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东洋钟表店。
店里,躺着一具着晚清装束的女子。顾远蹲下,扑面而来的异香浓烈至极。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气息已无。闻着尸体,小二哥喉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顾远站起,问:“你在哪里发现的她?”
榊切人答:“店门外。”
“你发现她的时候,人还是活的?”
“是的,她倒在了店门口。”
问完,顾远转头对巡捕道:“抬回去,送到停尸房。贴布告,让人领尸。”
顾远离开的时候,榊切人说:“顾探长,那可不是一具普通的尸体。我想,车小姐应当能找出尸体身上的不凡之处。”
“承你提醒。若死者有异且无人认领,我自会调查。”说完,他带人回捕房。
中央捕房,停尸房。
看着抬进门的尸体,车素薇问顾远:“发生了什么事?”
对方答:“霞飞路倒了一个女人,也不知是病死的,还是其他原因。”
车素薇吩咐:“把尸体抬进解剖室。”
巡捕回:“是。”自顾探长把巡捕们教训了一顿后,再也没人敢戏弄这个女人了。要不然,不仅被教训,还会被狗咬、撒尿在身上。
巡捕把尸体抬进解剖室后离开。顾远三人进入,小二哥熟门熟路地溜进里面找个地方趴着。
车素薇不做尸体解剖,而是做尸体表面检验。如果这是人家的女儿,未经死者家属的许可,她是不能动刀子的。
尸体上散发出来的浓烈香味让她眉头微皱:这是什么味道,怎么这么重?香水?还是香料?有些女人,喜欢味道浓烈的香料。
不再想,她好好地打量了死者一番。车素薇犹记得,这种晚清装束的女子,她十六七年前见过。那时,前朝未亡。就算当时的上海早已中西交融,大街上仍多的是留着辫子的男人和穿着短袄褂子的女人。而且,上海某条路上的一处宅子,以前住着一位前清海军大臣,车素薇见过宅子里的女人,穿的就是这样的旗装。
到如今,已经没人这么穿了。
戴好手套和口罩,顾远和车素薇一起解开尸体的旗装,而康一臣则拿起笔,准备做尸检记录。
车素薇先把旗头和发饰取下,然后解开头发。接着,她和顾远一起解掉旗服。当宽襟大袖的长袍被解开后,露出里面的白色里衣,上面印有黄色的印渍,这污渍深浅不一。两人继续解衣,当女尸裸露于三人眼前时,一旁的康一臣瞪大了眼睛——这、这就是一具破布娃子啊!尸体身上有纵横交错的针线缝合的痕迹,就像个被人用针线缝合而成的破碎人。更加可怖的是,从针线缝合的伤口里不断地渗出脓水,有白色的蛆虫正在腐烂的皮肉里钻来钻去。
看着这具不寻常的尸体,顾远寻思:榊切人早就知道了吧。
车素薇拿起女尸左脚,打算解开花盆鞋。可谁知,左脚上的皮肤突然随着她的手一起滑落。然后,露出一条被剥过皮,且鲜血淋漓的腿来。
在场三人脸色大变。
车素薇放下女尸左腿,她小心翼翼地解开花盆鞋,一对三寸金莲暴露在他们眼前,车素薇说:“这是汉人。”如果是真正的旗人,是不会裹小脚的。
顾远弯腰压下脸,在女尸身上闻了闻——一股腐臭味。抬起脸,他拿起解开的旗装凑到鼻子边一闻,浓烈的香味钻入鼻孔。难怪他闻不到尸体身上的腐味,因为被衣服上的香味掩盖住了。
“薇姐,远哥,看她的侧脸。”康一臣手一指。
两人看过去,耳郭处,一条细微的线赫然映入眼里。顾远抠住那条线一拉,脸皮被撕了下来。
康一臣惊道:“这、这具尸体到底怎么回事?”
顾远沉凝:“素薇,解剖尸体。”
不必再等死者家眷了。尸体大面积地被人缝合过,就如同打了补丁的衣服一般。那张脸,恐怕也是修补上去的。
这人,死得不正常。
顾远拿起死者衣物带着小二哥退出解剖室。
解剖尸体需要时间,在结果出来之前,很多事情需要他们去做。回到探长室,顾远让康一臣给曹青萝打了个电话。打完后,接着让他拟写了一份死者死亡的状态、衣物、身高、长相、年龄等的报告。而他则拿起笔开始画,曹青萝来的时候,他把康一臣写好的尸体体貌特征交给对方:“替我登报,悬赏征线索。”
曹青萝接过,说:“我以为,你找我是为了其他事。”
顾远不苟言笑:“其他事?”
康一臣口吐女人言:“我以为,顾探长想约我吃顿饭呢。”
曹青萝脸上一红,扬起拳头落在康一臣的身上:“康一臣,再学我说话,我把你嘴巴缝上!”
康一臣避到顾远身后:“嘿,你每次来不就是想和远哥一起出去玩?”
曹青萝怒脸羞红:“闭嘴!”
康一臣扮鬼脸,顾远把死者画像交给曹青萝:“这是死者,这是死者衣物。你拍下,登报悬赏线索。”
“好的。唔……这衣服上什么味道?这么浓。”说着,曹青萝拿起相机开始工作。把死者的衣物拍好,她又问了一些问题才回报社。
曹青萝走后,顾远拿起旗服细细打量。这件旗服的绸缎面料上好,价格定是不菲。手指不禁摩挲上面的刺绣,这绣工并不普通,看起来不像是江南一带的刺绣,倒像是……京绣。金银线盘出的花纹,针法有力,厘毫不苟,这不是平常人能绣出来的。遗憾的是,顾远对刺绣并不熟悉,他只能看出,这刺绣的针法和尸体上的针法非常相似,很有可能,旗服上的京绣和尸体上的缝线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待尸检后,他要去一趟绸缎庄。
近晚上时,尸检才完成。
车素薇把尸检结果交给顾远。死者是因为皮肤大面积地被割锯而感染,且未能得到及时救治死亡的。尸体内脏无中毒痕迹,但从胃里的残留物看,近三天来,死者没进什么食,有药物残留……
在听到车素薇说死者的脸形和那张脸皮并不贴合,有可能是别人的脸皮时,顾远问:“你的意思是,脸不是她的脸?”
车素薇表情肃穆:“对。”然后,她拿起笔在纸上画出了一个人头骨,她说,“这是死者的头骨。”接着,她画出了这颗头骨的脸部形状,分别是瘦脸、正常脸部、胖脸。这三种脸型,都和那张被缝在脸上的人皮不相容。
车素薇熟悉人体骨骼,明显的,那并不是死者原来的面貌。
听完,顾远脑海深处的线拧成了一团。
康一臣开口道:“谁这么丧心病狂,把人脸给换了。”
车素薇继续说:“不仅仅是脸,死者身上多块缝合上去的皮肤也不是她的。”
顾远沉思:“移植嫁接吗?”
车素薇措辞严谨:“对,移植嫁接,却没有成功。尸体的伤口上涂有药,肠胃中也有药物残留。”
康一臣悚然:“这是人体实验无疑。可这样咱们也没办法知道死者的真正容貌了!”
“是的。”车素薇回道。就算她有把毁容者恢复原貌的本事,但那具尸体的整张脸被人割了下来,是以,她是万万不能复原死者的相貌的。
不过,单纯从脸部肌肉幻想死者的容貌,她倒能画出来半成。
“还有。”她继续说,“尸体伤口上和肠胃中的药物我不认得。死者身上的刀口,是用手术刀割的,这和我解剖刀的刀口很相似。”
说完,她抽出了随身携带的解剖刀。
会用药和手术刀?把尸检单收入抽屉,顾远站起:“一起吃个饭,今天到此为止,明日再调查。”
翌日,霞飞路。
汪汪汪地叫着,小二哥刚想钻进酒楼里叼一只肥美的大肥鸡,便被顾远呵斥了出来。他在路边买了几个肉包子和素包子。路上,顾远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包子一抛,小二哥一跳叼住,然后把包子啃掉。
到东洋钟表店时,小二哥刚好把包子吃完。一人一狗进店,里面,正在做西洋座钟的钟表匠人抬起头:“欢迎客人。”
小二哥两脚趴上柜台,榊切人笑着伸手和它握了握:“你好,小二哥。”
“汪汪!”
“不知顾探长光临此店有何贵干。”
“昨天那具尸体,你知道她换过脸皮?”
“知道。顾探长为此而来,是想从我身上调查案子,还是把我视为犯人?我猜,顾探长把我列为嫌疑犯了。”
“尸体不倒在别处,却偏偏倒在你店门前。谁也不知道你昨天说的话是真还是假。”
“这样的巧合,放在在下的身上,还真是罪过。”
“以人皮制成傀儡,这披着人皮的傀儡走在大街上,无人能分辨真假。榊切人,就算你狡辩与白家的案子无关,但人皮傀儡之事,却是一桩到此为止未曾破解的谜题。”
“衷心期待顾探长解开谜题的那一天。”
“昨天倒在你店门前的尸体,她可说过什么?”
“救我。”
“还有呢?”
“没有了。不过,那位从前清走过来的女子,眼睛深处渴求着生存。”
“可有可疑之人在附近,或追着她?”
摇摇头,榊切人笑答:“没有。那位小姐引起很多人的关注,顾探长若去问问,或许能发现什么也说不定。”
问完,顾远带着小二哥在霞飞路上打听死者的事情。
果然如榊切人所说,死者因穿着太过引人注目,有不少人见过她,可都没有看到可疑的人追着她。消息断在法租界与华界交界的界石上。
跨过界石,顾远进入华界。这消息仿佛断裂一般,彻底断掉了。
人,是从华界过来的吗?
顾远转身带着小二哥回中央捕房,路上,顺便买了一份《申报》。
回到捕房后,顾远把小二哥交给康一臣,然后把旗服装进袋子出门,打算去绸缎庄。他前脚一走,车素薇后脚上来找人,与他错身而过。
顾远去了公共租界一家远近驰名的绸缎庄,他把旗装递给店中苏管事,苏管事拿起好好打量了一番,他摇摇头:“这绸缎,不是咱们家的。”
顾远又问:“那您知道这是什么刺绣吗?”
苏管事说道:“是京绣,这京绣绣得非常好。在上海,我很久没有看过这么好的京绣了。这件旗装,或许是北平那边做出来的。”
点点头,顾远把旗服收好道谢:“谢谢苏管事。”
苏管事一脸和善,道:“不客气。”
而后,顾远接连跑了好几家绸缎庄,可都没有打听到绸缎的来源和刺绣的主人。当他返回法租界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小远子——”
顾远转头,是康一臣的娘亲席英。这世上,也就她会这么叫自己了。看到他,席英露出开心的笑容,她上前挽住顾远的手臂:“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你干什么去呢?”
也不知道康夫深看到自己的女人挽着别的男人手臂是什么表情?也幸好他不在,不然,还不知道这位大佬怎么收拾自己呢。
英姐脸凑到顾远身上闻来闻去:“你在哪儿招女人了,身上一股子香味。”
他提起袋子:“不是我身上的,是这衣服上的。”
英姐伸手进去拿起一看:“女人的衣服?谁的?”
顾远直截了当:“死人的。”
英姐手一松,衣服落回去,她蹭了蹭手指:“呸呸呸,我还以为你和哪个女人过夜了。这哪来的死人衣服?”
“我在查案子。”
“在查案?怎么没看到一臣?”
“我让他办别的事情去了。”
“哦,原来如此。”
“对了——”顾远拿起旗服,“英姐你见多识广,替我看看,可认识这刺绣和绸缎?”说着把衣服扯开一摊,给对方认认眼。
英姐认真看了看,她笑说:“刺绣我不认识,但绸缎我认识。”
本没抱什么希望的顾远一喜,他道:“劳烦英姐告诉我。”
英姐伸出手指点在他额头上:“臭小子,想让我帮忙,行啊,先欠着我一顿饭。”
“好嘞,英姐说了算。”
“你这人,真有意思。走吧,我带你去。”
公共租界与闸北华界交界的某条商巷里,两人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店铺。里面,有卖丝绸的,也有卖珠花首饰的。进门后,英姐放开顾远手臂,她道:“你忙你的,我去看看首饰。”
顾远应道:“好。”
在英姐挑选珠花首饰时,顾远拿起旗服向年轻的女店主询问。女店主拿起,一眼看出这绸缎是自家卖出去的,她开口:“这确实是我们家卖出去的。不知道客人想要问什么?”
“你可认得衣服上的京绣是何人所绣?”
女店主摇摇头:“不认识。”
“那你还记得这块丝绸卖给谁了吗?”
女店主客气一笑:“先生,每天店中有客往来,这丝绸到底是谁买下的,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
盯着女店主的脸,看不出她撒谎的痕迹,或许她真的不知道。再问不出其他,最后,顾远道:“店家,若有客人买这样的丝绸,可否能记下?我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长,在调查一桩案子。”
女店主含笑:“好。”
把旗装收回袋子,顾远转身打量店中的商品。这里面卖的大多是女人用的东西。只不过款式有些老旧,不像其他店里,尽卖些洋气的东西。
“小远子,来,替我看看这手镯。”英姐拉住顾远。在顾远转身的那一刹那,一个浑身黑色袍纱的女人进店。
女店主看到她,温柔说道:“您要的东西,我给您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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