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谎。”一个声音,从房梁上传了出来。关七一直盘腿坐在横梁之上,像一只鹰一般居高临下的凝望着她们,此时甫一开口,亦是夹杂着风雷之势,带着某种不容辩驳的神气。
“明明她一走,你就开始想她了。”
原棠溪态度平和的反驳道:“我是母亲,自然就会时时刻刻想着她,可世上又岂有因为想念,就要求儿女时时刻刻都待在父母眼前的道理?”
关七道:“她是女儿,自然应该孝顺你,我们分离了那么多年,难道她连你的这点愿望也不能满足吗?”
原棠溪却坚定的说道:“她已经满足了。她能够平安无事的长大,能够毫发无损的站在我们面前,我原本就已经别无他求了。”
随后,她对原胧雪道:“胧雪,你先出去吧,让我和你姑父单独谈谈。”
“你们不会吵起来吧?”原胧雪有些怀疑的左右看了看。倒不是她连父母吵架都要插手去管,而是因为这里是祠堂,四周都是巡逻的护卫,若是吵起来还好,可若是他们俩按不住火,动起手来,那就要惊动身为庄主的父亲了。
“放心,我还不至于在父亲和诸位长辈面前和他吵起来。”说着,原棠溪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脸。“你……就走吧。”
原胧雪略做犹豫,但最终还是遵从了她的意愿。不过离开以后,她稍作思考,便足尖一点,往原随云和云出岫所住的主院走了过去。
而在庄严肃穆的祠堂内,原棠溪重新点了三炷香,插入了香炉之中,把手里的佛珠缠在了手腕上,方才转头对关七说道:“这几日,我其实一直在想我们之间的事。”
关七不可置否:“我知道,你总是需要很多时间来思考。”
原棠溪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因为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坚定勇敢,一往无前的,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俗不可耐,可真是委屈你了。”
闻言,关七从房梁上跳下来,走到她面前,抓住了她的手腕。他有一双压迫感十足的眼睛,这属于一个狂人、一个领头人、一个绝世的武林高手,不过当原棠溪仰起脸来,同他对视的时候,目光之中,却丝毫没有畏惧的情绪。
“你绝不是那大部分的俗人。”关七说道。“你是我的妻子,我爱的人。”
“也许,很快就不是了。”原棠溪话音未落,便抬手将手指按在了关七的嘴唇上。
她当然能看到那双锋利的眼眸中骤然点亮的怒火,但却仍然平静的说道:“不要打断我,你先听我说完。我是父亲膝下唯一的骨肉,这件事,你也是知道的。母亲去世得早,我自小性子要强,我行我素,从来不是什么乖顺的女儿,但父亲怜爱我,一向纵容着我的任性,哪怕自己辛苦,也并不曾要求我依照世俗行事,在我心里,他就是顶天立地的脊梁,是我随时可以回去的归处。”
但如今,他已经不在了。
她将目光投向桌案上烛火后的牌位,仿佛能透过那龙飞凤舞的字迹,看到昔日慈父温暖的笑靥。随后,她缓缓的、缓缓的吐出了一口气。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要在父亲的坟前结庐三年,为他守孝。虽然,此事已经迟了二十年,但这是我应该为他做的事。”
“当然。”关七皱眉道。“你难道我觉得我会反对吗?不让你向你父亲尽孝?”
“你若是那样的人,二十年前,我便不会选择你了。但你不能留在这里。”原棠溪道。“三年,当初你建立迷天七圣,成为武林之首,也没有用到三年的时间,留在无争山庄,对你来说,有什么益处呢?还要看人脸色,被人羞辱,随云那样冷厉的性子,不是一般人忍得下去的,我再了解他不过了。无论如何,我是他的堂姐,他不会对我怎么样,但他对外人,从来没有多余的善心的。”
“可是说来说去,这些话,其实都只是你的借口。”关七目光灼灼,却对她一板一眼的劝说不屑于顾。“你只是不想要我陪在你身边了而已,为什么?”
为什么?
原棠溪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倒是想好好给关七一个台阶下,大家好聚好散,也不枉昔日夫妻一场,然而有些人的脾气,偏偏是从来不在乎那些虚言的。
那么,她就只能坦白了。
“……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分离了足足二十四年,其实,你已经不是当年的你,我也不是当年的我了。”原棠溪平静的、冷酷的说道。“当年,我们的确是感情非常好的一对伴侣,可那并不代表现在的我们,还能如同当初一般!”
“为什么不能?!”关七果然并不明白她的想法。在他看来,虽然他们分离了二十多年,但原棠溪这二十多年来都在沉睡,他自己又半疯半癫,直到近日方才清醒,这其中的时间,虽然像是被人偷走了一般,尽数浪费了,可究竟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原棠溪其实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在这浑浑噩噩的二十年之中,她当然也有过清醒的时刻,只是因身体全然不能动弹,挣扎无果之后,她的心里就只剩下痛苦的仇恨了。
那痛恨曾经日日夜夜撕咬着她,令她心痛,令她憎恶,偏偏又始终被困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无力挣脱,无法释怀,直到原玄都的到来……说到底,这二十年的岁月,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也许,时间就是改变了一切,把曾经属于我们的东西偷走了吧。”原棠溪这样说道。“不管你承不承认,关木旦,我老啦,我不是昔日那个可以陪着你东奔西跑的人了,你看到我的白头发了吗?”
那白发正醒目的在她的鬓边闪烁着,关七如何会看不到呢,但奇妙的是,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此事的意义,但在此时此刻,他方才明白,这点点花白,要将什么东西从他身边残酷的夺走。
“如果要现在的我选择在哪里长眠的话,我想留在无争山庄,葬在我父亲身边。”原棠溪伸出手,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臂。“回去吧。随云已经是庄主了,不会长久的离开无争山庄,自然也不会时时前去另一个世界,你在大宋,还是可以经常见到我们的女儿的,她是个好心的姑娘,我想,以后,你们总能达成和解的。”
“对不起……我或许就是没有那么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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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原棠溪到底同关七说了些什么,原胧雪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只是找去了父亲的书房,同正在和丁枫对弈的云出岫商议道:“外祖父的死,果然让母亲十分伤心,爹爹,我看,我们还是找些事情给母亲做吧!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兴许能让她心情好点呢?”
“好啊。”云出岫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里的白玉棋子,毫不犹豫的接口道:“那就让她帮着我给你置办嫁妆吧,正好省了我的事呢!”
“咳咳!”坐在对面的丁枫听他说得这么直接,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咳嗽两声,提醒自家主人别在女儿面前瞎说话。奈何自家大小姐也的的确确是对面这位主一手带大的,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反过来吐槽他道:“要说省事,那也是省了丁叔叔的事,有爹爹你什么事啊!”
毕竟就她爹这个懒鬼的脾气,能在丁枫把东西买回来后看上一遍,就算尽职尽责了,原胧雪岂有不知道的?
“这话说得,好歹我也是第二次给你准备嫁妆了啊,你要是有什么不喜欢的东西,以后随时来找爹爹,爹爹都给你换呗。”云出岫嘻嘻一笑,抬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不同于方才与原棠溪相处的尴尬,原胧雪从善如流,当即大剌剌的挤在了他软榻的边上。
“正好,今天我和你爹才说起你出嫁的事呢。”反正丁枫看着兄妹俩长大,根本算不上外人,云出岫也不叫他出去,而是继续落下棋子。“你嫁去神侯府以后,诸葛小花就算是你的公公了,那家伙就是个纯粹的烂好人,根本不需要我们担心,要是神侯府里有人给你气受,你只管打回去就是,估计他也只会和稀泥,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当然啦,考虑到自家闺女是个小暴脾气,武功又那么高,估计也没什么人会作死挑衅她,毕竟生命诚可贵嘛,他也不过就这么一说罢了:“还有就是,你自己感觉一下,如果关七是真心实意疼爱你的话,等你和无情成婚以后,就和他和好吧。”
“……”原胧雪迟疑了一下,方才干巴巴的问道:“爹爹,你今天是吃错药了吗?”
闻言,丁枫委实忍不住笑意,不由一手握拳伸在唇边,笑着说道:“大小姐说哪里话,先生自然都是为小姐着想的。”
原胧雪道:“我当然知道他是好意啦,但他居然不生关七的气吗?”
“我当然生气啊,所以我现在都躲着他在走嘛,省得他嫉妒我和你关系好,又突然朝我动手,那我岂不是太冤枉了。”云出岫理所当然的说道。“不过我和老原不喜欢他,那是我们的事,你还是可以和他来往的啊,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就不用玩你必须和我一国,不能搭理他这种幼稚游戏了吧?你以后,就要在另一个世界生活啦,我和你爹却在这里,反正平时也看不到,不用考虑我们的心情也没关系哦。”
“如果只是担心我没有长辈照看的话,其实也不需要吧。”原胧雪想了想。“就像爹爹你说的那样,诸葛先生,以后也是我的长辈啦。他那么宽厚慈爱,对我也很好,神侯府还有无情其他几位师兄弟在,皇宫里又有二哥在,我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啊。”
“啊?我从没有担心过这件事啊。”云出岫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只是觉得他的武功确实很强,想必今后,你必然有用得上他的地方罢了。”
原胧雪:“……”
好家伙,她还真没想到自家爹爹会说出这种话来啊!
但云出岫有时候就是能说出一些歪理,而且还能把歪理说得很有道理,哪怕此时是教导女儿利用别人,他也表现得十分理所当然:“宝啊,没有小看你的意思,可你毕竟只是一个人,总有些别人来做比你自己更合适的事情,有一个你随时都能用上的武林高手在你身边,这还要什么自行车啊,更别提他还是你爹爹,你只要像使唤我和老原一样使唤他就好了。”
对于自家养父的这份用心,原胧雪十分感动,但是她还是要说:“我什么时候使唤过你们俩啊?!”明明只有父亲和爹爹使唤她的份!
“唉,都一样,都一样嘛。”云出岫笑嘻嘻的去揉她的头发。“那就像我们使唤你一样去使唤他,好不好呀?”
这……
可能还真有点困难呢。
不过无争山庄的新年倒是过得热闹非凡。对于堪称死而复生的原棠溪,大家都表达了礼貌的问候,与她同辈的族人,还难免要同她寒暄一二,说说彼此的往事。在现任庄主毫无压迫的注视之下,每个人都表现得温文有礼,十足大家风范,然后在吃过年夜饭之后,就各自散去了。
而年夜过后,原玄都就火急火燎的告别父亲们,拉了妹妹启程,一起返回了大宋。把原胧雪送到神侯府之后,他整个人当即原地消失,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哥哥这几天就是这么奇奇怪怪的。”面对无情疑问的目光,原胧雪一边把手里的礼物发给孩子们,一边小声对他说道。“不用管他啦,我会跟二哥说的,哥哥要是有心事,就让他们兄弟自己解决去。”
毕竟她过不了几天就要随军出征了,这两天还想抓紧时间和未婚夫多温存温存,也顾不得自家兄长的想法了——反正他以前也见色忘妹过,想必也能理解自己吧!
幸而不管帝都如何风起云涌,神侯府内始终温馨如旧。今年四位弟子之中有三位婚事已定,令诸葛神侯也堪称心花怒放,给孩子们各发了红包,不问朝政,好好享受了几日天伦之乐。
——而年假一过,原胧雪随种老将军出征,四大名捕各自外出查案,诺大的神侯府中,就只剩下小珍与他做伴了。
大军初行,饶是官家近日偶感不适,仍是强撑着身体为几位爱将践行,乘车亲将他们送出了京城。原胧雪身着全套铠甲,骑在李世民所赠的宝马之上,原本目光还越过今上,和对方背后随行的大捕头眉来眼去,忽然感觉到一股视线遥遥落在自己身上,不由昂然回首,迎着那视线看了过去——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因为立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看着她的人,正是雷纯。
自从那日与兄长跑马归来,在路上救了雷纯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雷纯了,此番相见,明明其实并没有过去多少时间,但在两个人心中,却都已是恍如隔世。
雷纯瘦了。她原本便是个杨柳般纤细柔弱的女孩,轻而易举便能激起人们内心深处保护的欲望,如今更是弱不胜衣,孱弱得惊人,但一双眼睛却仍是明亮的,目不转睛的同她对视着。
她的剪水双瞳里,燃烧着一把仇恨的烈火。
原胧雪回想起上次见面,自己还拉着她的手同她调笑,为什么每次见到她,自己总是在英雄救美,心底不由一阵怅然——那时候,她们谁也没有想到,在那之后,彼此甚至连和平共处都再不可能了。
那仇恨当然不是她们的,但父母之间的恩怨,才是最难解的问题。雷纯不可能原谅杀了她的父母的自家父亲,原胧雪却也因父母昔日因雷损而遭受的苦难,而无法对她感到抱歉,纵使她曾经真心把对方当做朋友,但这份江湖相逢的情谊,却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她收回了目光,不再理会远处的雷纯,心里平静的想到:若是雷纯不来找她,此事就到此为止吧!父亲已经血债血偿,这场恩怨,她并没有延续下去的打算,日后彼此避而不见,各自珍重就很好;但若是雷纯想要复仇,想要报复,想要来找她……
那就来吧!她也并不会畏惧就是了。
——但她并不知道的是,此时城门旁的一座酒楼上,长孙无垢正托着白瓷的茶盏,将她二人的动静尽收眼底。
“那就是金风细雨楼苏楼主的未婚妻,那位雷纯,雷姑娘?”她柔声问道。一旁侍立的侍女登时上前一步,恭顺的答道:“是,那便是前六分半堂的雷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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