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来找麻烦的人是荣介亨,他是伏砚荣氏的嫡孙,荣巨川和岑玖唯一的儿子,现年十八岁。从表面上看,是个不苟言笑的贵公子。这种人来柴房,哪里会有什么好事。
荣介亨身边的少年名叫蒋翊,是伏砚守备蒋俶的独子,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蒋俶娶了荣巨川的妹妹荣协羽,做了荣家的乘龙快婿,又掌握着伏砚城的兵权,是伏砚地方排得上座位的权贵。蒋翊也因此成为当地有名的贵公子,他比荣介亨小十来天,二人一起长大。
刘大娘正监督岑皛劈柴,看到年轻主子来了,赶紧迎上去请安问好,满脸堆笑。
荣介亨的书童王恕,是荣府大管家王忠之子,平时也骄横惯了,他见岑皛只顾着劈柴,看都不曾看他们一眼,便怒了。
“刘大娘,那个人就是岑皛?”
王恕鼻孔朝天,向刘大娘问着。刘大娘会意,答道:“就是她,才来的,不懂规矩。”
“既然不懂规矩,就让我来教教她。”王恕大步走到岑皛面前,朗声道:“岑皛,荣大公子和蒋公子在此,还不去拜见!”
回应他的是柴薪被劈成两半的声音。
王恕吓了一跳,他见岑皛不理不睬的,只顾做自己的事,脸色就变了,就要拿出点威风来,“别劈柴了。停下!”
他这样说着,眼看岑皛仍是不闻不问,便上前去,伸出手,作势要夺岑皛手里的柴刀。岑皛见状,迅速闪身后退,躲了过去。
王恕没有得逞,他黑着脸,来了脾气,正要上前,却听后边传来蒋翊的声音,“王恕,你不行,回来。”
蒋翊不是王恕直接的主子,可也得罪不起,王恕只好咽下这口气,瞪了岑皛一眼,极不情愿地回到荣介亨身后。
荣介亨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岑皛面前,他长着一张很好看的脸,可这张脸上没有笑容时,令人觉得难以接近。
“你是岑皛?”
说话的语气也是,有些冷淡,没有太多情绪,像块漂亮的石头。
明明已经知道她是谁,为什么还要明知故问?岑皛心里恼火,她不懂这些公子哥的做派,也不愿意回答。她本能地想要后退,又觉得这样会在气势上落了下风,便硬撑着。
说实话,她不喜欢荣介亨,又觉得有些怕他。同样是面对不熟悉的人,她在唐阐面前就没有这种感觉。
“说话。”
很显然,荣介亨是知道岑皛的,可他用这种命令的语气说出来,仿佛一定要听到岑皛亲口说,不然就不肯罢休。
岑皛感觉到来自荣介亨的压力,她以沉默作为对抗的方式。
“说话呀,哑巴了?”
蒋翊大步走上来了,他也是咄咄逼人的样子,未必比荣介亨的态度好,可是没有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岑皛咬了下唇,就是不答话。
“哎哟,二位公子,这丫头就是这倔脾气,夫人也没办法。”这时候,刘夫人跑出来说话了。
荣介亨只是淡淡地看了刘大娘一眼,刘大娘自知失言,赶紧行个礼,不敢久留,一溜烟跑了。
“你就是岑皛,要别人替你说?”
句子长了一点,说出来的话就缓和些,荣介亨注视着岑皛,可见他是下了决心的。
“我就是岑皛,怎么样?”岑皛终于忍不住了,要她一个人直接面对荣介亨,压力太大。而且,她不知道眼前的人要做什么,总觉得心里慌慌的。她竟然觉得害怕。
说了话,就是服软了,荣介亨对这个结果还满意。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几乎让岑皛招架不住。
“在这里,吃得惯吗?睡得好吗?”
是的,荣介亨就是这么问的。看上去不苟言笑的他,一派从容地问了几个家常问题,好像面前站着的就是他的家人。
岑皛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怎么可能睡得好?她怎么可能吃得好?她现在是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为人奴仆,荣介亨究竟是在以什么样的身份提问?
她觉得自己糊涂了。
这么问了的荣介亨,竟然没有去看岑皛的住处,只是这么问了而已。他没有得到岑皛的回答,竟然又道:“说话。”
这就好像,他并不是有多在意岑皛吃得怎样、住的怎样,他在意的是岑皛得回话,这仿佛体现着他的身份。
不知为何,“说话”二字对岑皛有特殊的魔力,她听了以后,竟然鬼使神差地挤出了一个字:“好。”好像说了这个字,一切就真的好了。
蒋翊大笑起来,王恕跟着露出得意的表情。
岑皛只觉得无比尴尬,她这是睁眼说瞎话,骗谁呢?荣介亨听了以后,不喜不怒,仍是那么一张脸孔,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打开,“认得这个吗?”
岑皛只认得“白纸黑字”,哪里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养父家是佃农,一家人都不识字,又没钱送她去书院里,长到这么大,连自己的名字都还不认识哩。
蒋翊看到岑皛的反应,知道她是不识字的,便哈哈大笑起来,“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还妄想回荣家,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与蒋翊夸张的反应不同,荣介亨脸上是没有表情的,他追问道:“不认识?”
蒋翊那笑声,激起了岑皛的羞耻之心,倘若荣介亨有些眼色,便该适可而止,而是步步紧逼。因此,岑皛咬住下唇,“不认识就是不认识,怎么了?”
那一刻,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她觉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出人意料的是,荣介亨却没有继续嘲讽,只是淡淡道:“这是你的名字,岑皛。”
已经被情绪左右的岑皛,听了这话居然安静下来,莫名地,好像得了一丝安慰。
“你要做荣家的女儿,至少认得自己的名字。”
荣介亨这样说着,随即走上前,将那张纸递给岑皛。岑皛正惊讶时,已经伸手接下那张“白纸黑字”,这双手已经不受她的控制了。
“我是荣介亨,是你的亲哥哥,你记住。”
荣介亨的语气还是那么平淡,面上却柔和了许多,看岑皛的眼神似乎多了些情绪。
“哥哥”二字唤醒了岑皛的记忆,她不由想起岑三,那个人才是她的“哥哥”啊。可是,岑皛却不由多看了荣介亨一眼,这个人也说是她的“哥哥”,这个人是荣家未来的继承人吧,他竟然要认她?
“这是你表哥。”
荣介亨介绍了蒋翊,蒋翊似乎并不排斥这个称呼。这二人的态度,一下子变好了许多。就在岑皛惊讶之际,一件事情打破了她的幻想。
毫无预兆地,荣介亨和蒋翊,一个揪住岑皛的左臂,一个扭住岑皛的右胳膊,两人架着她,拖到墙角的大水缸旁。“扑通”一声,岑皛头朝下,脚朝上,落入大水缸里。
水缸很大,足以使岑皛挣扎着把头冒出来,她被呛了好几口水,一脸惊讶而又气愤地看着水缸外边的人。
“这是惩罚。”荣介亨淡淡道,脸上还是没有多少表情。
“想活着,就得守本分。”这话是蒋翊说的,也不知是提醒,还是威胁。
天气渐凉,岑皛才从呛水中缓过来,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荣蒋二人适时躲开了。
“我是你亲哥哥,你记着,要是忘了,这就是下场。”
荣介亨说完,看也不看岑皛,便转身离去。蒋翊倒是看了一眼岑皛,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待旁人走干净了,岑皛才想如何爬出去。
那个水缸实在太大,可以容得下她站立,水缸边缘又滑,没有什么可以支撑的地方。岑皛双手攀住水缸边缘,双脚使劲蹬着,努力往外边爬。
这时候的水已经足够冷了,她不能待太久,亦不敢指望他人相救,且这幅模样也不好看,只有自己拼了老命往外爬。
当岑皛一条腿够到大水缸边缘,另一条腿正努力往外走时,一个不稳,整个人一歪,翻身跌落在地上,擦着泥土,抹着杂物,滚到水缸脚下。
幸亏大水缸四周清理干净,并没有什么锐利之物,否则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这时候,一阵风起来,将那“白纸黑字”吹到岑皛面前。岑皛一股气正不知往哪儿出呢,她抓起那“白纸黑字”,正待撕碎,却又忍不住打开看了看。
白纸上有两个字,像是外边茶馆招牌上方方正正的模样,不说认不认得,单是看看,已经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美感。
“哎哟,这是怎么回事?”
刘大娘回来了,她瞧见岑皛的模样,笑了又笑,接着作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哎哟,这一大缸子水,得费多少人力呀,你就这么弄脏了?”
岑皛又气又急,气势却衰弱了许多。
第9章 舅舅
挨了荣介亨耍弄,又被刘大娘嘲笑一番的岑皛,心情有点低落,好在刘大娘没有得寸进尺,仍按往常打发岑皛上山砍柴。
被荣介亨那么一说,岑皛胡思乱想一通,砍柴便没那么积极了。她拎着一把柴刀,在树林子晃荡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深山里。当她觉察时,一支羽箭擦着她的脖子飞过去,钉在后边的树上,箭镞完全没入。
岑皛不敢动了,这是遇到了很高明的猎人,她站在那儿,拿柴刀的手有点抖。
“中了中了,快去看看。”
那边有人在欢呼,听声音,绝不是一个人。不一会儿,便有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穿出树林,他看到了岑皛,又看了岑皛身后大树上的羽箭,神色微讶。只见他不言不语,飞快地从岑皛身边跑过去,双手握住羽箭,使劲拔了出来,然后迅速退了回去,消失在树林里。
岑皛正是惊魂未定,她是半个猎人,却从未被人如此威胁过。她看到那少年的打扮,就想起了岑家寨。岑家寨的人,会定时进山狩猎,并不全是为了更多的食物。所以,她今天是多不小心,居然撞上了。
岑家寨的大队人马就在附近,而岑皛已经被人看见,这时候再跑就没意思了。她想起岑竑对自己说的话,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想要捡起这根救命稻草。
隐藏在树林里的人终于出现了,为首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人,衣着体面,胡须修得很整齐,一张脸令人想起他年轻时的模样,只是双目如鹰,被他看到的人,会忍不住战栗。
岑皛看到了他,微微颤抖的手也好了,已经知道敌人是谁,用不着表现出害怕的模样。何况,她在某些方面偏于迟钝,真正面对威胁时,反而会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阿皛。”
那个人开口了,他叫她阿皛,叫得那么顺口,模样也变得和蔼可亲了。
“我是你舅舅啊。”
什么?舅舅。岑皛迅速收罗脑海里的记忆,她从前并没有“舅舅”这一类亲戚,如果现在有的话,只能是来自于岑玖那边。岑玖是岑家寨寨主的女儿,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那个弟弟就该是岑皛所谓的“舅舅”吧。
“这位是岑家寨寨主,还不过来拜见。”
一旁的人这么提醒着,岑皛才想起来,岑竑是岑家寨寨主,但他在事实上已经让位于儿子岑璋,寨子里的人习惯上称岑竑为老寨主,称岑璋为寨主。岑皛虽然算是岑家寨一份子,却并不关注岑家寨的事,那日也是被岑竑吓到了,忘记了这件事。
话说,寨子里的事务应该已经交给岑璋处理,为什么处置岑三的时候,是岑竑亲自出面,而岑璋反而不见了踪影?
岑璋当然不知道岑皛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他招招手:“阿皛,过来。”
虽然心里还没同意,岑皛的双脚已经迈了出去,这就是等于认可这位“舅舅”了。岑璋见了,果然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阿皛,这是你表哥岑崛。”
岑璋热情地向岑皛介绍自己的儿子,岑皛听了“岑崛”二字,心中大惊,这名字的寓意可不怎么样啊。
岑崛不似荣介亨那般不苟言笑,他向岑皛点头致意,岑皛却没什么反应,活脱脱一副被吓呆了的模样。
“阿皛,听说你的箭术不错,来,跟岑家寨的男儿们比比。”
岑璋亲自拿来一张弓,一袋箭。岑皛本来还因为岑璋的话而犹豫,待看了那弓箭,两眼放光,立刻接了过来,算是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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