他上辈子会的东西,是与生俱来的、轻而易举就能拥有的。
轻而易举地拥有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琴,就连剑术亦是十分精湛。
有时候,他会暗暗想,若人真有前世,那他上辈子一定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翩翩佳公子。
批完一道奏折,正见床上的少女望着自己出神。四目相触的一瞬,姜幼萤红了脸,匆匆将小脑袋偏至另一边去。
又偷看朕?
姬礼放下狼毫,又要扑上去抱她。
姜幼萤连忙躲闪,右手抵着对方的前襟,往桌子那儿努了努嘴,“先别抱我,皇上先去将奏折批了,再想其他的事儿。”
姬礼目光炯炯,“朕就是想抱着你,朕抱着你批奏折,好不好?”
不要。
“皇上是明君,不能被儿女私情所困的。”姜幼萤摇了摇头,“当以国家大事为重。”
姬礼委委屈屈地瘪了瘪嘴。
罢了。
不甘心地一撒手,他乖乖地坐回桌案前,只见对方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似乎极为满意。
“皇上说过,要为了阿萤,做大齐名垂青史的大明君!”
好!
姬礼捏了捏小拳头。
为了阿萤!
他一埋头,灯火半笼着那一袭明黄色的衣袍,少年下笔如飞。看了一会儿他批奏折,幼萤又倦了,眼皮垂耷耷的,恍然间,看见一个庞然大物飞扑过来——
“阿萤,嗯……”
他有些疲惫了,声音中带了些倦意。姜幼萤染了病,不想与他太亲近,怕传染给他。
可姬礼却不管,一下子将她抱住,还未脱鞋,殿外忽然传来一声:
“皇上——”
是肖德林的声音。
姬礼面色不悦,“滚。”
肖德林无奈:“皇上,是急事儿。荀安王与沈世子来了,求见皇上您。”
一听到这两个人,少年面色一顿,语气愈发锋利,“朕不见。”
斩钉截铁,不容人有任何辩驳的机会。
肖德林只好领命退下。
姜幼萤斜斜靠在他怀里,只见他神色微微一变,毫不避讳地同她道:
“又是荀安王那个狗东西,带着一群迂腐至极的老顽固拦着朕,不准朕封你。”
暴君气呼呼地脱下靴子。
幼萤眼皮一跳,攥着他的衣袖小声:“其实,阿萤也……”
“朕偏要封你。”
对方完全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地道,“到底他们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他们纳了那么多妾,又在外头养了外室,朕还没说什么呢!他们反倒还说起朕来。”
真是好笑。
“朕回头去把他在外头养的那些外室,通通都抓起来,送到他大夫人院子里去。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多嘴多舌!”
似乎觉得自己想了个绝妙的好主意,姬礼有些沾沾自喜。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姜幼萤看着他兴奋的面色,抿了抿唇,轻轻拍了他手背一下。
右手又一下子被他抓住:
“阿萤,你莫怕,有朕在,他们都不敢动你。朕倒要看看,这大齐是何人的天下!“
他堂堂一国之君,连个女人都保不住,还算是什么男人!
要说最不算男人,在姬礼心里头排第一的,一定是他那刚死了不久的老爹。
因为畏惧蛮夷,将亲女儿,也就是姬礼同父同母的亲姐姐送去和亲;
又因为畏惧臣子,不得不立旁人为皇后,自己此生最爱的女人最终只当了个贵妃,只能在先皇驾崩后被赶出宫、替先皇守陵墓。
皇后与贵妃,可是正妻与妾室的关系。
他姬礼心爱的女子,怎能屈居于他人之下,当一个妾室呢?
他定是要与阿萤结发为夫妻的。
被暴君抱着,姜幼萤看不太清楚对方面上的表情,只觉得他的怀抱宽大、紧实、温暖。明明是那般严寒的冬日,却让人如临三春。
只要是姬礼在,好像冬天就不会出现,迎接他们的,永远都是那最明媚的春天。
……
立后大典定在了五日后。
宫中药材珍贵,姬礼又不知从哪儿抓来了个“神医”,稀里糊涂的好一顿整治,竟让她的风寒好上了许多。
全皇宫上下彻底欢腾起来,各宫宫门前皆挂上了大红灯笼,那阵势,比过年要隆重上太多太多。
在封后大典开始之前,姜幼萤必须还要完成一件事——将沈鹤书送给自己的手镯还给他。
她对沈鹤书无意,一开始也不知晓那个镯子所代表的含义,收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这几日连睡觉都不甚踏实。
她必须要将玉镯还给对方,表明自己的心迹。
其间幼萤见过一次柔臻,对方在德妃宫中过得极好,她将镯子交给柔臻,请她帮忙归还给沈世子。谁料,对方看着少女手上的海棠玉镯,沉吟片刻,竟道:
“我可以收回这只镯子,不过……本世子有话要同她当面说。”
他想亲口问问她,嫁给姬礼做皇后,究竟是心甘情愿,还是皇上以权势相逼迫?
若是不问个清楚,他是不会收下这只玉镯的,即便是她还给了德妃,也是无用。
姜幼萤本就不想麻烦德妃娘娘,一来与对方虽是主仆关系,但不甚熟悉,其二,姜幼萤还有几分不敢见她。说到底,面对德妃娘娘时,她还有些心虚与愧疚。沈鹤书都那般说了,柔臻只好又将镯子退了回来,同她道:
“阿萤,你同沈世子当面将问题说清楚,从此一刀两断,倒也是件好事。”
“嗯。”
少女捏着玉镯,手心有些出汗。
“不过——阿萤,你真的要跟皇上在一起?”
即便是过了这么久,柔臻还是有些震惊。阿萤的身世她也清楚,若是皇上查出来……
不用对方明说,姜幼萤也知晓,她此刻的顾虑是什么。
要不要与皇上在一起,要不要嫁给他为皇后……一开始,她接近皇帝本就是为了出宫,如今任务即将完成,她却有几分犹豫了。见她摇摆不定,柔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罢了,我不劝你。你自己定夺罢。”
“不过你千万要想好了,若是真当了皇后,就没有回头路了。”
走在路上,姜幼萤脑海中一直回荡着这句话。
她与沈鹤书约了今日在菊园见面。菊园乃是皇宫中一所极为偏僻的小花园,因为临近冷宫,故此格外清幽寂静。
月色寥落,透过树叶的缝隙,轻轻撒在少女娇柔的身形上。姜幼萤提着裙角,四周望着,见再没有他人,终于长提一口气,穿进那一片小树林。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跳得慌,右眼皮亦是颤了颤,转眼间便看见密林里的场景。
那是一个有些破旧的小亭,男子站在小亭内,背对着她,一袭白衣被风吹得鼓起。似乎听见脚步声,对方缓缓转头,朝她望了来。
这一眼,端的是风流倜傥貌,清风霁月身。
姜幼萤捏紧了手中的玉镯,往前迈一步,颇有礼数地福了福身:
“沈世子。”
不知是不是被月光照得,他面色微微有些发白,眸光轻柔地落在少女身上,须臾,一颔首。
“阿萤。”
这一声,竟唤得万分缱绻。
姜幼萤眼皮一跳,忙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想着早还镯子早罢休。
不管她嫁不嫁与姬礼,都与沈鹤书没有什么关系。
对方却穷追不舍,上前一步。宽大的袖袍带动一尾凉风,生生扑在姜幼萤面上,她捂着胸口,咳嗽了一声。
沈鹤书皱起眉头:“听说你近日……生了一场大病?”
“嗯。”
她如今算是带病前来见他。
沈鹤书眼中闪过一抹愧疚之色,立马解开身上氅衣,便要往她身上披去。姜幼萤连忙摆手,拒绝他。
“不必了,世子若有什么话,快些说清楚,阿萤一会儿还有些事——”
“你不愿见我么?”
姜幼萤话语一顿,垂下眼,不去看他。
她与沈鹤书,本就没有什么干系。不过是后山匆匆一面,自己遗失了只耳坠,这才有了这一段孽缘。
“阿萤,你当真……要嫁给皇上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你知不知晓,皇上他要杀你。”
姜幼萤一愣,显然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姬礼要杀她?姬礼为何要杀她?
她觉得有几分好笑,却也顿了步子,想听他往下说什么。
“阿萤,关于你的身世……”
对方却恰到好处的噤了声。
这一声戛然而止,一下子让少女面色变得雪白。她的呼吸亦是一顿,有些慌神,“您、您莫说了。”
沈鹤书垂下双目,看着她,“阿萤,前些日子皇上让我查怀康王世子的案子,说………若是找到你,就地正法。阿萤,你莫怕,我是不会伤害你的。只不过皇上他……”
“他如今宠爱你,是全然不知晓你的身子。想皇上多么憎恶怀康王世子,而你又是他的新妾。况且你又是烟南那边的姑娘。”
是烟南那边,花楼的姑娘。
不干净。
似乎不管她有没有接过客,“不干净”这三个字,一直深深地拓印在她的身上。
小姑娘似乎被吓到了,身子微微一僵,仰面。
月色落在她柔软的眸中,幼萤声音发颤:“皇上……他真这么说的么?”
真的要……杀了她?
不可能。
她立马回过神来,姬礼说过,不会伤害她。
她相信姬礼。
眸光陡然一转,她一把将镯子塞到对方怀中,眼看着便要转身往外跑。沈鹤书有些急了,匆忙快走两步,拦在了她的身侧。
生生截去了她的路。
“沈世子?”她皱起眉,“请您自重!”
对方不管她陡然变得尖利的语气,只将氅衣解下来,执意要披给她:“阿萤,不管你信与不信,都先要养好身子。现在风大,你风寒未愈……”
他执意要披上氅衣,姜幼萤却生怕再与他有一星半点的联系,慌忙朝后躲。她躲,对方便追,她愈闪远,对方愈加穷追不舍。一路将她逼到了一棵大树下,树干光秃秃的,月光没了遮挡,一下子穿透下来,恰恰点在她发髻上的珠玉钗,一折射,发出凌冽刺眼的光!
沈鹤书下意识地一闭眼,再睁开双眼,眸底竟全是情动。
“阿萤,阿萤……”
呼吸一滞,一道阴冷的风,对方竟不由分说地将她一把抱住!
“世子——唔……”
她吓傻了,整个人呆愣了片刻,紧接着便是剧烈地反抗,“世子,不可……我是皇上、皇上的女人,您不可!”
她剧烈地挣扎着,腰身被人猛地一钳,肩膀上亦是一道沉重的力,转眼间,姜幼萤整个人动弹不得。
她能听见对方咚咚的心跳声,还有……那有些粗重的呼吸。
对方的心思,她已猜到了七八分。
先前姬礼抱着她时,少年也是这般,呼吸微乱,心跳猛然加速。再往下,姬礼便要亲吻她,便要……
她四肢僵硬,连忙唤道:“不可——”
如今被沈鹤书抱着,她只觉得无比的恶心。
“你……大胆!”
喉咙间猛地灌入一阵凉风,嗓子开始发痒,话语刚出,她就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一声声牵动着她身子颤抖,像是要将那五脏六腑尽数咳出来,可即便是这般,沈鹤书还不愿放过她,还要固执地抱着她、钳制她,生怕一不留神,她就要从怀里头跑出去。
她不能离开自己!
那一阵咳嗽声,逐渐耗光了姜幼萤所有的力气,见她慢慢安静下来,对方似乎松了一口气,紧紧抱着她:“阿萤,你莫要离开我,我带你离开皇宫,离开那个暴君。我、我会对你好,我不会有后宫,这辈子我只有你一个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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