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娘领着饥肠辘辘的岑皛到一间屋子里,帮着岑皛沐浴更衣,梳洗打扮,前前后后忙了大半个时辰,态度始终是恭敬、从容的。而从未享受过这种待遇的岑皛,言语动作皆十分别扭,生怕怕人笑话。
在这个过程中,岑皛体验到许多从前不曾接触过的东西,她才知道人还可以这样过日子。她心里喜滋滋的,又觉得不安,等待她的到底是什么,她也猜不出个所以然。但眼下,的确是形势大好的样子。
终于忙完了,岑皛看着镜中的人,只觉得自己之前的十五年是没有照过镜子的,否则怎么会不认识那个人。
“姑娘这张脸,与夫人有三分相似,与岑家寨那位寨主,倒有四分相似。”
刘大娘透过镜子打量着岑皛,如此说道。岑皛心中一动,这是在暗示什么?
女孩儿长得像母亲,没什么可说的,与舅舅有几分相似,倒也可理解。可这旁观之人,丝毫不提女孩儿与父亲一家的相似度,可不是有问题?
岑皛心中不快,这足以令她联想到很多事情。她不自觉地摸着袖子,这么好的衣料,还是第一次穿在身上,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姑娘,该走了。”
刘大娘轻轻道,随即亲自打着灯笼,在前边引路。岑皛不知所以,只好在后边跟着。
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一丝月光,连星星也不见踪影,与白日形成鲜明对比。看这样子,只怕是要变天了。
岑皛不得不紧紧跟着刘大娘,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那灯笼里的微光就是唯一的光源。二人走的似乎是极偏僻的路线,没有行人,只有少量悬挂在门上的灯笼,照亮尺寸之地。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二人的脚步声。
所经过的地方,对于岑皛来说,都是陌生的。她本来就不熟悉荣府的情况,此时更是无奈。她不知将要前往何方,之前的喜悦渐渐被焦虑替代。被放大的脚步声,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刘大娘默默走在前边,不时停下来片刻,算是照顾一下岑皛。她越是沉默,就越让岑皛恐惧。岑皛想起刚才亲切的刘大娘,恍若梦里。
不知是穿过第几道门,终于可以看见亮光了。刘大娘驻足,将灯笼压低,轻声道:“姑娘,到了。”
岑皛讶然,她在刘大娘的示意下,动作迟缓地走下台阶,沿着小道往前走,这时候,身后传来了关门的声音,毫无预兆。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刘大娘已经不见踪影,而那扇打开的大门,业已关上,只留下一片漆黑。
退路已经没有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岑皛环视四周,黑洞洞的,看不清,只有正前方那间屋子有亮光,还可以看见一个人影。她鼓起勇气,迈开了步子。
管他是什么东西。都到了这一步,不能自己把自己吓死。
屋子里只有一个人,是岑玖,只见她笑着起身迎接岑皛,“你来了。”好像等了很久的样子,但这等待,显然不会令她生气。
岑皛愕然,她隐约猜到这里的人会是岑玖,因为只有岑玖愿意跟她打交道。当真正见到岑玖那一刻,却是那么不真实。
屋子里除了岑玖,还有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单看一眼,就足以让人流口水,何况是一天下来都没吃什么东西的岑皛。
岑皛的注意力,已经被美味佳肴吸引了,这是不争气的表现。岑玖显然注意到了。
“今天找你来,是有话要说。”岑玖忽视岑皛的视线,一本正经地说着,仿佛有意气人。
岑皛忍住食欲,回头看着岑玖。有话要说,是要改变对她的态度?
“来,坐下。”岑玖殷勤地拉着岑皛的手,这是母女二人第一次这样接触。岑皛心里别扭,又怀着某种期待,并未反抗,反而十分顺从。
对于岑皛的表现,岑玖显然满意,她轻轻道:“这些年来,苦了你。是我不对,不该把怨恨撒在你身上。”
这是在认错吗?岑皛默不作声地看着,耳边是岑玖亲切的话语,她却不知该说什么。倘若岑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是否应该轻易原谅?
只要几句话而已,从前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了。岑玖说这些话时,还是很轻松的,用轻松的语气说这样沉重的话题,真的好吗?
岑皛不知道,她若是在意岑玖的态度,就是不愿意放弃荣家人的身份,这是一件很讽刺的事。她一直在努力克制,想要找到一个平衡点,想要以更从容的心态面对伏砚荣氏。只是,她做不到。
“我知道,你一定想要个说法,今天,我就给你个说法。”岑玖信誓旦旦道,眼里多了一丝温情。
“一定饿了吧,先吃东西。”
这才是关心的态度,岑皛得了许可,笑意爬上脸颊,开始吃饭。岑玖在一旁夹菜劝饭,看着岑皛狼吞虎咽的样子,眼里有些许异样。
饿极了的岑皛,吃不了多少就噎着了,她喝了汤,慢慢地缓过来。当意识到身边是谁时,她才想起要注意形象。毕竟是在伏砚世子夫人面前,不能这样失礼。
岑玖的眼神是包容的,这给了岑皛勇气。吃得差不多时,岑玖拿着手帕,亲自帮岑皛擦嘴,动作轻柔,确实是认真对待。
岑皛很感动,她从未被人这样对待。
岑玖,是要准备以母亲的身份接纳她?倘若不是,就此打发了她,她也会高高兴兴地离开荣家,决不会添任何麻烦。
“十五年了,你也长大了。”岑玖轻轻叹息,似乎在回忆往事,连岑皛也被勾起了回忆。
“来,让我看看。”岑玖轻轻扶正岑皛的脸,四目相对,只听得轻轻的叹息,只见岑玖缓缓收回双手。
岑皛不解其意,她没有距离岑玖这么近,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习惯。
岑玖侧过身子,缓缓道了一杯酒,她的手有轻微的颤抖,旁人轻易看不出来。她双眸所表露出的感情,难以言说。
“这杯酒,给你压惊。”
岑皛看了一眼面前的酒,又看了一眼岑玖,心里考虑着岑玖的话,双手已经伸出去,将酒杯接了过来。
“这十五年来,我过得很开心,你用不着愧疚。”
说罢,岑皛欲饮下那一杯酒,就在这时,岑玖忽然伸手将酒杯夺去,岑皛讶然。
“尚未举行笄礼,就是个孩子,不许喝酒,是我忘了。”这是岑玖的解释,连带着不够自然的表情,仿佛这是临时起意。
岑皛眼珠子转得飞快,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酒里是不是有毒?这么一想,胃里翻腾,背脊发凉,她刚才吃下那些食物,是否也下了毒?
如果岑玖要杀她,她绝对跑不了。现在要怎么办?
岑皛急急地观察了周围,目前来看,这里只有她和岑玖二人。她的打量,并未避开岑玖的目光。
岑玖显然知道岑皛的怀疑,她正襟危坐,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盯着岑皛,认真地问:“阿皛,你是要姓岑,还是要姓荣?”
这是关乎岑皛性命的问题,岑皛对上岑玖的目光,冷冷道:“姓什么,我能选?”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沉默是件可怕的事,因为谁也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就在岑皛几乎按耐不住的时候,岑玖忽然站起来,自顾自地往外边走。岑皛见状,也站了起来,她注视着岑玖的背影,犹豫着要不要跟着走出去。
只见岑玖走到庭院里,三击掌,声音很清晰。那扇关着的门随即打开,刘大娘提着灯笼站在外边,她显然看见了岑皛,面上露出惊讶之色。
“送阿皛回去。”岑玖冷冷道。刘大娘看见主人的神情,不敢多言,提着灯笼走到台阶下,作出个请的姿势,语气却强硬许多,“走吧。”
刘大娘已经变成了之前的刘大娘,岑皛也该醒过来了。
岑皛迟疑片刻,随即迈开步子,跟在刘大娘身后离开。整个过程,她没有看到岑玖的脸,或许岑玖也不愿面对她。
穿过黑漆漆的院子,一点一点远离刚才那个地方,并最终回到了柴房。岑皛目送刘大娘离去,自己回了柴房,点起油灯,瘫坐在柴薪上,心是凉的,身上的温度正好相反。
会不会死,还得等到明天才能确定。
第19章 逃命
天亮了,岑皛还活着。
在过去的这个漫漫长夜,她想明白一个道理,就是荣家欲置她于死地。她那日出现在秋猎场上,已经让荣家面子上挂不住,而对于重视颜面甚于性命的家族来说,这是不可忍受的。
也许不仅仅只有这一个理由,但这一个就已经足够,就像人只要死一次就不会再活过来。岑皛在心里确定了这件事,她再次萌生逃离的想法。
她想要逃出去,逃到外边去,她不想死。求生的意识,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强烈。
也就在这个时候,荣府的守卫加强了。刘大娘没有像往日一般催促岑皛干活,这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这一切,都提醒着岑皛赶紧想办法逃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荣家想要杀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如今没有马上动手,正是最后的机会。倘若不珍惜这个机会,只怕后悔也来不及了。
岑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荣府其他地方,她不熟。唯一熟悉的地方,只有柴房这一带。钻狗洞是不行的,狗洞太小。爬墙的话,墙又太高。想要从那扇门出去,怎么可能呢?
荣家依旧给岑皛准备了早饭,这次不用岑皛自己过去拿,而是有人送过来。岑皛对昨晚的事心有余悸,她悄悄把饭菜倒了,宁愿饿着肚子,也不能在此刻被毒倒。她没有考虑另一个问题,若是荣家想要以在饭菜下毒的方式弄死她,却又发现她活得好好的,肯定就会采取行动,断不会轻轻放过。
结果是,这一天岑皛只喝了凉水,她在焦虑不安中挨到了天黑。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行动了。
岑皛决定尝试爬墙这一招,她挑了一处甚为隐蔽的墙角,从柴房里搬来柴薪,一点一点地堆高。她准备踩在柴薪上,□□而出。至于会不会跌到墙那边,就是另一回事了。
如果没被人发现,这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是,她被人发现了,是被刘大娘发现的。刘大娘晚上带着人过来,打着灯笼,冷冷地吼了一句:“爬上去啊。”
岑皛差点掉下来,她已经摸到了墙顶,就差一点了,功亏一篑。
因为这件事,岑皛放弃了□□的打算。刘大娘只是警告一番,说她再不老实,就要她好看。岑皛不禁想起从前的说法,那是不是要把她赶出去吗?
岑皛恢复了饮食,她抱着必死的信念吃了荣家的饭菜,然后吃饱了。她继续想着逃出去的办法,也许只能打那扇门的主意。
上次,岑皛很顺利地跑出去了,但又老老实实地回来,现在想想还真是后悔。要是那时候拎着钱袋子跑了,还有今天的事吗?不过,这是事后诸葛亮,她那时还不知道岑玖能下得了杀心。果然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又想要吃回去了?
就在岑皛无比苦恼无比悔恨的时候,她见到了一个人——唐阐。她想起唐阐对自己说过的话,她想起自己救过唐阐的性命,就这样要求唐阐做点什么,不过分吧?虽然救了人又要求人家报答不是件安心的事,到了这个地步的岑皛也要努力使自己心安理得。
她要心安理得地向唐阐提出:无论如何就她一命。唐阐答应了,就算是捡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要是他拒绝了,就从前没说过那些话,也算断了回人情。
怀着这样的心思,岑皛找了个机会,悄悄跟唐阐说了。她说,荣家人要杀自己,请唐阐无论如何救她一命,并且要求现在就跟着唐阐出去。
岑皛的意思是,让她藏在送菜的木板车里,因为每一次都会有许多退回去的菜。她想着,在烂菜叶子的包围下,不至于被发现吧。
这样的要求,对唐阐来说实在太突然了,他显然没有做好准备,不过也没有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他答应了岑皛的请求,他果然将岑皛放到木板车上,用挑剩下的菜和其他杂物遮蔽,伪装得很好。
整个过程也很顺利,虽然提心吊胆,但岑皛满意于唐阐的爽快,唐阐也因为没被人发现而高兴。只要出了那扇门,外面就是自由的天地了。
守门的人跟唐阐算得上熟络,打了声招呼,就放唐阐过去。这一关不是有惊无险,而是过得太顺利,顺利得令岑皛反而生出忧虑之感。
“别乱动,出了城再下来。”
唐阐悄悄对着烂菜叶子后边的岑皛道,他做了件如此胆大包天的事,不到确定安全的时候,不能放松警惕。
守卫城门的人,看都没看唐阐一眼,这一关也就过了,是出乎意料的顺利。大约是因为岑皛的名字已经传遍了伏砚,她要逃跑的消息尚未广为人知,守卫们也不曾防范。
伏砚城是在山上的,所以有一段下山的路。只要下了山,就可以分道扬镳了。岑皛暗自窃喜,她捏着钱袋子,想着自己就这么消失了,荣家那些人会是怎样一副脸孔?会着急吗?还是后悔没有早点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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