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从方才皇上来之前,柳倦的自言自语中,花颖其实猜到了些什么。
可她不敢胡乱想,他不说,她便不问。他若是说了,那她就做个记性不好的倾听者。
想到之前他说的话,想到外界对他的种种污蔑之词。花颖忍不住的,有些难过。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替柳倦擦干了唇角边的水渍。
而后怔怔地望着他,脑袋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想,也什么都没说。
只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柳倦被她的手指擦过唇角,也是一愣,心悸怔忡,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棱打进了屋内,金色的光芒照耀他们身上,暖暖的微风轻轻吹拂着他们的衣摆,花颖额前的碎发随风轻摇。
这样的场景,美好的像戏本子里的故事。
留在一旁伺候着的人,忍不住地偷偷看了眼好几眼。
一直到小黄门来传旨,宣柳倦去御书房,这画面才被打断。
柳倦进了御书房,还未及下跪行礼,便被元武帝丢过来的薄子,砸中了胸口。
“你给朕解释一下。这本账簿上,所用纸张,墨水,为何出自你府上。”
柳倦双手一起用力拾起掉在地上的薄子,捧在手心,大致看了看。
回到:“臣不知。臣连这薄子写的什么都不知道。”
元武帝瞥了眼他包扎起来的双手,眉心一皱,有些不悦:“你怎么又把自己弄伤了?还这样严重?”
若是乍一听,还真的挺感人。元武帝言语间全是关怀之意。仿佛前一刻,不顾柳倦旧疾复发,朝他扔账簿的人不是他一般。
柳倦自鼻间轻哼出气,有些鄙夷地朝元武帝看了一眼,正想出言讥讽,可想起刚刚花颖的话,他将原本要说的话吞了下去。
客套的回了句违心话:“臣这是不小心受的伤。劳烦陛下挂念,臣受之有愧。”
许是很久没听过柳倦同自己这么和颜悦色的说话了,元武帝突然之间就心情大好。
他自桌案前走了下来,将跪在地上的柳倦扶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朕刚刚也有些心急了。错怪你了。”
“这账簿,是从刑部侍郎府中搜查出来的。所用纸张和墨迹,是宣州府的贡品。朕独独只赏给了你。”
听了这话,柳倦立马便跪了下来。
将薄子放到一边,俯首道:“陛下明鉴,臣是个不爱学习的草包,您赐予臣的文房四宝,臣可是连开封都未曾开封,如今还老老实实的摆在府中呢。”
元武帝是个多疑之人,断然不会被他这么轻易糊弄过去的。
他眯着眼,目光讳莫如深。
“不学无术,倒成了你的保护伞了!”
柳倦俯首,行了个大礼,假装非常惶恐的样子道:“陛下教训的是,臣这就回府中好好读书去。”
元武帝没再揪着这个事不放,话锋一转,又问了一遍:“此事,当真与你无关?”
柳倦扔跪在地上,卑躬屈膝,谦逊万分,他叩了叩首,声音颤抖,似乎很害怕地说道:“臣怎么敢呢?别说是修建佛寺了,更别说是用自己的样貌去建佛像了。臣就是建个庵堂,也会征得陛下同意的。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断然不敢做这种,忤逆犯上之事的!”
字字句句,皆戳进了元武帝的心中。
这种忤逆犯上的事,到底是谁敢这么做?
被他这么一说,到是给元武帝提了个醒,此人这哪里是想建佛寺,分明是想当天下之主啊。
不论此事是谁所为,元武帝都不会轻易放下了。
“既如此,你便回府吧。折腾了一日,你这身子经不起的,早些回去歇着吧,这几日准你不上朝。”
元武帝转过了身,不再看他,自顾自的陷入了沉思。
“谢陛下,臣告退了。”柳倦又行了个礼,起身,退出了御书房。
从皇宫回晋王府的一路,柳倦都没放松下来。他整个人,像根绷紧了的弦,不得不发了。
他甫一进门,便吩咐毕节,将佛寺案中无辜惨死之人的家人带进城,吩咐他们明日去大理寺告状。
从前他隐忍不发,总想着步步为营,将每一步都走踏实了。
可如今看来,若再这么等下去,他和他的姨母,或许都会没命了。
他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只有掌握了绝对实权,才能保护好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而不是坐以待毙,等着别人指尖施舍的那么一点仁慈善意。
年幼无知时,他尚且不懂,总以为只要自己乖巧听话,讨得皇上和皇后的欢心,便会在宫中过得如鱼得水。
可是后来,每一次,当他与其他皇子们发生争执,不论是不是他的错,姨母惩罚的都是他,而那些皇子们非但没有受到惩罚,反而还能得到嘉奖。
而皇上则不一样,不论他做了些什么,皇上都会无条件的包容他袒护他。
后来,关于他身世的传言也越来越真,这宫里对他恨之入骨的人也越来越多。
对于姨母的做法,他一直不解,性格便越来越怪异。
可后来,他才渐渐明白姨母的苦心。
姨母费尽心机地刻意骄纵与他同龄的几位皇子,不惜将他们全都养成废人,其实是在为他铺路。
这条路,姨母铺了十几年,他亦走了十几年。
事情进展的非常顺利。第二日,那些早就被安排好的遗孀们进了城,直接就奔向了大理寺。
太子被关,其他两位皇子等着看好戏,根本没人在意金陵城今早进入的几位平民。
而就是这几位平民,为太子,送去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29章 . 归 你觉得呢?
皇后娘娘是在柳倦回府后的第二日黄昏中醒来的。
彼时花颖正陪着身体逐渐好转的惠妃在御花园散步。有婢女来禀说, 皇后醒了,召见花颖和蕙妃。
他们姨侄俩互相对望了一眼啊,皆是又惊又喜。
喜的是萧后终于醒了, 惊的是萧后醒来的第一时间,竟是召见他们二人,不知为何。
可不论怎么想,他们还是得去。
况且萧后一直以来都是个性情温和的人, 对待后宫嫔妃从不严厉也甚少有过惩罚。
是以, 纵使同在后宫, 惠妃也从未对皇后生过任何不满或是仇恨的情绪。
但是此时召见她, 恐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惠妃眉色间添了些许慌乱, 扶着花颖的手机不可查地微微抖了抖。
花颖自然也是明白姨母的顾虑的, 他轻轻拍了拍惠妃的手背, 压低了声音说:“没事的。皇后娘娘召见我们, 或许只是想问问晋王爷的情况呢?”
惠妃点了点头, 嗯了一声。可心里,到底还是不踏实。
她入宫数载,一直是孑然一身, 从未站过队,也极少与哪位妃嫔走得近。因背靠大树,整个河西王氏皆是她的靠山, 嫡姐嫁入花府,花家自然也是她的靠山。她自然比那些毫无根基, 靠着争宠谄媚上位之人有些底气。
宫中四妃,皆有皇子。可不论是生下太子的贵妃娘娘,还是接连生下二皇子三皇子的德妃娘娘,都没有一个敢对皇后娘娘不敬的。
因为皇后娘娘背靠着的, 是整个琅琊萧氏。
大梁世族林立,大族之间利益纠葛旁根错节纠缠不清,很多时候,天子的决定都是受世族所左右的。
想到这,惠妃的心,更沉了几分。
她握着花颖的手,紧了紧,步伐却没有慢下分毫。
“你说,皇后娘娘召见本宫,会不会与前朝有关?本宫听闻,太子快要被废了。”
花颖向前走的脚步顿了顿,立马又跟了上去。她知晓这一定是柳倦的手笔,可是她不知道该不该跟姨母说,只能装作不知道。
“是吗?侄女一直在宫中侍疾,还不知道宫外发生了什么。”
惠妃也没纠结于她到底知不知道,只边走边对她说:“你或许还小,你祖父又将你保护的太好,你还不知道这大梁如今的局势变化。自先帝起便开始有意无意的削弱世族的势力,表面上让大族的子弟做高官,寒门子弟为其下属,可真正的实权其实掌握在寒门子弟手中,世族子弟所任职的皆是些空架子。”
“所以,才有了科举舞弊案?”花颖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她觉得不论是科举案还是佛寺案,内里其实都逃不开权利相争这件事。
“是的,旧世族不愿交权,更不愿与寒门子弟同朝为官,索性便闹了这么一出。他们买通了阅卷官员,将寒门子弟所答之卷,更名替换为世族子弟。”
“连河东柳氏旁支,一个傻儿子,都在此次春闱考榜上有名。”
惠妃的言语间流露出了一丝嘲讽,像是对世族这种行为,满心的不屑。
可她自身便是出自世族,花颖第一次觉得摸不清她的心思。
“那这和皇后娘娘召见咱们,有什么关系吗?”
惠妃一直前行的脚步停了下来,她微微侧目,狭长的凤眸扫过花颖的脸。
那副眼神,竟与柳倦看她时有片刻相似。
花颖愣在了原地。
“平日里见你,都是副聪明的样子。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居然笨了起来?”蕙妃锁了锁眉头,随意打趣她。
“皇后娘娘无子,看上去不论是谁,登基为帝,都与她无关。”
“可是,太子是世族之后,贵妃出身邳州李氏。若是二皇子三皇子登基呢?德妃的父亲,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寒门子弟,靠着街坊四邻救济度日,最后寒窗苦读中了个榜眼才入朝为官的。”
“若本宫没猜错的话,皇后娘娘不愿意看到大权落入寒门之手。恐怕,是想让咱们出手,保住太子。”
花颖眨巴了一下眼睛,真的不懂了:“咱们?咱们都是些女子,能做什么啊?”
“说你笨,你还真演上了?本宫与你背后可是大梁朝最强的文官之家与世族啊!”
花颖略微点了点头。
她不想。
太子有错,就该罚。不能因为他是整个世族的希望,就偏袒他。
那些无辜蒙冤之人,难道就天生该受人欺凌吗?
就是她肯,祖父也定是不会愿意的。
他们花家,自是与其他世族不一样的。
“你别答应。本宫也不会答应。”惠妃突然哼了一声,说了句让花颖十分诧异的话。
“为何?”她茫然问道。
惠妃没理花颖,继续往前走。
她像是赌气一般的话,散在了风里。
“本宫厌恶透了各大世族里的那些老头。整天瞧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要本宫说,这天下,就该能者居之。世族比的什么?比谁更会投胎吗?”
原本还揪着一颗心的花颖突然就放松了下来,她加快了步伐,与姨母并肩,逾矩地勾上了惠妃的手臂,将头歪在了惠妃的肩膀上。
幼时那个肆意洒脱,明媚活泼的姨母并肩刚刚又回来了!
她很开心,姨母同她的想法是一致的。
姨侄二人互相挽着手臂,像一对亲姐妹似的,进了凤仪殿。
入殿,花颖便规规矩矩地将手放了下来,跟在惠妃身后,行礼问安。
萧后卧坐在床榻上,面容憔悴,大病初愈后病容尽显,平日里的富贵模样全然不见。
她披散了头发,如瀑布般的墨色长发散在萧后的肩头,参杂着根根银丝。
明明,萧后也才不到四十,竟也生了这么多华发。
花颖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瞧她。
“今日本宫召你们前来,是为了太子之事。”
花颖抬眸,瞧了眼姨母。
惠妃也正抬眼看她,面上是一副,“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的神色。
萧后仍在自顾自的说,没将她二人的小动作看进眼里。
“本宫希望,你们能尽量劝动家族。”
“不必保太子。”
萧后的身体刚刚恢复,她气息不稳,几句话便说了好久。
可声音落进了花颖的耳朵里,竟是有力一击。
将她和惠妃,都震住了。
她不明所以地看向了萧后。帝后不和,这是她最近才知道的,既然不和那么萧后便更应该在意世族力量,而去阻拦皇帝提拔寒门啊?
想不清楚,花颖又抬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姨母。
惠妃也是一脸迷茫,没想到皇后竟是此意。原来再来时想好了的推脱之词,竟是一句话也用不上了。有点可惜了。
惠妃在心里,叹了口气。
花颖突然想起前些日子,举子案刚刚发生,苏遇刚刚撞了登闻鼓。祖父与皇帝在早朝上起了冲突被罚禁足。
那时,皇帝明显是偏袒太子偏袒世族的。
可若按姨母所说,陛下该是乐于见到世族栽跟头的啊。
帝后二人,各有心思,恐怕不是他们这些普通人能猜测出来的。
既然想不通,就索性不想了。
“本宫也不希望二皇子三皇子登基。”
“他二人若是登基为帝,恐怕大梁离灭国也不远了。”
萧后倚靠在床榻上,气若游丝地说着这些让花颖心惊胆战的话。
害怕隔墙有耳,花颖忍不住,打断了她:“娘娘,后宫不得干政。您,别再说了,免得被有心之人听了去。”
听了她这话,萧后没有怒,反而笑了。
她抬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长发,神色不明道:“听到便听到吧。他还敢废后不成?”
萧后早已厌倦了在宫中的日子了,整日装模作样,成天担惊受怕,若是真能被废,倒也好了。
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什么贤良淑德,什么恩爱不移,假的就是假的。
惠妃似乎看出了萧后的意思。
她试探着,问了一句:“那娘娘,您觉得,该由谁来承继大统呢?”
站在一旁的花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姨母,而后又将目光转到了皇后身上。
元武帝正值壮年,若是知晓自己的皇后和爱妃,私下里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讨论继承人,恐怕没病也要被气出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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