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你的父亲……”林启桢犹豫了片刻,总觉得她不该把兔子看得比自己亲生父亲重要。
绫织轻声道:“他只值这么点。”
父女一场,但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父女:毕竟他不是个好父亲,她也就算不上什么好女儿。
为他掉一点眼泪,已经是她最后能做的一件事了。
林启桢显然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娇怯怯的小姑娘看上去比自己想得还要绝情,不过这总归是别人的私事,他作为外人不能多评价什么。
他斟酌了半晌,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就算你真的不喜欢你的父母,你也要做做样子,不然以后在葬礼上,你该怎么面对那些亲朋好友?”
绫织盯着窗外,在玻璃上蜿蜒的雨水把整片城市的灯光模糊成一团。
半晌,她低声道:“我不会回去了。”
那里早就不是她的家了。
自妈妈死去的那一天起。
至于亲朋好友——无论是父亲还是继母那一方的——他们都不喜欢她。
大约是父亲老是喜欢在外面说她是一个不懂感恩的白眼狼,继母则老是说她是一个不听话的犟丫头。
夫妻俩对她付出的家务劳动视而不见,一味地抱怨着、批判着,更好笑的是,绫风甚至还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把她宠坏了,才导致她经常和他作对。
“……不是。”林启桢彻底惊讶了,“你不回去了?你就这么肯定你会被国会选中,留在塔里?”
虽然国会是在大力培养哨兵与向导,但他们也不至于什么人都收。
尤其是哨兵,他们必须从小开始培养,卓绝敏锐的五感必须受到很好的保护,否则会对哨兵的体质造成不小的伤害。
比如工地上的噪声,听力迟钝的人也许没什么,但听力良好的人只会备受折磨,从而导致听力退化,精神溃散。
眼前的这个小丫头从小就生活在普通人之中,五感并没有受到很好的保护,估计早就开始退化了。
更何况,她一看就连身体素质都不达标,瘦骨伶仃的营养不良样儿。
林启桢暗自嘀咕,人也不能太自信,好歹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绫织摇了摇头:“我没有。”
她对今天新出现的一系列名词都是一知半解的,当然不会就此抱着百分百的信心。
虽然说能入伍、成为军队的一员固然是很好,但如果成不了,她也不会因此自怨自艾。
“我已经被联邦公立大学录取,是单兵作战与军演指挥实操专业。”绫织说,“助学贷款的申请我也早就提交了,附近的租房我早就对比过了也敲定好了,国会的租房补助手续我也已经办理了,不过勤工俭学的兼职我还在找广告。总之,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所以,我不打算回去了。”
没想到这小姑娘准备得还挺充分。
林启桢感到自己无言以对。
“如果我毕业之后选择了专业对口的工作,说不定我们还能再见面呢。”绫织微微一笑,“长官。”
“……”
还叫啥长官啊?
林启桢捂着脑袋想,你到时候干脆和萧哥一样,喊我林启桢得了。
“您还有什么事吗,长官?”
“没有了……不,你等等。”林启桢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精神一振,“你觉得,萧哥这个人怎么样?”
萧哥?是萧麒?
绫织想起那个五官精致、行事淡漠、表情浮动几乎没有的青年,虽然说认识第一天就武断地判断一个人是很愚蠢的行为,而且对方是国会的士官,得罪他并不是明智之举。
绫织犹豫了一下,挑出一个自认还算合适的形容词:“……他很温柔?”
林启桢:“……”
不是吧?他没听错吧?萧麒居然也能跟温柔这个词语搭边了?
这个姑娘肯定不是纯种的哨兵!
林启桢坚定地想,哨兵都需要出类拔萃的五感。
至于绫织——
……她已经英年早瞎了。
第10章 无脸人
因为警署腾出来的这间宿舍只是暂时地归置了一下,所以林启桢还留下来帮绫织打扫了一会儿卫生。
可惜他笨手笨脚,还经常帮倒忙,最后被绫织安排搬一些比较沉重的家具和倒垃圾了。
打扫完了之后,林启桢本来都要离开了,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重新折返回来。
“其实,我之前说的那些话不是在质疑你,我们很缺人,哨兵和向导的数量都很稀少,我由衷地希望你能成为我们的一员。”他说,“我是真心的。”
他真的是真心的。
多一个人分摊萧麒的火力,就意味着落到他头上的火力能够少掉几分。
绫织点点头:“我知道,谢谢您,长官。”
“呃,不用谢。”林启桢说,“晚安,祝你好梦。”
绫织说:“也祝您好梦。”
送走林启桢后,绫织背靠着门,打量着这个全新而陌生的幻境。
有人给她的智脑发了消息,不是亲人,不是朋友,而是她之前投递过的一家兼职公司:【你好,请问有意向详谈吗?我们的薪资目前定在500-600之间……】
绫织盯着信息看了一会儿,这要是在从前,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反正兼职的钱还要分一半给父母,真正到手的也不剩多少,所以赚多赚少都无所谓。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可以找的兼职的薪资区间变大了,可供选择的余地也变多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绫织怔了怔,继而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半晌,她自嘲地笑了,绫织啊绫织,你可真没出息啊。
她把智脑上的信息清空,然后把萧麒的外套脱下,挂在一边的衣架上。
警署很贴心地给她配置了一台衣物清理机,虽然是二手的,但功效还挺齐全。
绫织把清洁剂倒了进去,把衣服上沾到的灰尘和血迹清理了一下。
洗完衣服后,绫织简单地洗漱了一下,随后便迷迷糊糊地蜷缩在新宿舍的简易床板上酝酿睡意,新买的被褥上还残留着塑封包装的味道,令她感到不太习惯。
外面的雨不知道何时又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下。
绫织听着嘈杂的雨声,一时之间有些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了几遍,干脆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默默数羊。
数到一半,今天的各种纷杂成乱的记忆片段又浮上了眼前。
绫织捂住了脑袋不想去想,但它们就越会往她的脑袋里钻,一幕一幕,毫不间断。
包括那些爆炸带来的气浪,几乎要灼烧她的脸颊,浓烈的、铁锈味的血腥气还萦绕在鼻尖,尖利的责骂,蛊惑人心的话语、陈年挨打留下的淤青和伤口……
它们如同跗骨之蛆一样缠着她。
渐渐地,嘈杂的雨声、纷乱的脚步声、青草与泥土的气息、咯咯的窃笑声也一并涌入了她的脑海,它们霸占着她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不断地撑满它们,不断地折磨它们。
下一秒,眼前的画面一转,绫织发现自己重新站在了东城区的街道上。
大雨倾盆。
绫织有些茫然地环顾着四周,周围的行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撑起的雨伞挤挤挨挨地簇拥着。
直到额头上有一缕被雨水打湿的发丝垂了下来,绫织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打伞。
她站在人群里,格外地突兀。
绫织终于反应过来,她试图向能够避雨的地方躲去,但她不管往哪里跑,哪里的人群就会引起一阵骚动,五颜六色的伞面打着旋儿地往前挤去。
她迫不得已地被淹没进了人海里。
她四下张望,这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周围的人们都没有面孔,他们的脸上一片空白。
绫织这才明白骚动为何而来,她大概是这群无脸人中的一个异类。
意识到这一点的绫织感到毛骨悚然,她不再寻求能够避雨的地方,她开始往远离人群的地方跑去,人群的骚动更大了一些,有人开始喊:“她跑了,抓住她!”
绫织头也不回,她狂奔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体力不支,赶紧又往小巷里躲。
还好她对东城区很熟悉,左拐右拐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甩开了他们。
这条小巷阴暗潮湿,里面堆满了废弃的家具和汁水横流的垃圾桶,小巷的上方还拉着许多根纵横交错的光缆。
绫织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她刻意放轻了脚步,环顾四周,避免横生什么变故。
“你还好吧?”
突然有个人在她背后拍了她一下,绫织吓了一跳,回过头,发现是个中年大叔,看上去是个社畜,最重要的是,他有五官。
但绫织还是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你也被追了?这里就是这样,你得成为他们的同类,才不会被抓走。”中年大叔听上去很有经验的样子,“小姑娘你还年轻,成为他们也要简单很多,我来教你吧?”
他看上去很热心的样子。
但绫织拒绝得很果断:“不用了,谢谢。”
大叔很疑惑:“你不害怕他们吗?”
绫织点了点头:“可我更害怕变成他们。”
中年大叔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他看上去很愤怒,他斥责绫织:“不知好歹!”
绫织对他滔滔不绝的斥责(确切地来说,是辱骂)无感,她只是警惕地盯着这位大叔。
果然,他的五官因为愤怒而扭曲着、扭曲着、扭曲着——最后,他的脸也变成了一片空白。
绫织没有意外,果真如此。
她已经上过一次当了,才不会上第二次。
她抗不住亚人的精神控制,难道还逃不过一群没有异能的无脸人?
她毫不迟疑地抓住了旁边的垃圾桶,也不怕脏,使劲地往他身上推去。
趁着那个人大声惨叫的空隙,绫织扭头往他身后的方向跑去。
然而他的惨叫声已经吸引来了更多的无脸人。
他们从各个方向挤挤挨挨地围堵过来,抓住了她。
绫织使劲地蹬腿踢掉一个无脸人,很快就有另一个无脸人缠上来。
“异类,怪物!”
绫织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你才是怪物呢!”
“安静!”
人群中不知有谁喊了一声,随着声音的响起,所有人安静了下来。
他们全都将空白的脸孔转向说话的那个人,他同样是一脸的空白。
但他似乎是这群无脸人的头头,他向她走来,人群就会自动分开。
他走到绫织面前,站定,空白的面孔正对着她,应该是在打量她吧。
“你为什么不愿意加入我们?”他平静地问,“我知道,也许你看我们现在都像怪物,但没关系,我们看你也是如此。但如果你加入我们之后,你对我们而言就不再是怪物,你看到的我们也不再像是怪物——所以,为什么不呢?”
他的话语很动人,充满了蛊惑的味道,像是一个诱人的陷阱。
“我不需要你们来判定我是不是一个怪物。”绫织说,“我本来就不是怪物。”
但那个无脸人的语气比她还要笃定:“你是。你看,我们都是一样的,而你才是那个异类。”
绫织想了想:“那好吧,我是。”
无脸人:“……?”
“但就算我是怪物,我也很喜欢我自己。”绫织说,“你们觉得我是怪物,那正好,我吓死你们。”
无脸人:“…………”
绫织瞅准了这个空隙,她使劲地抬起腿,踢了那个无脸人一脚。
所有人都惊呼了起来,他们放开了绫织,全都涌向了他。
趁此机会,绫织找到机会,冲出人群,再度狂奔了起来。
她头也不回,一往无前。
两边的树木和街道都在飞快地往后退去,但无脸人的声音却一直追着她不放:“你会死的,我会让所有人都来追杀你,你甚至都活不过这一天!”
绫织闻言,没忍住回过头,她甚至边跑还边冲他比了个中指。
“那我就好好地活这半天!”
但她属实不该回头的。
因为她这么一回头,没注意脚下,她被绊了一个踉跄,咕噜噜地被摔倒了。
剧烈的疼痛很快就传遍了全身,绫织咬着牙,重新爬了起来。
后面还有追兵,她可不能折在这儿。
“精神力等级判定:A。”
突然,她的身后传来了一道语气平静的声音。
是萧麒。
绫织迟疑地回过头,发现真的是他。
他似乎没换衣服,还穿着昨天的衬衫,领口凌乱,袖管卷起,有些几缕碎发垂了下来,似乎熬了一整晚的夜。
不过即便是这样,他依然是惊人的好看。
这样真实的他站在这片虚幻的情境下,就显得特别不真实。
绫织站住了,她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等到她再度睁眼的时候,她发现东城区的街道和无脸人都不见了踪影。
她还在宿舍里,躺在那张行军床上。
宿舍的窗外已经褪去了大雨倾盆的阴暗,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大约已经是下午的四五点钟了。
绫织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闹钟,确认了这一点。
【5:31PM】
……她大概睡了十四个小时。
萧麒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我们敲过门,不止一次,但你没有开门。考虑到可能会出现的一系列意外,为了保证你的人身安全,我们不得已才破门而入。”
他没有明说,但话里的意思就是他们在担心她会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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