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背光处。
那里站着一个女生,灯光昏暗看不清脸,只能瞧见她优越的天鹅颈,白净的双臂,隐在黑暗当中的一抹黑纱撑裙。
以及稳稳当当打直腿弯腰系舞鞋时,露出一对,漂亮的蝴蝶骨。
拎着小提琴的女学生看直了眼,晕晕乎乎听见台上主持人的报幕。
“下一位有请高二三班的唐芋同学,为我们带来芭蕾舞曲《天鹅湖》——黑天鹅变奏。”
话音落,穿着芭蕾舞服的女生应声直起身子。
行至光亮的地方,总算叫人看清楚那张脸。
她的妆感稍显浓郁,却并不叫人觉得过分妩媚,发间戴着一顶水钻的王冠,眉宇间满是冷艳凌厉。
挑眼望去,只觉惊艳。
礼堂的设备并不算很好,打光和音响都是不知道从哪抓来打杂的社团学生,实在算不得一个及格的演出环境。
到唐芋这里时,灯光师已经懈怠到连追光都有延迟了。
她缓缓行至舞台中央,每一步都落得稳当。
背后是湖蓝色的幕布,灯光稍显昏暗,却反衬得那件纯黑的芭蕾舞裙,越发粼粼闪耀。
在这种躁乱的环境下,自然是人越多的节目越能压住场,比如最开始的团体街舞和热歌串烧,清清落落的单人演出,好比拉小提琴的女学生,毕竟不是在音乐厅,雅俗共赏的表演总能获得更多共鸣。
这一点,文珏早就和唐芋挑开说清楚了。
唐芋大约自己也是明白的。
但她偏要,背其道而行。
音乐响起,正是黑天鹅假扮成白天鹅公主,向王子献舞的情节。
起初无人在意,台下依旧人声嚷嚷,唐芋深吸口气,将这些杂音置若罔闻,优雅地挽起骨节分明的手腕,足尖开始踩着音乐的鼓点跳跃起来。
她将自己沉浸入奥吉莉娅的角色当中,每一次旋转和跳跃,似乎都是在跳给不存在的奇格弗里德王子。
一切的目的,都只为让白天鹅纯洁的羽翼,彻底折在魔王如蛆附骨的诅咒之下。
众人偏爱纯洁神圣的白天鹅。
唐芋却从第一次接触天鹅湖的剧本开始,便深深为黑天鹅的反派魅力所折服。
她纵情地旋转着,裙摆飞旋,动作柔软,即便模仿着白天鹅,也难掩黑天鹅原本自信凌厉的气场。轻盈得仿若一片羽毛,不知悄悄落在了谁的心上。末了,伴随欢快的乐曲节奏,像一只永不停转的八音盒般,以一段挥鞭转结束了舞蹈。
不知何时,喧哗的礼堂早已陷入了一片沉寂。
灯光师也像终于晃回神似的,将光束缓缓追到了唐芋身上。
众人终于得以将她看清。
湖蓝色的幕布下,灯光聚集的焦点处,纯黑舞裙衬出女孩儿积雪般的肌肤,她踮着脚,手腕拢起,微微垂眸,倾侧的弧度下,露出一截优越的天鹅颈。
宛如一只真正的、优雅的天鹅。
片刻后,掌声未起,刺目的闪光灯如浪潮般蜂拥而至。
唐芋真正做到了,成为焦点。
成为了云川的奇迹。
第14章 芋圆 清者自清。
如果说唐芋是灯光聚焦下,藏匿在云川的奇迹。
宋渺只是诸多扑光的飞蛾中,最微不足道的谈资。
表演结束,唐芋坐在后台,边解着系在腕骨上的绳带,边复盘发挥失误,挥鞭转落地不稳,遗憾地给自己打出了85分。
将将优秀。
后台入口隐约传来嘈杂的动静,唐芋挑了挑眼,一捧花束晃到了眼皮子底下。
玫瑰艳得鲜红欲滴,浓香的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嗅觉里。唐芋抬起头,不动声色地把玻璃纸包装的花束往外推开半厘。
“唐同学你好。”中年男人摘下墨镜,闲着的那只手从衣袋里摸出张名片,夹在指间。
唐芋掠了一眼,似乎是某个娱乐公司的星探,不待对方开口,冷清清地落下一句:“不好意思,家里没有花瓶,也从来不养死物。”
这话说得不假。
文女士的后院里什么都有,连种葡萄的藤架上都爬得满是枝蔓,唯独不剪花枝插瓶。
用本人的话来说。
花从离枝的瞬间,即成死物。
男人没多说什么,只面上露出些遗憾,临走还不忘把和他一样有挖墙脚心思的同行一并忽悠走。
倒是为唐芋省去了许多麻烦。
再之后便是些本市电视台的记者,以及一些打着校内社团采访的幌子,意图索要联系方式的同级生、学长之类。
唐芋盯着鞋尖,心生烦躁。
尽管她一再重复,家里没有花瓶去容纳这些花,一旁的桌子仍是堆满了花束。
那些花束用漂亮的玻璃纸包裹着,像精心矫饰后包装出的心意。花瓣上滚着露珠,尚且鲜活,实则早已步向枯萎。
等到人潮终于褪去,唐芋闷在胸中的一口气总算吐了出来。
她开始后悔听了文珏的话,掺和进这一桩乱糟糟的杂事中。
平白消磨时光。
她起身拉上入口的帷幕,脚尖一转,面朝那扇将将一人高的落地镜。
镜子细长又窄,照得她细瘦的腰线愈加盈盈一握。
唐芋侧腰,手臂背到身后,正准备脱下芭蕾舞裙,方垂落的帷幕外隐约漏进来一绺光。
紧跟着是几下轻缓的叩墙声。
“”唐芋停下划开衣服的手指,动作倒是没收回来:“请进。”
从漏进来那绺光的位置,探进一只腕骨分明的手,徐徐掀开帷幕。
唐芋指尖依旧按在拉链上,头也没回,隔着镜面打量进来的人。
来人穿着云高夏季的短袖衬衣,领口白得发亮,身上熨帖得连道褶子都挑不出来,身段在同龄男生里算是拔尖的。
鼻梁上架着副细丝的眼镜,瞧着干净又清隽。
他在唐芋身后一米的位置站定,面上没什么表情,眼里也没什么情绪。
整个人寡淡得像是一碗春茶。
唐芋总觉着跟前这张脸眼熟,沉思许久,才从大脑积灰的角落里翻出来两个字。
宋渺
原本他们也不是一个班,应当是没有任何交集和恩怨的。
——如果唐芋没有看到,他指间握着的那枝蓝色百合。
唐芋的神色顷刻冷了下来。
不到一刻钟的演出,浪费了她整整半小时的时间来应付。
简直得不偿失。
见唐芋盯着那枝百合,宋渺愣了愣,手抬到一半,目光瞥见桌上的花团锦簇,犹豫一瞬,还是轻轻把花枝压在了最上面。
单薄的一枝百合,浓郁的湖蓝却压住了满桌芬芳。
可惜唐芋连一眼也没瞧。
一刻也不肯弯折她高傲的颈。
只面目波澜地抱起那许多捧花,拢进垃圾桶。
连同尚未来得及开口叙说的爱意,一并碾进了尘埃。
-
校庆之后,唐芋一舞成名。
追逐者无数,出于好奇、出于向往、抑或出于某些不可道破的小心思,众人带着各式各样情绪去尝试着接触她,但得到的反馈无一不是冷淡而疏离。
但总有那么些人喜欢迎难而上,一而再、碰瓷一样生闯唐芋的生活。
时间一久,唐芋回绝的话也越来越刻薄,难免招人记恨。
或许最初,恶意还没有那么大。
久而久之。
这些没有回响的热情便演化成了尖锐的针对,与肆无忌惮的诋毁。
关于唐芋的流言开始在方寸之地的云川高中流传。
起初还只是“那个穿舞蹈服上学的奇葩艺术生目中无人、自视清高”这种无关痛痒的评价。
在某次司机找不到车位,把车停在校门口接她下课后,流言蜚语便开始变了味道,愈演愈烈,最后变成了“唐芋不穿校服、不剪短发,是因为想讨金主的欢心”。
而那位空穴来风的“金主”,自然便落到了校庆时给唐芋递出橄榄枝的星探。
众人肆意发泄着自己的愤怒,把唐芋塑造成一个付出身体勾引男人的拜金女孩儿。
不管真相,不听解释,压过一切反对的声音,他们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只要唐芋必须接受这个莫须有的罪名,然后任由他们正义的口诛笔伐。
仿佛这样。
就能将那个目中无人的女孩儿,从云端拉进——
同他们身处一样的泥潭当中。
这些肮脏不堪的话传到唐芋耳朵里时,刚好是午休时间。
校门口的荫蔽下,两个面生的学生路过她时,不知是有意、还是刻意,蓦地提高了音量。
“哎,你看,又在这等那个谁开豪车来接她了。”
“啧啧,装得倒是一副清高样儿,原来是只瞧的上有钱的老男人。”
盛夏的午后格外寂静。
几乎空无一人的柏油路上甚至稍显冷清。
因而这些夹枪带棒的字眼,一字不落地刺进了唐芋的耳膜。
流言蜚语从来都是伤人无形的利刃。
刀刀剜心,汹涌的浪潮几乎能将人瞬间覆没。
不是没有耳闻,也并非放任谣言肆意滋长。
但唐芋不一样。
她站在漩涡中心,诋毁的风口浪尖。
足够自信、足够强大。
清者自清,是文珏教给她最好的道理。
“唐小姐,需不需要”
“不用。”唐芋连回头看一眼对方长什么模样都懒得看,只弯腰钻进挤满凉气的车厢里,口吻一如既往地骄矜。
“连桑塔纳都觉得是豪车,只能说,女孩儿的确需要富养。”
-
思绪抽丝剥茧般从回忆中剥离,再垂睫细看夹在相簿透明页里的照片,唐芋只深觉时过境迁的无奈。
别说桑塔纳,现在的她随便什么四轮车都买不起。
阿呜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放回透明封层里,宝贝似的拿纸巾擦了擦上面的指印。
又举起相簿,对着光仔细端详了一盼,细细的眉慢慢凝了起来,狐疑地探出半个头,看向相簿后心虚的唐芋。
“姐姐。”
“嗯?”
“你会跳天鹅湖吗?”
“不会哦。”唐芋轻声应,回答得干脆又果断。
“”
小姑娘盯了唐芋半晌,将信将疑地收了相簿。
第15章 芋圆 骨科一枝花。
次日,医院里来了一位特殊的病人。
六七点钟的冬日还没亮透,云边滚着一圈水红色,唐芋眼皮还没掀开,就被人硬生生晃清醒了。
阿呜清脆的嗓音炸在耳边:“姐姐,快起床!”
唐芋懒倦地翻了个身:“天都没亮”
“宋医生青梅竹马的未婚妻都找上门来了,你还有心情睡!”
唐芋心里“咯噔”一下。
意识还没转过弯来,身体先大脑一步动了起来。
坐直身子,迷迷糊糊得问:“什么?”
尾音落下的瞬间,唐芋总算回过味来,张了张嘴想要解释自己口是心非的反常行为。
阿呜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小脸憋得通红,只顾着一味把人往床下赶。
脚跟一着地,瓷砖冰冷的触感黏着肌肤渗入血液,一点点转进四肢百骸。
唐芋从床下翻出棉拖踩进去,顺着阿呜的拉拽慢吞吞起身。
她想找个借口推辞不去,话到嘴边,却硬生生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
“走,我们去吃瓜。”
“?”
“姐姐怎么看起来比我还积极”
无视小姑娘狐疑的嘀嘀咕咕,唐芋随手翻出件薄外套,握住阿呜温暖的小手时,方从分寸大乱中抓紧一丝清醒。
一夜过去,窗外的雪似乎又大了些。
从二层去到大厅的一路上,不少小护士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堆儿,交头接耳地谈论着骨科一枝花宋医生的“未婚妻”。
唐芋胸口说不上来的堵。
阿呜余光瞥见她频频揉着心口,微微失神的模样,悄悄扭过头,捂着嘴乐开了花。
-
住院部一楼大厅。
接待处的小护士缩在前台后,边心不在焉地抱着早餐叉烧包啃,一只手以极快的速度疯狂敲击屏幕。
【姐妹们听我说!今天医院来了个特别帅的瘸子!!】
【无图无真相。】
【真的!现在就跟我们临坛骨科一枝花站一块儿!】
【嘶,嗑到了。】
【?】
小护士愤怒地敲下一个疑惑的问号,刚发送成功,忽觉头顶笼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随之而来的。
是一股清冽的雪松气息。
心里猛地一突,她僵着脖子慢慢抬起头。
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冷沉沉的笑眼。
男人的表情算不上愉快,只是天生眼窝深陷,眼尾上扬,不笑时也似笑着。
他盯着小姑娘,唇角慢悠悠勾起一段不甚真诚的笑弧,开口斯斯文文:“不瘸呢谁还会来医院,你说是吧?”
“”
当场被抓包,小护士猛地一呛,捂着胸口咳了半晌,头低得几乎要埋进胸口里,露出来的一截耳垂红得仿若滴血。
“行了。”一截骨骼分明的手指,曲起轻叩了叩前台的大理石桌面,声线不见起伏:“别吓唬她。”
男人听见这句话,转过身向后一仰,两只胳膊后撑着前台桌面,方把那点虚伪的笑撕开,露出点真心的愉悦。
“你们医院的小孩儿太不经吓。”
宋渺没搭茬,臂弯上搭着本病例,微垂眼,握着签字笔勾勾写写。
从旁人的视角来看,一个穿着白大褂,鼻梁上架着副斯斯文文的金丝眼镜。
一个虽然瘸了,小腿上裹着厚重的石膏,却丝毫不影响他骄矜的姿态,黑衬衣的烫金领带打的歪歪扭扭,袖扣也崩开了一颗,分明是靠着前台玩手机,硬是玩出了斜倚着吧台摇晃高脚杯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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