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准备,是当她生存的垫脚石,我只想过自己死在里面。”
他选择进去,就做好一去不复返的准备。
通知宋毓瑶不过是为阮语被救出后做准备,不是为了「救」这个动作。
宋毓瑶的到来,是他的「得之我幸」,没有了也没关系。
阮语曾说她命比钢硬,实际也的确如是。一个小时抢救过后,她脱离了生命危险,被推进了ICU。
但他知道,这不过是通往成功的第一步,阮语身上被注射了两针不明针剂,还在火场里吐过一次血,没有影响几乎不可能。
担心医疗力量不足,在阮语情况稳定后,宋毓瑶包下专机连人带器械搬回国内继续为昏迷不醒的阮语治疗。
宋许两家的人脉不容小觑,他们的包机刚降落,各科的专家就已经在国内最顶尖的医院等候阮语的到来。
检查结果不容乐观,阮语有内出血的情况,而且大脑某部分神经元也有受损的迹象,就算能醒过来,后遗症也是一座能压垮人的大山。
许时风管不了这么多,只要阮语能睁开眼睛,他可以用一切去交换。
或许是他的祈祷过于沉重且虔诚,老天爷慈悲了一次,在某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阮语睁开了眼睛。
经过医生们一番深入检查后,他红着一双眼睛走进病房,看着阮语过分消瘦而凹陷的脸,他情不自禁地上前牵起她的手。
“还记得我吗?”
后遗症之一——失忆。
阮语还带着面罩,听到他这个略带傻气的问题,扯了扯嘴角调侃:“忘了谁都不会忘记救命恩人的。”
他亲吻她冰冷的手指,终于明白什么叫热泪盈眶。
到底是年轻身体好,阮语很快就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不过几天就能在搀扶下行走,顺利在过年前指标正常出院。
周辞清锒铛入狱,自然无暇理会还在香港的阮仪和乔子安,他和宋毓瑶合计一下,干脆秘密把人接回内地定居。
时隔七年,阮语母女俩终于能在除夕吃上一顿团圆饭。
而许时风自己,在当晚也坐在了阮家人的饭桌上。
见女儿终于逃离了恶魔的掌心,阮仪高兴得从家门前地底挖出一坛女儿红,说要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女儿红的含义是如此清晰,他受宠若惊,忙要摆手拒绝,可阮语却笑着按下他的手:“这可算咱老阮家最珍贵的东西了,用来赠救命恩人最合适不过。”
简单一句话,他却听得千转百回,浮想联翩,不得不再次谴责自己的龌蹉,红着耳朵应了声好。
归家路途有些远,饭后他便听从教诲留下和阮家人一同守岁。
水乡小镇对烟花爆竹的管理并不严苛,吃过晚饭的二人在水边散步,身边小孩来来回回地跑,注意到阮语追过去的目光,他主动询问:“想玩?”
阮语激动点头,先一步跨上桥指路:“永泰桥边的小卖部就有卖,去晚了就没有了!”
硫磺味的白烟随着河水弥漫了整个小镇,他叫住兴奋往前跑的阮语,勇敢伸手牵住她:“跑慢点,你身体还没恢复好的!”
热闹并没有随着夜幕沉寂,去往小卖部的路上熙熙攘攘,他紧紧握住阮语的手,一边担心撞到小孩,但更担心阮语会甩开他的手。
没有了那枚扎手的戒指,阮语自从醒来以后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过某个名字。
他们没有问阮语是不是忘记了,是的话那就皆大欢喜,不是的话……
既然她不想提起,忘与不忘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又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他五指更加收紧,跑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行。
然而才刚靠近,阮语突然停下,看着围满小孩的小卖部叹气:“轮到我的时候早就卖光了吧?”
他笑了笑:“欺负小孩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似乎早就猜到他会这样做,阮语眼睛弯了弯,后退一步:“那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距离小卖部还有一段距离,他才走到人群外圈,老板就宣布最后一份烟花被卖光了。
人群失望地一哄而散,许时风看着一个半大的小孩一脸喜气地抱着两捆烟花从摊位前走出来。
他上前拦住,蹲下:“小朋友,叔叔可以拿糖果跟你换仙女棒吗?”
小孩手臂收紧,摇头:“如果我没烟花玩,隔壁家小欣不会理我的。”
看来也是个「受情所困」的男孩子,许时风继续跟他商量:“那我只跟你换两根好不好?如果叔叔没买到烟花,那个姐姐会伤心的。”
小孩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站在树下的阮语百无聊赖地抬头哈白气,突然又低头从羽绒服口袋拿手机翻看。
“那个姐姐是你女朋友吗?”
许时风装可怜:“如果没有你的烟花,那她就永远不可能是。”
小孩的脸立刻皱巴起来,犹豫挣扎了一会儿,还是认同分给他两根:“小欣说她长大以后会嫁给我,你好像比我更需要这些烟花,还是给你吧。”
握着两根细细的铁丝,他觉得自己又龌蹉了不少,竟然连小孩子都欺负。
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斑斓的糖果放到小孩掌心,他笑着站起来,看不见的身后突然爆发出几声惊呼——
“快来人看看啊,有个小姑娘倒下啦!”
“来人啊,有没有医生啊!”
许时风猛地起身,原本阮语站着的地方已经不见她的倩影。
“麻烦让让!”他推开围观的人群,一身羽绒服的阮语倒在地上四肢不断痉挛抽搐,口吐白沫,已经失去了意识。
“阮语!”
他大喊出声,连声音都跟着身体因惊恐而颤抖,刚走到她身边便踉跄得跪倒在地上,立刻拉开她羽绒服的拉链将人侧翻过来。
出院时,神经内科的主任就跟他提过,癫痫极有可能会是后遗症之一,他一早就学会癫痫的急救措施。
或者说,任何医生说过可能发生的后遗症,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就怕那万分之一的不幸降临。
果然,他不想发生的预判还是发生了。
而幸阮语的发作很快就过去,救护车来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些许神智,躺在担架床上苍白着一张脸用唇语跟他道谢。
小镇上只有个县医院,连个高排数的CT都没有,等阮仪匆匆赶到医院时,他已经联系上上海的医院,请求派车接阮语转院治疗。
幽静的急诊室内,阮仪的啜泣在乔子安一声声温柔的抚慰下渐渐变轻,许时风坐在尽头处的铁凳上,墙后是休息的阮语,手里是阮语一直紧紧握着不肯放的手机。
他用密码解锁,里面是一篇海外新闻。
《柬埔寨黑头目涉嫌贩卖军火案罪名成立,一审判决终身监禁,当事人拒绝上诉》。
就算阮语绝口不提,她心里还是不能忘记过去六年的事。
不可能忘记带给她一切的那个男人。
哪怕周辞清不在眼前,他的一动一静还是能牵动阮语身体里每一根弦,弹奏出或欢乐或低沉的乐声。
这是他许时风永远也不可能做到的。
漆黑的高速公路上,许时风自己开车跟在救护车后,不是里面没有位置,单纯是不想面对这样的事实。
世上没有雁过无痕的事,更别说周辞清于阮语是镌刻的意义。
他真的能走进阮语心里吗?
但这种矫情的想法很快被现实冲刷一空,阮语癫痫发作倒地时可能是撞到了脑袋,病情突然加重,陷入昏迷,好几次生命体征骤降被送入ICU,求生意志极低。
刚又结束一次抢救,他和宋毓瑶各自倚在医院的墙上,一个前俯,一个背靠。
都已经没有眼泪可以供给发泄用途。
“我后悔和周辞清说阮语死了,如果不是这样,他一定不会接受终身,阮语也不会受到这样的打击……”
纵使他们都不想把这两个注定捆绑的名字放在一起,但人为怎敌得过天定。
夜深时分,他回到病房,替阮语调好氧气管,尾指不小心碰到她冰凉的脸颊,恍惚触碰到的是一块难以消融的厚冰。
冰冷一日不融化,阮语就无法醒来。
他俯下身,在她耳边细声说:“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周辞清的案件有了二审,你不打算起来关注吗?”
医生说,亲人的呼唤是最好的苏醒汤,这段日子里所有人都在阮语耳边说过无数的话。
但这是第一次提到周辞清。
那晚他在医院楼下坐了一宿,陪伴他的还有一个陌生男人,胡子拉碴,眼圈青黑,在目睹第三次急诊室生死时速后,递给他一根烟。
“我媳妇肝癌晚期,整个人跟个骷髅似的。她原来很漂亮的啊,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
她最爱美了,现在变成这副模样,根本不让我见她。应该也就这两三天了,我们的女儿也才刚上一年级,这可怎么办啊……”
许时风没有打断男人的絮叨,接过香烟任他倾诉发泄。
“那你呢?你怎么坐在这里?”
发泄完毕,男人终于想起对方也是个正在烦恼的人,打算转换角色,自己当个垃圾桶回收破烂情绪,“你媳妇也……”
“不是。”他把香烟递回去,“她会醒来的,我只是……”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阮语。
他无比盼望阮语睁开双眼,又不愿意接受阮语是因为周辞清才醒过来。
人总难逃贪嗔痴三垢,得陇望蜀。
东方既白,他沉默了整夜的手机和晨曦一同乍现。
电话里,宋毓瑶泣不成声:“阮语醒过来了,她说想见见你……”
但人又是那样地容易满足,听见阮语需要他的这一刻,他又义无反顾地冲上楼只为能再早一秒见到她。
病床上,阮语脸色依旧苍白,见他站在门口,艰难抬手示意他进来。
“我做了一个梦,里面一片虚空,什么都看不到,但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她虚弱一笑,却已经疲惫得眼睛都要闭上,“你又一次救了我。”
许时风没有说话。
到底是他的声音唤醒了她,还是周辞清的消息让她有了求生欲望?
就让他再次装聋作哑吧。
“阮语。”他微笑着露出利爪,“那下一句是不是无以为报,所以要以身相许?”
阮语脸上果然闪过一丝诧异,但也没有痛快拒绝,袒露出自己的痛苦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再等等我,我要给你一个彻彻底底的阮语。”
而现在的她并不是。
因为她还装载着异国他乡的那位无法忘怀的曾经爱人。
许时风上前将她的头搂到胸前:“阮语,不要让我等太久,我不想你再因为他受一点伤害……”
虽然已经离开CSA,但他没有和队员们断开联系。
打听得知,周辞清二审将会在一个月后开庭,他自私地隐瞒起所有信息,甚至要求旁人不得和阮语提起这件事。
终于,他还是成为了自己唾弃的那种人。
以病房为囚笼,把无法反抗的阮语锁在这里,剪断她所有外界联系。
他疯魔地想,成为另一个周辞清,阮语是不是就会死心塌地。
日子一天天过去,阮语的状态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能扶着轮椅在花园走动,坏的时候虽要卧床但总能找到话题跟他谈笑风生。
只是每一次都没有聊到他们相遇的那个国度。
周辞清再次庭审的那一天,许时风故意比平时晚到了一个小时,可到达病房的时候,阮语却自己一个人站在窗户下,披着一件红色的外套。
她的战袍。
他故作冷静走进去想把她扶回床上,可阮语却先一步开口:“能陪我去一趟吴哥窟吗?”
不是乞求,不是请求,吃准了他不会拒绝。
他这次硬气地没有答应,只问为什么。
阮语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投影仪,那是宋毓瑶带过来的。
是了,他永远当不了周辞清。
他没有周辞清的实力与魄力,他的存在与否威胁不了任何人,就算他要求宋毓瑶三缄其口,在宋毓瑶耳中也不过是一阵风,吹过就算了。
只要阮语再强硬点,不可能成为他的笼中鸟。
电影落幕,阮语再一次获得主导权先开口:“宋毓瑶帮我联系了美国的医生,我打算过去治疗。临走前,我有秘密要留在吴哥窟。”
留下无法忘记的秘密,才能重新前进。
她头一次主动抱住他:“许时风,陪我走完这一遭,我什么都听你的。”
时间紧迫,阮语连病号服也没有换就和他出发前往机场。
雨季伊始,雨水还是温柔的。
他们在暹粒河边找了家酒店,订房的时候他正要举起两只手指时,一旁的阮语先用高棉语说了要一间房。
夜幕已经降临,两人连替换的衣服都没有,脱下外套各自躺在两张床上,看电视上的动画片。
“周辞清一直很忙,但是每晚都会回来陪我。每次我在房间等他回来的时候,电视里总在播《三只裸熊》。动画放完了,他也就回来了。”
这是阮语第一次主动提起周辞清,许时风望过去,电视的色彩映在她蒙在眼上的晶莹,迷离绚烂。
是他从未见过的色彩。
那一晚他辗转反侧,阮语却一改在医院的彻底难眠,睡得恬静安然。
这就是吾心安处的含义。
吴哥窟的日出举世无双,令无数旅客趋之若鹜。
阮语身体承受不了这种拥挤,他们等到旅行团四散的时候才出门。
热带国家,还不到中午便烈日炎炎,阮语顶着炽热的阳光,和他走在浮桥上,白着一张脸问:“我考考你,为什么吴哥里所有的寺庙建筑都修建得如此陡峭?”
作为曾经的CSA成员,这点难度的问题根本难不住他,这只是阮语用来缓解焦灼的笑谈而已。
他回答:“因为要告诉信众,天堂难抵。”
只有奋力攀登,历经无数艰辛才能抵达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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