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纱女人发出嘶哑的声音:“谢谢。”
顾远不禁回头。他看到了一双漂亮的眼睛,这双清亮的眼睛没有一点浑浊。可不知为何,她却以黑纱捂脸,听声音,嘶哑得像个老太婆。
扯了扯顾远,英姐问:“小远子,这只怎么样?”
收回目光,他继续为英姐挑首饰。
穿着黑色袍纱的女人伸出一只斑驳的手接过店主备好的东西,然后离开了店里。
挑好首饰付了钱,英姐心满意足地与顾远离开店中。在他们走后,女店主眉头微敛,然后拿起《申报》看了起来。
与英姐告别后,顾远回捕房。他刚进探长室,车素薇站起开口道:“你回来了。”
袋子放在桌子上,顾远问:“怎么?有线索了?”
康一臣说:“今天早上有两个来认尸的。”
顾远坐下:“认领走了吗?”
车素薇摇摇头:“没有。”
康一臣说:“有一户说,脸很像很像,但他们家女儿不是三寸金莲。”
车素薇接口:“另外一户说,身形很像,女儿也是三寸金莲,但脸却完全不一样。我问过他们家女儿的长相,那脸对上了尸体的骨骼和脸部的肌肉。目前,我还没告诉他们,那具尸体的脸是被人换过的。所以,其实有两户人家女儿失踪,其中一位,还不知生死。”
顾远吩咐道:“一臣,去调查一下这两家失踪的女儿。”
康一臣应了一声出门调查去了。
探长室里,只剩两人,车素薇问道:“今天早上,去哪儿了?”
“调查旗装的丝绸是哪家的。”
“可调查出来了?”
“查出来了,可买下丝绸的客人众多,店主记不住。对了,你能调查出尸体身上药物的来源吗?”
“医院里的西医应该能认出。”
“好,我出去一趟。”
顾远没有去广仁医院,他去找了广司阑——那位自己开诊所的西医,也是戚人楚家案子里,给孩子们看病开药的医生。
广司阑在,顾远来的时候,他正给一人看病。顾远等了一会儿,他才从里面出来,问:“顾探长,有事吗?”
顾远道明来意:“我想让你帮我尸检一具尸体,认认尸体身上的药物。”
广司阑提起兴致,道:“好。稍等一下。”他收拾好,嘱咐了一下助手,便同顾远一起前往巡捕房。一路上,广司阑谈起车云庆,话里有对那位检察官的尊敬,而对他的义女车素薇,语气中却包含了那么一丝的惋惜。
顾远理解。就算女人不能抛头露面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但很多人都觉得女人不该和尸体打交道,更别提解剖尸体了。明面上,车素薇是巡捕房的入殓师,可背地里却干着解剖尸体的事情,这捕房里的人知道也就算了,要传到外面,特别是当年反对车云庆的人耳中,怕是什么难听且诋毁的话都能说出口。
到达捕房,顾远带着广司阑去停尸房。广司阑看到如同打满了补丁一样的尸体感到惊讶不已。因为,除了车素薇解剖又缝合的痕迹之外,这具尸体真的是太破败了。因为腐肉溃烂,尸体恐怕保存不了几天。
广司阑要做的,是与车素薇联手检验尸体胃中及伤口处的药物。车素薇师从车云庆,可还没有把所有的本事学到手,义父便去了。之后,便学着她义父,拿着西方那一套的检验法,不断地解剖无人认领的尸体,再结合她义父所教,加上自己的努力,对解剖上的事情,领悟不少,但西医学上的知识,她知道得很浅薄。
广司阑是个西医,他能开私人诊所,给上九流的人看病,这足以证明他的本事。
广司阑很认真。尸体身上残留的药物,除非是他不甚熟悉的中医药,不然他能凭气味、用后伤口恢复效果和颜色等,不说全中,但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只是……
广司阑疑惑:“太奇怪了。”
顾远问道:“广医生,那些药有问题?”
广司阑眉头微微皱起,他说:“我发现了三种西药,可这三种西药之中又混着别的我不认识的药物。”
车素薇接口:“混合使用?”
广司阑点头道:“对,这使我不能完全确定另外两种西药。”
顾远手指动了动:“请广医生告知。”
于是,广司阑把他认识的药物说了出来:“是盘尼西林。这种药只有外资医院的伯特利医院和广仁医院有用。”
前者伯特利医院,是女医生石美玉和美国女宣教士胡遵理创办的,这家医院在南市制造局路的上海兵工厂旁边。因石美玉医生的特殊身份,一些稀有的药物,只有这家医院才有。
后者是公共租界美国圣公会开办的。
脑海中的线开始绷紧。想到追查死者来路的线索在法租界和华界交界处断掉,顾远不由想到,凶手或许是华界之人。他接着问:“这些药,医院是否对外贩卖?”
广司阑点点头:“会。只要你出得起钱。”这种药物,控制在外资医院手中,同时也因为紧缺,普通人很难拿到,除非能付出高昂的费用。
“谢谢广医生。”
“不客气。”
送走广司澜,顾远对车素薇说:“三天后,让死者亲属来收尸。”
车素薇答应。
第二章
康一臣去调查那两户人家女儿失踪的事情,人家祖上八代差点被他扒出来。在他回捕房把调查到的事情汇报之时,电话机响起。顾远拿起电话,里头传来曹青萝的声音:“顾远,我在华界南市警察署,你来一趟。这里出现了一名死者,身上穿的也是旗服,和你们收殓的那具尸体很相似。”
“好,我马上到。”挂掉电话,他站起对康一臣说道,“你去叫素薇,咱们去一趟南市警察署。”
应了一声,康一臣急忙下楼。
顾远到了楼下,等了一会儿,车素薇和康一臣出来。而后,三人前往南市警察署。
南市警察署。
看到顾远三人,曹青萝急忙招呼道:“这里!这里!”然后,带着他们去停尸房。路上,她说:“警察署要登报‘认尸启事’,我过来一看,发现尸体身上穿的和你们收殓的尸体身上的旗服一样。所以,我怀疑,她和你们调查的案子有关。”
警察署停尸房里的收尸人是个尖嘴猴腮的男人。看到他们来,便站起问道:“你们来领尸的?”
顾远回对方:“是的。”
“进来吧。”
收尸人拿出个登记本:“你们要领哪具尸体?这里签个名字就可以带走了。”
顾远几人围上今天发现的尸体——一个身穿晚清格格旗装的女人。这旗装上的刺绣和绸缎,和他们发现的第一位死者一模一样。
车素薇摸着死者的下颚,在摸到缝合线的时候,她对顾远点点头。于是,顾远便指着这具尸体道:“就这具。”
收尸人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把登记本递过去:“这里签名,抬走吧。”停尸房里,尸体越少越好,收殓尸体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吃力不讨好。特别是那些付不起丧葬费,故意把尸体扔在警察署的。
签好名字,从始至终,顾远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华界、法租界、公共租界这三界警力经常发生摩擦,就他知道的闸北华界那一带,巡警们经常站在界石边挑衅公共租界的巡捕。为此,两方经常打架。如果让对方知道他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一定不会让他把尸体抬走的。
顾远和康一臣抬尸,车素薇紧随其后。曹青萝跟着一起走的时候,收尸人急忙叫道:“曹记者,里面的几具尸体您还没拍呢,怎么就走了?”
曹青萝停下脚步,回道:“哦哦,好,我这就给拍。”瞧,她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警察署外面,顾远随手在路边招来了一辆黄包车。车夫知道要拉死人,挟尸抬价,涨了一倍的价钱。顾远付了钱后,康一臣随同回去。他则带着车素薇以亲属的名义去署里询问尸体的情况。署里的陈巡警告诉他们,尸体是在垃圾堆里看到的,死者似乎在躲着什么人,不惜往垃圾场里钻。顾远继续追问他们在收尸的时候,可有什么可疑的人物。陈巡警答,有个流浪汉想奸尸,被他们收拾了一顿,人跑了。
再继续追问,陈巡警继续答:“围观的有几个人。其中一个是等尸体收走清理垃圾的工人,哦,对了,报警的就是这个人。还有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是来看热闹的,口中喊着‘格格来了——格格来了——’。最后还有一个男人,他看我们抬尸回警察署后,便走了。”
“那你还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吗?”
“斯文,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穿着洋西服呢。”
问再多,陈巡警也不知道了。当时忙着抬尸,谁还记得这么多啊。顾远不再问,当他和车素薇打算离开时,有个大爷进门,他一把抓住巡警的手:“陈巡警,我家闺女找到了没有?”
陈巡警一脸无奈:“李大爷,我们署里已经派巡警去调查了,有消息一定会告诉你。你现在天天来警察署闹,也不是个办法,你说对不对?”
李大爷撒起脾气来,像个孩子似的:“我不管,我家就这么一个闺女,你去找,现在就给我去找!”
“哎哎哎,别拉拉扯扯的。大爷,我们真的派人去找了,这失踪的又不止你们一家闺女,你急也没用啊。”
李大爷不依不饶。
看到这一幕,顾远询问:“最近有很多人失踪?”
陈巡警回他:“没有啊。”
顾远问道:“那陈巡警怎么说不仅大爷家的闺女失踪?”
陈巡警理所当然地回道:“早几个月前,就有别家女儿失踪了。只不过,到现在为止一直没找到。”
李大爷继续闹:“我不管,你给我找!”
陈巡警头疼不已。
顾远不急不躁:“一共失踪了多少人?失踪的人,都是姑娘家吗?”
陈巡警皱着眉:“近几个月,良家闺女失踪了三四个。这世道,你们也都知道,能找回来,是幸运。找不回来,我们也没办法对不对?”
李大爷气得抡起拳头砸在他的身上:“混账!混账!”
陈巡警不痛不痒:“就算你们不爱听,但我说的就是事实。”
车素薇眉头皱起:“可就算是事实,身为一名巡警,也不该这么说话。”
陈巡警闭口不再说。
顾远提出要求:“能把失踪的人的档案给我看看吗?”
陈巡警不耐烦:“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家的尸体已经收了,早点回去吧。”一个李大爷,已经够麻烦了,却不想这两个也不是好打发的。
顾远语气有些冷:“我家妹妹也是失踪许久,今天才收到她死亡的消息。她这一死,死得不明不白的。陈巡警,试问,若是你家女儿、妹妹失踪出事,你还能这么冷静吗?我想看看失踪的人,如果有线索,不仅能够帮助李大爷,还能够协助警察署把失踪的人找回来,这也是功德一件,不是吗?”
陈巡警摘下警帽,手抓抓脑袋:“真烦,你们等着。”说完,去巡警室拿最近的报案记录档案。
把档案交给顾远,顾远认真看起来。李大爷凑上前问道:“年轻人,有我家闺女的消息吗?”
“李大爷,您家闺女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
李大爷把自家闺女的名字、长相、身高等说了出来。顾远一面听,一面看李大爷闺女失踪的档案记录。之后继续翻阅,把其他失踪的女子的资料记录脑中。合上报案记录档案还给陈巡警,顾远对李大爷说:“李大爷,我如果找到了,一定给您消息。”
从档案上的记录看,李大爷的闺女是最近失踪的。
李大爷感激道:“谢谢你,谢谢你!”这一下,他总算是平静下来,离开了警察署。
向陈巡警道谢后,顾远与车素薇离开。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陈巡警摸摸脑袋:“这两人有点眼熟啊……”
有巡警兄弟上前:“老陈,干吗呢?”
指着顾远他们的背影,他说:“那两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哦,那两人啊。那个男的呢,是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探长顾远,另外一个是车云庆的义女车素薇。之前,顾探长被城隍庙关家女儿指认,说他强奸,你忘了吗?”结果,那小女孩才是真正的杀人怪物,现在还被关着呢。
陈巡警恍然大悟。当时他们还拿枪对着他,亲自审讯过他呢。难怪好像在哪里见过,原来是他。想到他们刚刚运走的那具尸体,陈巡警脸色微变。
顾远不惜假扮死者亲属把尸体弄走,想必他在调查一起复杂的案件,这恐怕也是他们警察署调查不出来的。再有,如果他把尸体弄走的事情传出去,闹不好,法租界巡捕房和华界南市警察署会发生纠葛。
三界之地,是不允许跨界办案的,这是规矩和条例。
陈巡警闭紧了嘴巴,装糊涂不知道。既然法租界的探长在查,一定能查出来。
回到法租界中央捕房,车素薇对运回来的尸体进行尸检。顾远回探长室,让康一臣汇报调查到的情况。
“这两户人家的女儿,失踪半月有余。只不过,他们是在其他分区捕房报的案子。而且,这两户人家的女儿生得漂亮。你说,会不会是有变态的人贩子把她们抓了虐待啊?”
“大多数人贩子看的是眼前利益,弄坏了商品就得不到好价格了。”
“说的也是。那么,凶手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
是的,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目的是什么?
“你和我去一趟医院。”
“好咧。”
公共租界的广仁医院里,对昂贵稀少的药物,都有着严格的管控。哪一天出了么药,又是谁买的,都有登记,这方便不少。把登记记录看完,他问了一些尖锐的问题,药房药师不耐烦地说道:“盘尼西林要开出去,需要院长签名,而且要查清楚病人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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