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郁看着他,一瞬间就知道自己抵赖也没用了:“你要杀我?”
他心中燃起巨大的恐惧,由谭峰和这荒漠共同组成。
压迫,巨大的、死亡的压迫。
天低垂下来,地面却在往上长,太可怕了。
谭峰举起刀:“跪下。”
文郁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然而谭峰踢他一脚:“不是对着我。”
是对着成王。
文郁立刻转了过去,隔着火,他的声音带着战栗:“我也不想杀她的,是她太不听话了,要不是她,徐定风不会被带走,我们的计谋也不会落空,这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谭峰并未因为他的话动摇:“你杀姑娘,就是摘主子的心。”
文郁大声叫喊起来:“你杀了我,你能活吗?
连主子都死了,你活着回去就是叛主,北梁不会稀罕你那些破消息!
你听我的,我们两个一起活着出去,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第三百三十三章 绝望
文郁语无伦次的求饶。
逃过了陆卿云,逃过了解时雨,逃过了成王,没想到却被一个小小的护卫给打倒。
美好的未来又一次被摧毁了。
没有人来救他,他这一生,除了痛苦,还是痛苦。
他做错了什么?
低头看看成王的尸体,再仰望谭峰的脸,他伸手试图抓住谭峰的衣服,哆嗦着,想要求饶,然而风堵住了他的嘴,让他一时间成了哑巴。
眼看着谭峰将刀尖对准了他,他拼命的摇头,猛地喊出了口:“看在我们都在王爷麾下效力的份上,别杀我,盛静本来就要死了,就算我不杀她,她也会病死!”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谭峰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这么快你就怕了?”
“我不想死,”他往前一扑,抱住谭峰的腿,“我死过一次了,那滋味不好受,我们可以一起去北梁,只要你让我活着,你想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以后我给你做狗!”
他的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力大无穷的攥住了谭峰,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
然而谭峰的手坚硬的掰开了他,冷笑道:“你这人真是有意思,将自己的性命看的比黄金都重,却把别人的命看的比雪还轻。”
文郁痛的眉头紧皱:“不、不、不,世人都是如此。”
谭峰的目光越发锐利:“只有你是,譬如陆卿云,杀人如麻,自己也时刻抱着必死之心,怎么会像你一样难看,
你不过是个自卑懦弱的胆小鬼而已。”
文郁有一种被戳穿心事的屈辱,然而活着的渴望让他将屈辱压了下去。
他想活,而且不敢死。
他现在甚至能感觉到老文定侯就在他头顶上盘旋,还有盛静,这个古怪的小鬼,也在伺机而动,只等他一下地狱,就将他撕碎。
“你说的对,我胆小,自卑,
因为我是天阉啊,我活的太不容易了,我费尽了力气,才活的人模人样,
可是你看,谁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摧毁我,所以你可怜可怜我啊!”
他说着,松开抓着谭峰衣服的手,将两手按在地上,对着谭峰磕起了头。
膝盖本来就是深深陷入雪地中的,此时弯腰下去,脊梁一节节发出僵硬的响声,这些响声将他浑身的骨头都碾碎了。
他连狗都不是了,成了一条没有骨头的虫。
谭峰笑了起来,看着他尊严耗尽,扬起了刀:“你真让人不耻!”
与此同时,文郁猛地向他一扑,将他扑倒在地,做了个垂死的挣扎。
在谭峰倒地的那一瞬间,他扭头就跑,踉踉跄跄的向远方狂奔。
四周都是深不可测的雪地,难得的宁静消失,风再次狂啸,伴随着呼啸风声的还有狼叫声。
不远处传来文郁的惨叫,在暴风雪再次席卷之前,幸运的狼找到了食物。
谭峰将冰冷的手用力的搓了搓,觉得断断续续的惨叫声音十分美妙。
等到声音落幕,他才盘腿坐到成王旁边,等待着自己成为一座雪人。
谁不想活?
然而有时候,死亡才能彰显出人性。
比起安然等死的谭峰,陆卿云要煎熬的多。
带着一身寒气,陆卿云停住了脚步。
远远看着安营扎寨的大军,他紧握着马鞭,再遥望城门,只余一片寂静。
围城就是静默式的,没有炮火连天,只有一天比一天浓厚的绝望。
时间过去太久,杀成王用了七天,赶回来用了三天,已经十天过去,云州城的粮草早已经绝了。
承光站在陆卿云身后,紧握着刀柄,心想大人不愧不是大人,还是那个模样。
哪怕是山呼海啸,天崩地裂,他也是这个模样,不会慌乱。
越是旁人扛不住的时候,他越是冷静,越是要力挽狂澜。
陆卿云面无表情的下马,吩咐承光:“吃饱喝足,去查探可以突围进城的方位。”
他自己则立在原地,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远处。
长围外的北梁军队分散开来,重兵在城门之下,其余人围住了蜿蜒的城墙。
隔得太远,他看不清楚城楼上的情况,但是看北梁士兵按兵不动,心中稍微松了口气。
没有攻城,说明城楼上还是重重守卫。
至少这些人吃饱了。
将士们吃饱,就有力气守卫云州,城中一干人等,性命自然无虞。
承光回来的很快,带来了一个毫无用处的消息,北梁似乎就在防备着陆卿云,没有任何破绽。
陆卿云负手而立,答道:“再探。”
没什么可说的。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物是没有弱点的,哪怕是盾,也有薄弱之处。
承光立刻走入了茫茫天色之中。
白昼很短,夜幕降临的很快,营帐中点起来的火光连绵一片,照亮了四周,而城墙上的灯火则成了孤星。
金理带回来一个消息:“东南过去四里,突围后可以攀上城墙。”
陆卿云点头:“等到寅时。”
人在寅时难免昏沉,尤其是在此守候了十天的北梁士兵,无所事事,早已经松懈,更容易犯困睡着。
算着时辰,陆卿云翻身上马,对承光道:“你带人往西,分成三队,越乱越好,浑水才能摸鱼。”
承光低声道:“大人,您小心。”
话音落下,陆卿云的马鞭猛地抽了上去,马在他的鞭子下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马和人都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冲入了金理查探到的方向。
也是冲入了人海。
火已经熄灭,只剩下带着余温的炭和灰烬,人是一团团的聚在一起,围着剩下的温暖。
陆卿云的刀插入火堆中,用力一挑,火堆中的残余立刻高高扬起,撒的四处都是,点燃了帐篷,烫伤了睡的正沉的士兵。
与此同时,承光带领着所剩不多的一千士兵,也以不同的方式挑起了混乱,火光、叫喊声,四处都是。
城墙下这个庞然大物苏醒。
然而真正要攀上城墙的只有陆卿云和金理。
从睡梦中惊醒的人还未曾反应过来,就被斩杀在地,陆卿云借此开辟出一条血路。
然而血路进行到一半,迷蒙的人群清醒过来,将他和金理团团围住。
马的四条腿都被斩断,陆卿云眼疾手快,踩着马背一跃而下。
义无反顾的提着刀,他再次杀了进去。
一把刀不够,他再捡起一把,对着蜂拥而上的人群,瞥到侧方的刀光对上了金理,他一脚踢出去,那刀脱手而出。
金理一个回身,将拿刀的人串在了刀上。
第三百三十四章 围与困
人成了山海,越聚越多。
陆卿云对着金理大喝一声:“快!”
必须得快,不快就得死,双拳难敌四手,他们两人怎么敌得过这么多人。
金理也是心急如焚。
他急陆卿云的性命,因此拼了命的在前方开路。
两人四手,一同抡动四把刀,他们的目标全是腹部、脖颈这些可以一刀致命的地方。
陆卿云两刀捅了两个人,捡来的刀卷了刃,他随手换了一把锋利的,继续往前杀。
人再多,也禁不住陆卿云和金理这般屠杀,人群渐渐地没那么密集了,仿佛是潮水分开成两半,露出一条血路来。
陆卿云的头脑在这个时候已经失去了作用,全靠着身体下意识的动作,不必思索,手和刀就已经到了想到的地方。
四面八方的刀同样也划过了他的身体。
他浑然不觉,依旧是杀,血成了火,烧红了他的眼睛,烧红了他的脸,衣服也是红的。
一切都鲜血淋漓。
唯独他心神平静,面无表情,眼睛里放出坚定而又清明的光,仿佛是浴血而生的佛。
城墙上守城的人也听到了底下传出来的惨叫声。
混乱一波一波往上传递,他们守着弩,睁开沉重的眼皮,惨叫声让他们睡意全无,争先恐后地往下看。
“发生什么事了?”
“是不是陆大人回来了?”
“是他们!要不要......开城门?”
“不能开,没有将印,谁都不能开城门,你们想死吗?而且大人只有这么一点人,根本不可能突围!”
城墙上的安静被打破,所有人都开始焦灼,他们的视线被城门下的乱斗所吸引,并未注意到陆卿云和金理两人在东南角的厮杀。
凭借着他们两个人,披荆斩棘的冲出重围,攀上了城墙。
陆卿云勉强站稳,将金理一把拽了上来。
金理也站稳了,低声道:“血。”
陆卿云莫名的看一眼天色:“雪?”
并没有下雪,今夜天公不作美,视线是难得的明朗,这对夜行者来说不是好事。
金理指了指他的衣服:“您受伤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这才感觉自己身上是黏腻而且冰凉,衣服也破了好几处。
风一吹,就带来阵阵刺痛。
“没事,”他随口答了一句,看着远远走来巡逻的守城士兵,“下去,不要和他们碰面。”
城内情况不明,他不知道成王究竟留了多少后手,不能轻易走漏风声。
两人像是飞檐走壁的贼,潜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云州城显出一种极度的虚弱,房屋有气无力的敞开着门,露出里面软绵绵的人,就连门上的黑漆都像是在往下流淌。
一切都显得寂静而且萧条。
解时雨起床,翻出一身草绿色的衣裳,还未穿上,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声,便将这一身略显鲜嫩的衣服放下,挑了一身石青底织金银线的,颜色辉煌,显得端庄而且老气。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秦娘子低声道:“姑娘,县主来了。”
不等解时雨开口,白丹就要往里闯,却被吴影拦住了。
他将徐定风的尸首带回来之后,就回到了解时雨身边。
隔着一重门,都能听到白丹的怒火。
“解时雨!我有话要问你,你快点出来!藏了这么久,你还打算继续藏下去?”
解时雨面无表情的涂脂抹粉,遮盖自己眼下的乌青,将嘴唇涂的通红,最后戴上赤金玉观音分身,显出一片好气色和金碧辉煌。
仔细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认为这一切足以掩盖她的虚弱了。
抬手将衣袖拉平整,她打开门,逆光而站,轻描淡写地扫了她一眼。
白丹见了她,吓得往后一退,差点以为自己见了什么妖魔鬼怪。
没温度,没人气,甚至连气味都是冰冷的。
稳住心神,但是她的声音和气势终究是小了下去:“这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还有空在这里打扮自己?”
解时雨坐下喝粥,没有起伏的问:“你找我有事?”
白丹想起来自己的来意:“大人的私印在你手里是不是?”
解时雨将那一碗小小的粥喝完,没说话。
白丹急道:“三风是个笨人,大人不可能将印章给他,印章一定在你手里,三风也是奉了你的命令行事是不是?
你都住到大人府上来了,别跟我说不放粮到城里不是你的主意。”
她看着泰然自若的解时雨,越发觉得她是个藏在陆府的邪祟。
从北梁围城的第一天开始,解时雨就住进了陆卿云的府邸,借三风的口,悄悄指挥着一切她能动用的力量。
外人以为陆卿云将权利交给了心腹三风,她却知道三风根本不值一提。
粮草也是从第一天开始就被她牢牢掌控在手中。
大家吃完自己的存粮,除了守城的士兵,再没有人吃饱过。
没有人知道他们祈求的食物,全都由这个冰冷的女人用铁腕握住了。
甚至没人知道三风将粮食藏在了哪里。
解时雨看着她:“你想放粮?”
白丹摇头:“我和三风一起过来的,三风在外面被徐家的人围住了,你去看看,给他解个围。”
陆府是个荒芜的所在,隔着重重院落,解时雨确实听到了喧闹之声。
三风就在大门前,徐家人和城中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将他团团围住了。
这些人各个面色蜡黄,透着一股没有吃饱的虚弱,说话虽然中气不足,但是那架势像是要将三风生吞活剥,眼睛里都和饿狼似的冒着绿光。
徐义和徐夫人坐在马车里,沉默地观看着陆府的动静。
云州城被围,是他们没想到的变化。
同样,也是他们的契机。
徐定风一死,北梁便破了云州,足以说明徐家劳苦功劳。
而陆卿云,不堪一击,连调虎离山之计都勘不破,云州城破,便是破在了他这个无能之人手中。
只要陆卿云消失,他们可以退,也可以再次反击,夺回云州。
只是他们没想到,城中竟然顶了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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