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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心美——杭千帆

时间:2022-01-10 14:31:50  作者:杭千帆
在生活上,沈为先也尽量为牧安平提供最大的支持。他的妻子来自南方某个极会煲汤的省份,所以每隔三五天,他总会拎着保温桶,装着妻子刚熬好的热气腾腾的汤来给牧安平补身体。
这样熬了几个月,终于在春末夏初时节,牧安平得到了他想要的作品。沈为先看了全程不必说,系里其他几个工作室的教授看了后都赞不绝口。
经过口口相传,工作室里来了更多的人参观,最后连去外地出差的学院院长,也在回来后的第一时间过来观看。
“这是一件有金奖水准的作品。”他这样说。
作品的技术质量无可挑剔,难得的是贴近于生活,又有自己的新意在。整件作品不但好看,也十分耐看。
不过,得奖虽是肯定的,名次却要受多种因素的影响,谁也没有把握,所以他在“金奖”之后加了“水准”二字。
牧安平在院长的心里早就挂了号,熟得不能再熟。然而看完了他的作品,在临走前,院长还是重新审视了一次这个朝气蓬勃,又才华横溢的年轻人。
院长没有避讳牧安平,当着他的面对沈为先说:“老沈啊,不枉你殚精竭虑这些年。版画,未来可期。”
沈为先的老泪一秒落了下来,像成串的珍珠一样,一滴滴滑过他消瘦了不少的脸庞。
院长深知沈为先的性格,还没等他的第一滴泪落下,急忙转身走了。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他本就打算要走的。哪怕脚步匆匆,几乎失了正常的节奏,他也不是在逃。
工作室里原本还有几个人在场,见到这情景也纷纷躲了出去。他们有的上厕所,有的回宿舍,还有一个找借口要去雕塑那边看别人画壁画的。
牧安平自是不会走,也不能走。说实话,他的心里也不平静。看到师父流泪,他的鼻头也在发酸。
若是这次真的达成所愿,若是这次真的获得了金奖一举成名,未来的路会好走许多,师父的梦想也不再那么难以触碰。
沈为先站在牧安平的作品前,算是哭了个彻底。他泪眼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却怎么看怎么觉得欣慰,怎么觉得那就是他的希望,那就是未来。
他正在自我感动呢,斜刺里伸过来一只手,手里还拿着一团白色的东西。
沈为先看不太清,还以为那是一块手帕。
他寻思着,牧安平总算有点儿良心,还知道给他找东西擦泪。这个臭小子一直邋遢随性,今天竟然带了手帕过来,难道是事先早有准备?也算没白疼他。
沈为先接过“手帕”擦干了泪,织品摩擦皮肤的触感很粗糙,完全不像是柔软的棉布。
他看向手里的东西,这哪是手帕,分明是用来擦墨的包了浆的纱布,而且不是新的,有两个角已经沾了浓黑的墨。
沈为先连忙用手背去擦脸,想要看看脸上有没有墨汁。
一旁的牧安平说:“干净着呢,师父。我哪是那么不注意的人,递给你的时候我是把带墨汁儿的那块包在里面的。”
什么感动,什么欣慰都不见了,沈为先一脚踢上了牧安平的屁股。牧安平拔腿就逃,沈为先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臭小子,你给我站住。”
 
第17章
 
转眼来到八月盛夏,全国大展的复评工作在各地开展得如火如荼。
与此同时,艺术界迎来了一个重磅消息——某国际知名艺术品交易平台正式进军国内。
这家平台不仅与多家拍卖行合作,开通线上竞拍入口,吸引了一部分不方便去线下的高端买家。也接受画廊甚至艺术家个人注册售卖作品,抓住了低端消费群体。可谓是从上到下,一网打尽。
更有平台的高层善于管理,也善于营销,短短几年便拥有了大批固定客户,且发展势头非常迅猛,已经隐隐有了成为行业风向标的趋势。
沈为先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联系了牧安平。
他虽然哀叹这方面还是欧美的天下,却也不是古板地排斥,而且要求牧安平要时常关注,注意了解市场的动向。
另外,他还建议牧安平可以把作品挂上去试试手。
这是既能积累名气,又能赚钱的好渠道,以往碍于各种因素,国内的艺术家参与不多,现在这些人可都在摩拳擦掌,做着准备。
好歹是学了这么多年,牧安平手里的作品还真不少。只是他现在不在学校,好不容易有了个轻松的假期,他正和谷心美在一个大型的主题乐园里游玩。
谷心美穿着一身红格子套装,裙子是不长的百褶裙。她头戴毛绒绒的洁白耳朵,腰系毛绒绒的蓬松尾巴,看上去像是魔法学院里逃出来的狐族小公主。
牧安平穿的就简单了,依旧是T恤工装裤再加一双帆布鞋,只是头上多了一顶灰白的渔夫帽。
在主题乐园里,二人第一次找到了共同爱好。
旋转木马和碰碰车他们看都不看,激流勇进和跳楼机他们还嫌不够刺激,最终,他们在大摆锤上找到了想要的目标。
巨大的失重感让他们高声尖叫,然而前一秒下了设施,后一秒他们又兴奋地去重新排队。在一众或是脸色煞白、或是冷汗直冒的游客里,他们强大的神经显得格外突出。
足足玩了七八次,直到天色渐晚,两个人才意犹未尽地走出乐园,赶往住宿的地方。
住宿的地方是牧安平安排的,离乐园有二十公里,在一个山清水秀的村子里。他们要在这里住三天,可以去果园摘水果,也可以去小溪边钓鱼。
按理来说,久居城市的人见到这样天然的美景,不说兴奋也该高兴才是。可是牧安平发现,谷心美似乎不太喜欢。她的目光始终看着前方,对周围的一切一点也不感兴趣。
交往近一年了,牧安平熟悉谷心美的身体就像熟悉他创作时常用的工具。可是谷心美的过去他还知之甚少,谷心美的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矛盾,他也很想知道。
他早就想着要和谷心美好好交流一番,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灵上的。他也不急,他们有时间可以慢慢来。
沿着村路一直向前走,来到民宿门口。
这个村子不是牧安平随机选择的,他曾跟着同学一起在春季下乡写生时来过这里,民宿老板一家人他都认识。
走到近前,一位坐在门口马扎上,八十多岁的老人才把牧安平认了出来。她笑着拉住牧安平的手左看右看,又看向一旁的谷心美,更是高兴。
“安平啊,这是你的女朋友?”
牧安平开玩笑:“不是,奶奶。这是我新娶的媳妇儿,您看怎么样?”
老人眯着眼睛,又打量了谷心美两眼,对牧安平说:“好啊,真漂亮,你可要好好对人家,不许像从前那么淘气了。”
老人说淘气却是有缘由的,那时牧安平过来画完功课,不是爬树就是下河,可让带队的老师操了不少心。
牧安平有些不好意思,“奶奶,我都多大了,早就不爬树了。”
身旁的谷心美轻声娇笑,老人微笑着,也拉住了她的手。人老了就格外喜欢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感觉就像是看到了初绽的花骨朵一样,哪哪都透着生机。
她问谷心美:“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啊?”
“谷心美。”
“呦,好名字,人美心更美。你是安平的同学啊?”
谷心美一愣,含糊地答道:“不是,我早就毕业了,现在自己做点小生意。”
老人又问:“那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啊?你这么漂亮,是不是学那个电影的?”
谷心美尴尬起来,牧安平就在旁边看着她,眼神中同样有着疑问。她舔舔唇,勉强回答道:“没有,我没上过大学。”
老人显然没有料到牧安平会娶个高中毕业的媳妇儿。难道他爸妈同意?
她偷偷瞧了牧安平一眼,想着婚都结了,小两口看着又恩爱,所以安慰说:“嗐,没上过大学也没什么,那些大明星也有只读了高中的。我看啊,你比那些明星也不差,瞧瞧这手,又白又细的……”
老人话多,当她儿媳出来喊她吃饭时,已经过了十五分钟。
从吃饭到回房间,谷心美一言不发,一直躲避着牧安平的视线。回到房间后,她仍是闭紧了嘴,匆匆找出一条睡裙进了洗手间。
牧安平猜出了缘由,他其实并不在意学历上的差距。高中又怎么了?没有谁规定高中毕业不能和研究生谈恋爱的。
他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也脱下衣服,打开洗手间的门走了进去。
热气氤氲中,谷心美背对着门的身子抖了一下,牧安平的心也像是被针扎了,随之一痛。
他把谷心美环进怀里,让热水在他们之间流过,“没关系,学历不能代表什么。”
谷心美僵硬着、犹豫着、挣扎着。
既然已经挑起了这个话题,要不要一鼓作气告诉牧安平真相?他又会怎么看自己呢?这次旅行结束,是不是也是恋情的终止?也差不多快一年了。
可是还有另一种可能,如果牧安平知道了全部却依旧愿意接受她,那她是不是就可以站在阳光下与牧安平相爱?她是不是就可以放心拥有牧安平的一辈子?
第二种可能的诱惑太大,谷心美还是说了:“安平,我也没有上过高中,初中……也没念完。”
牧安平怔住了,他是真的没想到。
他生于城市,长于城市,从幼儿园到高中上的都是本地最好的学校。在他的印象中,一起玩耍的伙伴和一起读书的同学里,高中毕业是少数,大专学历也不多,基本都是本科起步。
而他的父母则更为优秀,两个人都是博士。他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也都是那个年代里含金量极高的本科生。
初中未毕业,那对牧安平来说,好像是另一个世界。
热水冲刷在身体上,谷心美却觉得越来越冷。她微微苦笑,真不该说啊,像她这样的人想要追求第二种可能,就是奢望。
想要挣开的动作惊醒了牧安平,他觉察出自己的出神伤害了谷心美,忙忙把她抱得更紧些。
“没关系,我说了,学历不能代表什么。心美,我爱的是你这个人,不是那本毕业证书。”
两个人都明白,这是安慰。
学历的确是一张纸,学历又不仅是一张纸。读书的经历,成长的过程,那些不是一张纸所能表达的。认知不同,呈现在他们眼中的世界就会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也会不同。
的确,也有人没有读过什么书,依旧很优秀,很受人尊敬。但那毕竟是少数,而在这少数人里,只读过初中的更是少数中的少数。
虽然明白是安慰,但无论是谷心美还是牧安平,都更愿意把这些安慰当做真理来信奉。
“安平,你给我唱的那些英文歌我听不懂。我喜欢的歌可以自己去查歌词看翻译,也可以把歌名背熟。可是你唱的歌我连找歌词都做不到,我不知道你唱的是什么。”
牧安平学不会核嗓,但是他可以唱其他部分。之前,他找了许多旋律不错的金属乐唱给谷心美听,歌声每每都会赢得她的掌声。
原来,都是伪装。
牧安平叹了口气,他理解谷心美不愿意坦白,又觉得她不该隐瞒。他们是恋人,亲密得可以融为一体。像这样的秘密,不该存在于他们之间。
“没关系,以后我唱的时候会先告诉你歌词的含义。”
“我不给你发文字也是因为很多字我会说,但是写出来总是错的。”
“没关系,以后你发语音,我会随身带着耳机。”
“安平。”
谷心美转身,扑进牧安平的怀里。热水打在她的发上,牧安平一下下地顺着,像是在摸一匹滑腻的绸缎。
“心美,我愿意把自己的全部告诉你,我希望你也可以相信我,这种事不需要瞒着。”
说出了压在心里的事的确畅快,被接受理解的感觉也非常温暖。谷心美想,也许牧安平能接受她的学历,也就能接受更多。也许,她真的可以告诉他全部。
洗手间里悬挂的电热水器是小容量,很快,喷头中洒下的水开始变凉。牧安平把水关上,拿起架子上的浴巾裹住谷心美,帮她吹干头发,又把自己擦干。
他们躺在床上,牧安平听谷心美讲小时候的故事。
谷心美在一个离海不远,却处于深山中的小村落长大。从她懂事起,她就知道自己不是父母想要的孩子,因为她的名字叫来娣。
谷心美记事晚,所以在她的记忆里,童年就是无休止的劳动。在她还小时,是扫地喂鸡,等她稍大时,是下田种地。
谷心美不会做饭,不是因为家里疼爱娇生惯养,而是因为做饭这种轻省的活计,从来都属于不下田的奶奶。
在她上初一时,一向与她感情冷淡的父母因为一场车祸双双去世。又过了一年,家里唯一对她稍好一些的爷爷也撒手人寰。一个家只剩下年幼的弟弟,年迈的奶奶,还有她。
奶奶不喜欢谷心美,却也不喜欢谷小宝。奶奶最爱的,是钱。
以往,谷心美一边上学还要一边帮家里种地,现在家里只剩下她一个劳动力,完全忙不过来。
地最终被租了出去,谷心美可以专心上学了。可是,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一年,在初二结束的那个夏天,奶奶不肯再拿钱出来,空空的米缸告诉谷心美,她必须辍学养家了。
她找过很多工作,因为不会电脑,字也写不全,只能做些没有技术含量的活。
她去过工地,因为越来越出众的美貌,她在男人们灼灼的注视中落荒而逃。
她做过饭店服务员,因为被人毛手毛脚,她反抗,被炒了鱿鱼。
她好不容易进了工厂,总算是稳定下来,却也只能与老板虚与委蛇才能摆脱男同事的纠缠。
渐渐地,谷心美明白了。她长得美,又没有能保护自己的能力,这就是她活得艰难的最大原因。总有一天,她会因为各种理由被逼着妥协,被逼着去找一个能保护她的人。让自己成为他人的附属品,她才能安心生活。
接下来的事谷心美没有说,牧安平也能猜得出来。谷心美今年二十八岁,从初二到现在过了十四年。
酒吧刚开了三年,那么之前的那些年里,谷心美在做什么?
只是普通的打工,攒不下酒吧前期需要投入的本钱,还有那些高档衣服、鞋包、化妆品,还有谷小宝不菲的学费……
谷心美的声音很轻,带着经过掩饰的胆怯和颤抖,“安平,我没有做过违法的事。”
也仅仅是没有违法而已。
牧安平“嗯”了一声,室内又陷入了压抑的死寂之中。
这一晚,牧安平心疼谷心美,想要表明自己爱她不是因为她的身体,所以只是抱着她,没有要她。
这一晚,谷心美盼着牧安平要了她,想要从激情中感受到牧安平没有嫌弃,感受到他不变的爱。
可惜两颗心并不相通,她不说,牧安平自然也不会知道。听到身边的呼吸逐渐绵长,谷心美也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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