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恭依然是那日的凡人布衣打扮,简单朴素,令人沉迷。
她桌上放着一只酒坛,手里拿着一杯酒,唇含着杯沿,浅浅地抿着。眼睛里有一丝朦胧,似乎已经喝了不少,快要醉了。
叶恭举起手中的酒杯,眉眼盈盈地问了一句,“要一起喝一杯吗?”
沈破摇头,“你知道的,我通常不饮酒。”
除非,不得不喝。
叶恭没有勉强,笑着仰起头,将杯中物倒入口中,一饮而尽。
看她喝得豪放,沈破忍不住劝她,“酒要少饮,对身体不好。”
若是酒对她的身体,还能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现在大抵已经醉了。那样,她便可以好好睡一觉,暂时忘记那些纠缠她半生的过往。醉酒,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如今,她连借酒浇愁都做不到。
叶恭眯着眼睛,望着沈破,“告诉我,为什么我的隐身诀,对你无效。”
沈破脸颊浮上一抹浅浅的红晕,片刻之后,坦言道,“每次你出现的时候,我胸口这个位置,都像是被剑刺穿过一样。”
他用手指了指,指尖所在之处,就是那块胎记的位置。
那胎记不是巧合,他果然与那人有关系。
叶恭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逃避了几万年,终究躲不过他。她为自己斟了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仿佛喝多了,就会醉,就不用再想。
“别喝了!”沈破一声厉喝,握住了她攥着酒杯的手,“心里有什么话,你告诉我,有什么痛苦,我陪你一起承受。”
真的可以一起承受吗,她可以相信他吗。
叶恭从酒气中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
沈破点头,无比坚定。
“你跟我来。”叶恭反手一挽,握住沈破的手臂,使了个法术,和他从苏府中消失,出现在千里之外,齐楚边境凉州城的一座神庙里。
沈破感觉到眼前一晃,忙后退一步,稳住身子后,发现附近的环境变了。
偌大的庙宇,沉浸在黑暗之中。只有叶恭手里握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照亮了几尺大的一片地方。
叶恭端着灯,熟门熟路地来到灯架前,依次点亮每一盏烛火。
房间里登时亮了起来,足够沈破看清四周的陈设。
窗户和墙角处,有积尘的蜘蛛网,显然有些年份没有人来过了。
房间里空荡荡的,除了两侧的灯架以外,只在正北面放置了一尊雕像,以及几个跪拜的蒲团。
叶恭望着那座雕像,仿佛是在问沈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可知道这座雕像,塑的是什么人?”
沈破走近了,仔细端详一番。
那雕像油彩剥落,破败不堪,就连表面镀的一层金箔,都被人刮走了。仅仅从外表看,隐约能看出是个眉目俊朗的男子,至于其他,并不能看出什么。不过,从塑像的手法和色彩的变化,可以猜得出,至少有万把年了。
叶恭平静地叙述道,“上古时期,曾经有一个部落,名为夏。这个部落的第七任首领,骁勇善战,战无不胜。在她即将满二十岁的时候,一统天下,建立夏国。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夏国当时的都城。而你我面前的雕像,就是当时的百姓,照着她的样子所塑。”
沈破盯着那塑像看了许久,缓缓道,“这雕像,与你有几分相似。”
“不仅仅是相似,那,就是我。”叶恭淡淡地笑了下,补充说,“这是我最后一次,以凡人之身出现在人间。那时候,世人尚武,皆以善战者为崇。雕像刚立好的时候,香火鼎盛,人满为患。第二年时,却是无人问津,庙宇内杂草丛生。”
沈破忍不住打断她,问道,“为什么第二年,就没有人来了。”
“因为……”叶恭指着雕像,转过头,对沈破说,“她败了。败在一个没有名字的人手里,一败涂地。”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有些事,可以因为失败,而成为不朽。而有些事,失败了就是生命的终结。
叶恭道,“她死在二十岁生日那天。她死以后,这座庙就此荒废了。”
“是谁杀了她?”
“没有人能杀她,是她杀了自己。”
长时间的沉默,房间里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沈破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叶恭会至今无法安枕。若是换了他,不论何种原因,死在自己手中,怕也是会夜夜惊醒,不得良眠吧。
更何况,事情可能远比他所想象的,复杂百倍千倍。
沈破问她,“那个没有名字的人,是不是,就是那个背叛你的人?”
“是。”
“你恨他吗?”
“怎能不恨。如果他当时没有灰飞烟灭,想来,也会恨我。”
沈破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你知道爱的对立面是什么?”
“大概,就是恨吧。”
沈破苦笑一声,“你错了,爱的对立面,是不爱。你恨他,说明,你还爱着他。越恨,越爱。”
叶恭起初有些茫然,在思索了一会儿后,自嘲似的笑了笑。或许沈破说的是对的,如果不爱那人了,为何她至今忘不掉他。又为何,到现在都不肯将自己的名字告诉沈破。她到现在,还在跟那个凡人赌气。
沈破说,“他只用了一个背叛,就走进了你的心里,让你爱他几万年。而我,拼尽全力,却只能在你心外徘徊。说真的,我嫉妒他,嫉妒到发狂。”
叶恭想告诉他,也许,他就是那人。
可是,亲眼所见的灰飞烟灭,做不得假。就算找到缘由,证明他和那人是同一个人,有什么用呢。她和那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本就分不清楚,硬要将前尘往事牵扯进来,要到何时才能解脱。他给的背叛、她给的伤害,不过是互相折磨罢了。
现在的沈破,没有那人的记忆,倒不如,她也一并不再提起,或许会是一条最好的路。
叶恭走近沈破,轻轻抱住他,仿佛在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
她闭上眼睛,靠在沈破的胸膛上,“我已经告诉你许多线索,如果你能在春猎之前,查到我的名字,你上次提的事,我便答应了。”
以沈破家眷的名义,出现在众生面前。
沈破嗅到面前传来的酒气,心莫名狂跳起来,好像自己也要跟着醉了。
第25章 〇二五
叶恭给的线索,确实不少,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那事发生在上古时期,一个连文字记载都没有的时代,如何能查到一个人的名字。
沈破躲在房间里,翻遍了史册,始终找不到关于夏国的只言片语。
如果不是叶恭亲口所说,沈破甚至觉得,这个国家,这个朝代,究竟是不是存在,都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
接连几日,叶恭既没有看到沈破,又没有看到苏横,颇有些担心。
路过沈破房间门口,听到里面有悉悉索索的轻响,叶恭担心,该不是时间长了没人在家,招了耗子。房里的书,都是沈破的宝贝,万一被耗子啃了,他可要心疼好久。
想到这里,叶恭推开了沈破房间的门。
往里面一看,里面并非无人,桌上摆放着厚厚一摞的书,书堆里,露着一截衣袖。那衣袖动了动,响起了书页翻动的声音。
叶恭走近了,才发现,沈破伏在书堆里,埋头苦读,不知道有几天了。
他的额头沁出几滴汗珠,唇上冒出了细密的胡须,看起来有些颓废的同时,多了一丝男人味。
叶恭用袖子,替他拭去额头上的汗,轻声道,“你一直在房间里查史书?”
沈破抬起头,冲叶恭点了下头。
叶恭又问,“有结果了吗?”
沈破失落的垂下眸子,摇了摇头,“一无所获。我去文德殿,找到馆藏的所有史籍,全部搬了回来。纵横历史,没有一个国家,定都凉州。至于朝代,除了商朝之前,曾有过一个夏朝,再无其他相通之处。而那个夏朝,绝非你所说的夏。再往前,便是一片空白,好像有人故意抹去历史一般。”
叶恭见他查的辛苦,心有不忍,退了一步,“其实,就算你查不到,也不要紧。我只说不以家眷的名义去,又没说不去。大不了,我换一身男装,扮作你的下人,伴你左右。”
她那般骄傲的人,连喂个饭都不情不愿,竟然肯为他扮成下人,陪他一道同行。
若说她心中没有他,他宁死都不肯信的。
沈破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安慰道,“我怎么舍得委屈你。明日是春猎的第一天,我还有半天的时间,我不能就此放弃,想再努力一下。即便是无色无形的风,吹过以后,云会散开,树叶会响动,水面会泛起涟漪。任何人或者事,但凡出现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就像是凉州的那座神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真是个倔强到骨子里的男人,叶恭是没办法劝了,想查,就由他去查吧。
叶恭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
沈破眼睛亮了下,“你做给我吃吗?”
“我出去给你买。”
“那便不饿了。”
还说叶恭任性,沈破任性起来,也是要命的。
叶恭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着嗔怪,“好大的胆子,敢拿饿肚子来威胁我,你是不是知道我就吃这一套?快说,想吃什么。”
沈破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糖藕通心粉,百合莲子羹,香丝芋泥饼。”
跟上次在王陵,报出的菜名,一模一样。
他是有多想吃这三样?
可惜,想也没用,因为……
叶恭耸耸肩,无辜道,“不会做。”
“你会做什么?”
“烤鱼。”
敢情,上次,叶恭已经亮出了全部身家,就这么多本事了。
沈破接着问,“缝纫绣花纳鞋底,你可会?”
云阙宫里,什么样的织女裁缝没有,个顶个的手艺精绝,叶恭没必要会。
叶恭如实地摇了摇头。
沈破蹙了蹙眉,面露担忧之色,“若是凡间的女子,似你这般,女红厨艺样样不通、只会打打杀杀的姑娘,可是很难嫁的出去。”
叶恭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跳起来捧着他的脸,双手使劲揉搓了两下,“连我都敢取笑,臭男人,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沈破任她揉着,放肆地开怀大笑。
有生以来,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活着真好,做凡人真好。
笑够了,沈破攥住叶恭的手,问她,“你刚刚喊我什么?”
“臭男人!”
“光说后面俩字。”
“男人。”说完之后,叶恭耳根微微一红,竟然觉得有些尴尬,迅速收回手,转过身,草草掩饰道,“不说了,我要去买鱼。”
叶恭快步逃离,出门之时,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来人是几日不见的苏横,看到叶恭撞到自己身上,心里一惊,正要询问有没有撞伤她,却见她一阵风似的逃了。
再往房间里一看,沈破一脸满足,面带喜色。
莫不是,又撞破了他们俩的好事……
苏横暗暗感叹,自己什么破运气,总能赶在不早不晚,挑个最不恰当的时候出现。再来这么几次,自己都觉得自己碍眼了。
沈破目送叶恭走远,终于看到旁边还有一个人,轻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换做往常那般不苟言笑的模样,问道,“苏横,你那边有结果了?”
幸好没提别的事,苏横觉得自己捡了一条命。
苏横上前禀报,“回殿下,我蹲守了几天几夜,一直跟着黑衣人,幸不辱命。他最后进了猎场,没再出来。我担心打草惊蛇,便派人继续跟着,我一个人先行回来复命。”
黑衣人第一次的目标,是刺杀沈破,如果他最终的目标是沈破,后来有太多机会下手,但是他没有。说明,他的目的,并不是要沈破死。
现在,他孤身闯入猎场,这次的目标又会是谁呢。
沈破说,“你安插进宅子的人,可有消息?”
“宅子的主人,要将招募来的男丁,尽数带走。我让他们暂且听从安排,见机行事。”
“好。这几天辛苦你了,你先回房休息,明日,我们还要进猎场,怕是有更多变故,在等着我们。”
苏横告退,正要离开时,沈破忽的喊住了他,“苏横,我问你个问题。如果你要去一个地方,但是唯一的一条路走不通,你会怎么做?”
苏横面带疑惑,不解道,“没有走不通的路啊。”
“我说的是,如果。”
苏横笑笑,“那就飞过去呗。”
“……”沈破一开始就不该问他,没有一个字靠谱。他挥挥手,“你去吧,我再好好想一想。”
苏横离开了房间,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沈破合上书,背过手,在屋里踱来踱去。
如果一条路行不通,就只有另辟蹊径。如果那段历史,史书上没有记载,还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流传下来?
如果没有文字,唯一传递信息的方法,就是用语言口口相传。口口相传的历史是什么?
沈破皱着眉头,琢磨着。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他想到了。
口口相传的历史,是神话、是传说、是故事。或许跟事实有所出入,但是,那是唯一可以流传下来的可能。
一开始,他的路就走错了。没有文字的时代,自然没有确凿可证的历史记载,他就不该去查史书。
找对了方向,沈破立时松了口气。他来不及更衣洗漱,直奔文德殿而去。
沈破将书架上所有的神话志怪小说,全部挨着翻查,从一页一字中,寻找踪迹。
他查的入迷,丝毫不觉时间的流逝。殿里的侍从不敢打扰,将桌上的烛火,更换了一次又一次。
终于,在亥时快要结束的时候,沈破找到了一行文字。他如获至宝,捧着那书,回到了苏府。
叶恭早已将鱼烤好多时了,久等他不来,将鱼重新热了一次又一次。
反复翻烤的次数一多,鱼终于烤糊了。
好好的鱼,可惜了。叶恭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烤鱼丢进泔水桶里。
刚刚扔完,抬头一看,正遇到抱着书回来的沈破。
沈破握住她的肩膀,兴奋道,“我查到了,我查到了!”
他将怀里的书取出来,在叶恭面前摊开,将其中一行字,指给叶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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