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户林老大的名字,就是岑皛这样孤陋寡闻的人,也是知道的。那林老大原名林初二,家中排行老大,因祖上是外地迁来的屠户,到了此地继承祖业,依旧做着屠户,还做出些名头来。集市上的人,无不卖林初二的面子,时间久了,就称他“林老大”,而不再直呼其名了。
岑皛见过林老大几次,是个一脸横肉的中年男人,身材魁梧,站在猪肉摊前好像一座小山,砍起猪肉,好像在切西瓜。对于这个人,岑皛没多少印象,她倒是记得此人手上的杀猪刀,锋利。
因此,见到林老大的女儿,看到她身上流露出来的屠户气息,岑皛是莫名的不悦。见惯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人,自然不会是软绵绵的小姑娘。而岑皛也是那种“杀生”之人,二人相见,不是相见恨晚就是相看两厌。
林雰明明看见了岑皛,却直接略过岑皛,走上前,将猪肉递到唐阐面前,“阐哥哥,这是我爹让送过来的。”
她本来就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姑娘,年纪与岑皛相仿,算不得小,也没有娇滴滴的模样。但是,那在唐阐面前略带撒娇的样子,像是故意的。
屠户家的女儿给人送猪肉,就跟本地人送外地人土特产一样吧。岑皛见了,心生鄙夷,林雰绕过了她,这令人不爽。
“不是说了,用不着老是送东西。”唐阐蹙眉,颇有推拒的意思。
林雰笑道:“阐哥哥,我爹说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偶尔送些东西,就请收下吧。”
这话落在岑皛心里,只是更讨厌了,莫非这两家也有渊源?她这样一想,竟然莫名感伤。因为自己实在不了解唐阐,而突然出现的小姑娘,却是熟络的样子。
还有一个更为直接的感受,就是猪肉这种东西,对于流放罪人之家,算是比较难得的荤菜。而她岑皛,竟然也要掺和其中,间接接受人家的馈赠。
唐阐不再说什么,想来从前也下过决心拒绝什么的,效果不明显,还是老老实实接受的好。况且,这林家小姑娘又不仅仅是为了送一块猪肉而来,这意思,明眼人都懂。
林雰将猪肉送出去,这才把目光转向岑皛,“哟,客人在此,阐哥哥也不告诉我。”
那略带着撒娇与挑衅语气的话,将岑皛的火气点燃。岑皛耐着性子,压下火气,她不希望让唐家人难堪。
唐阐道:“这是岑皛,以后她住这儿。”
林雰听了,即刻上下打量岑皛一番,笑道:“原来这就是那个灾星岑皛呐。听老人说,她会给伏砚荣氏带来灾祸,不知道是真是假。”
岑皛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版本,她先是一惊,接着一怒,正欲发作,想着还在菜园子里,又是唐阐面前,不能让人家下不了台,便再次按下怒火,不去看林雰。
唐阐将猪肉送到厨房,林雰也跟着去拜见唐家父母,能听见厨房里传来的欢声笑语,这其乐融融的样子,算是怎么一回事?
“天色已晚,林雰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我送送她,你耐心些。”唐阐这样说,就亲自送林雰出去了。林雰临走前,不忘从岑皛示威般一笑。
显然,在林雰看来,唐阐丢下岑皛而送她回去,是一件象征性的胜利。不过,这也得知道岑皛是怎么想的,才能这么得意。
岑皛看着唐阐离去的背影,她亦注意到林雰的得意,心中气愤不已。转念一想,她到底为什么生气呢?又在生谁的气?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岑皛才发现天迅速暗下来,她赶紧走到水井边上,将未洗完的菜迅速洗了,然后送到厨房去。厨房里,是唐作勘夫妇在忙着,这一点令岑皛觉得莫名温馨。
父母健在,家庭完整,一起下厨,多么美好的画卷。可惜,都不属于岑皛。
“皛姑娘,你得明白,我们这样的人,没法说不。”正在灶下添柴的郭良慈,忽然说了这样的话,她是背对岑皛的,此刻的厨房里,只有她们二人。
她是在安慰我吗?
刹那间,岑皛忽然明白了,身为流放罪人的唐家,就算面对伏砚最贫苦的农民,也是不得不低头的,罪人就是如此。所以,唐家人不会轻易得罪别人,她垂首,轻轻道:“我懂。”
“以后,能不能叫我阿皛。”这是岑皛的提议,她希望有人这样称呼自己。
等待回应的时间,似乎有些长了,岑皛正待说些别的,却听到一句:“阿皛,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她抬起头,看着慈眉善目的郭良慈,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天完全黑了,唐家人点起油灯,照亮了尺寸之地。郭良慈拎着一只简陋的灯笼,站到篱笆外边,自然是在等儿子回来。
岑皛站在门槛上,她想着,上次这样等待,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心里暖暖的,这种不被当作外人的感觉,真好。
唐阐是披星戴月回来的,他向家人打了招呼,说送林雰到家,又跟林家人说了几句话,这才回来晚了。唐家父母亦不以为怪,只是将儿子迎回家,叫上岑皛,一起坐下来吃饭。
饭菜是极丰盛的,对于家常菜来说确实如此。岑皛许久没有同这么多人一起吃饭,稍稍有些拘谨。唐家人夹菜劝饭,对岑皛的热情态度,恰到好处。
晚饭之后,岑皛很自觉地跟郭良慈去洗碗,郭良慈婉拒,岑皛坚持,最终还是二人一起洗了碗。
唐作勘在正屋里,对儿子道:“林家想收个女婿?”
唐阐笑道:“不过是小姑娘的心思,林老大那样的人,不会让女儿受苦的。”
言下之意,还是流放罪人之子,不可能与当地人联姻。这是很无奈的事。
唐作勘又问:“岑皛这孩子,你准备怎么办?”
唐阐看了一眼门外,悠悠道:“顺其自然吧。”
唐作勘道:“那孩子在外边长大,性子粗野,干些粗活没什么,就是太可惜了。”
唐阐问:“爹,你想做什么?”
唐作勘道:“勋旧世家的姑娘,不该埋没了,我打算教她读书识字。”
唐阐道:“这是好事。”
这时候,岑皛从厨房过来,唐阐叫住她:“阿皛,早点休息,明天就得干活了。”
唐阐的话说得毫不客气,那“阿皛”二字,却成功吸引了岑皛注意力,让岑皛忘了不快。她来这里,不是享受生活的,而是帮人干活的。
当晚,岑皛躺在陌生的床上,沉浸在快乐中的她,不经意间想起今日林雰说的话。今天经历的事情太多,脑子都快转不过来了。
一切变化太快,从荣家柴房离开,到荣家菜园子里的,得到唐家人的善待,又挨了林雰嘲讽,一切好像做梦一般。她拉过被子,蒙过头,总觉得荣家暂时不是事,就是林雰难缠,说不定日后常相见。她想着唐家人的亲切态度,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收拾好一切,唐作勘夫妇准备就寝。只听唐作勘道:“岑皛那孩子,你觉得怎么样?”
郭良慈道:“没有一点贵家小姐的模样,倒像个粗野丫头,要是没法驯服,迟早要出事。”
唐作勘道:“是这么个理,可咱们儿子喜欢啊。”
郭良慈道:“咱们还在神都的时候,都不敢奢望结交十八勋旧,如今到了这步田地,反而生出妄想?”
唐作勘道:“伏砚迟早要乱,咱们也不能久留。我听到故人稍的口信,说神都有了变故,当年被流放的人,有望赦免。”
郭良慈听了,先是默然,然后露出喜色,“当真?”
唐作勘缓缓道:“荣华富贵,生死存亡,不过在主上一念之间。这次,但愿是真的。”
郭良慈敛起笑容,“咱们一把年纪的,荣华富贵都享受过了,只是可怜咱们的儿子——哎。”
说罢,几欲落泪,唐作勘也被勾起心事,他轻轻拍着妻子肩膀,道:“所以,咱们得早做准备。”
郭良慈点点头,将泪水轻轻拭去。
唐作勘道:“岑皛那孩子,要在咱们家长久住下去,总要磨磨她的性子。不知礼仪,总是乡下野人,不如从明天起,教她读书识字。”
郭良慈问:“这是你的想法,还是阐儿的意思?”
唐作勘道:“阐儿是同意的。”
郭良慈便不再问了。她也觉得岑皛那孩子性子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倘若好好教导一番,说不定会温和些,也能相处了。
岑皛不嫌弃唐家,这是郭良慈最大的安慰,作为回应,郭良慈有必要把岑皛变成一个姑娘家。郭良慈这么想着,在梦里回到了神都。
由富转贫,由贵入贱,这样的变化,只有反过来才能欣然接受。
第22章 识字
次日,岑皛早早起来,像把自己的房间收拾一遍,再去问唐家父母需要做些什么。唐家父母便安排岑皛一起去照料园子里的蔬菜,还是岑皛熟悉的农活,不过更精细些罢了。
在忙碌的间隙里,唐作勘有意无意地提出,欲教岑皛读书识字打发时间。岑皛初时推说没有那么多时间,转念一想,既然是唐阐之父提出来,并不好拒绝。待唐作勘又说了一遍,岑皛便欣然答应。
像岑皛这样出身的人(并非指其荣家人的身份),读书识字是天方夜谭。也因为不识字,对于这些东西产生某种抵触的情绪。上次被荣介亨羞辱的事记忆犹新,构成了双重刺激。
如今,她是与唐家人住在一起,倘若再跟着读书识字,也能亲近些,就是从头开始,未免太难了。
唐作勘似乎对岑皛有异样的信心,他说到做到,当天就找来笔墨纸砚,虽然不是上乘货色,在岑皛看来也是没见过的好东西。
一切从头开始,岑皛首先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她看着纸上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怎么看都不像荣介亨拿出来那份,不禁有些气馁。
“万事开头难,慢慢来。”唐作勘如此安慰道。
岑皛得了安慰,仍然沮丧,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心中一动,“您教我读书识字,就是我的师父了。”她扑通跪下,“师父在上,受岑皛一拜。”
“快快请起。”唐作勘连忙扶起岑皛,“你既然要做老夫的弟子,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三个字,很有诱惑力。有了师徒名分,岑皛才觉得自然些,接受唐家的友善也能心安理得。不然,总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有了师徒名分以后,唐作勘也方便些,他把私藏的书籍拿出来,教岑皛阅读,又亲自写了字,供岑皛临摹。只是唐家能得到的笔墨纸张有限,不能浪费分毫,这一点岑皛也渐渐明白。
珍惜东西是件好事,可太珍惜了,也就不能发挥其作用,也就失去初衷了。练习写字,笔墨纸张的消耗不可避免,而因此花费的钱财,不能完全依靠唐家——就是想要这么做,也是不可能的。唐家人不说,岑皛却不能不知道。
思来想去,似乎没什么生财之道,平日里不过看护菜园子,天上也不可能掉金子。岑皛想过那个从未用过的钱袋子,她决定将里面的钱拿出来买笔墨纸张。本来,唐作勘是不主张用岑皛自己的钱的,但岑皛已经将东西买回来,他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就这样,岑皛平日在菜园子里干活,一有空就去练习写字,简直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既然肯下功夫,进步也是很快的,渐渐就能认识集市上的招牌了。
“这孩子,悟性好,不愧是勋旧贵种。”唐作勘这样对儿子感叹道,“我老了,教不了多少东西,有空你教教她。”
唐阐道:“好。”
唐阐就去看岑皛练字,他不是第一次看岑皛练字,只是从前不过略看一眼,这次却很认真地站着看了很久,结果让岑皛感受到了压力。
岑皛努力保持镇定,师父说过,写字就是锻炼心性,不能轻易被外界的事务干扰。可是,唐阐不是别人,他在这儿,自己真的没法完全静下心来。
岑皛努力掩饰自己的焦躁,她的努力在一个个不成形的字上显露了结果,唐阐也一定看出来了吧。
“沉住气,不急。”
唐阐忽然轻轻说道,他弯下腰,不知是从哪里变出一支笔来,蘸了墨,就在纸上写下岑皛的名字。他的字跟岑皛的字摆在一起,一个好比天上飞的天鹅,一个好比地上跑的癞/蛤/蟆。
岑皛心中羞愧,忍不住默默欣赏起唐阐的字。她还记得荣介亨写的“岑皛”二字,虽是同样的字,不同的人写出来却是不同的感觉。荣介亨的“岑皛”太秀美,让人自惭形秽;唐阐的“岑皛”看起来很舒服,许是字如其人;至于岑皛自己的,一个字——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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