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师父!”斯年跪地哭求,“请诸位一听!我师父从未修过魔道,他从始至终只想做个好人!”
龙一却只是冷着脸问:“那我师门,是他屠的么?”
“是龙诚师兄先……”
一苟延残喘的门生打断了斯年的话,“事出有因,却不是作恶的借口!”
斯年被一句话堵得几乎无法反驳,她觉得荒谬可笑,她再无话可说。
这最长一次的清醒维持到这里,就结束了。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断断续续出现在虞渊的记忆之中的。
他只记得,他看到过天地变色,看到过山河震颤,看到过魂音刺耳,看到过日月异象。
这一仗他打得恣意痛快,全身的每一处经络都被打通,压抑了那么久的血气像是被释放的厉鬼,冲撞着他的身体,让他疼痛,也让他畅快。
他记得,天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斗转星移,似乎过去了好些日子。
他记得,那些仙家消耗得所剩无几,而他自己的体内戾气,也日渐匮乏。
“他没多少力气了!”一位长老对龙一说,“给他最后一击啊!”
龙一端着他的佩剑,颤颤巍巍地走到虞渊的面前。
虞渊苦笑,发出沙哑到无法辨认的声音。
他说:师父,我到这最后一刻,恨到如此,也想过要控制自己的魔性。
他说:师父,你会信么?
龙一看着他,没有听到他最后这些质问。
只是年迈的双眼中溢满浑浊的泪,龙一表情挣扎,但却还是端起了那柄剑。
虞渊释然,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那个苍老的声音低低说道:“为师信你。”
他再也无力睁眼,只是感觉胸口被贴上了什么东西,燃烧起来,却不烫。
他听见身边的人喊道:“不好!是传送阵!”
他惦记着斯年还在这里,他不能走。
但是他的力气耗尽了,再也睁不开眼了。
他没能见斯年最后一眼。
魔头去向未知,千凌派掌门因包庇暴徒而被众仙家指摘,囚入困仙坑中。
而魔女斯年,则被收押入狱,等待审讯。
在一片潮湿阴暗之中,斯年睁开了眼睛。
知觉回归,全身的痛感若隐若现。
她睁着肿胀的双眼,看见自己的手指头血肉模糊,已找不到指甲所在的痕迹。
她看见自己的皮肤上遍布鞭痕,伤口处汩汩往外溢着血,止也止不住。
她看见腹部有一块被烫烂的肉,散发出淡淡的青草香气。
斯年居然笑了,牵动嘴角时扯到伤口,让她疼得一缩,但她还是笑了出来。
活了这么久,她差点都忘了,她最开始,只是一株小草。
因为仙师垂怜,点了她一下,她动了心,就这么堕入了人间。
她无力地瘫倒,任腕处的缚索承担她身体的所有重量。
斯年想,小草就是这么单纯的生灵么?
只要第一眼认了这人,后面遇到那么多苦难,她也无怨无悔。
她问自己,后悔过遇到暮实吗?
她回答,没有。
一开始跟着师父,被师父讨厌过;跟师父练功,挨打过;打伤了师父,被送走过;在千凌山上,她受苦过;后来在寨子里,被鄙视过;接着失去寨子,心痛过……
最后在这里受尽虐待,她很疼。
但回忆起与师父在一起的每一天,她都很开心。
哪怕收到了点委屈,也是酸酸甜甜的。
小草就是这么单纯的生灵么?
是的。
她不懂人间大义,不懂爱恨憎恶。
她只知道,在那古庙后的一片青草地上,她被一个好看的仙师哥哥点了一下。
那一下,就定了她的一生。
“该死的魔女!”龙诚带着几个伤势不一的弟子进了地牢,“人性泯灭至此,死到临头,居然还笑得出来!”
斯年眼皮肿胀,艰难看龙诚一眼,她看得出来,这人的眼中没有对自己的半分怜悯。
“这是你最后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说清楚,到底如何才能彻底歼灭那魔头!”龙诚坐在审讯椅上,手头没有任何的刑具。
这些天,他能想到的刑具,都已经在斯年身上招呼过了。
斯年咬死说自己不知道,龙诚自然不信。
但他也从未想过,若斯年真的不知道,该如何。
“那魔头高阶,我人族与他血战了八天九夜,也没能找到他的破绽!这普天之下绝无天衣无缝之物,他一定有致命弱点!”龙诚威胁道,“如果你再不说,我就杀你祭天。”
斯年多少罪都受过来了,还能怕死,“你杀吧。”
她语气轻松,像是毫不介意。
“你别逼我。”
“还有什么招,就使出来。”斯年有气无力,“反正我说我不知道,你也不信。”
龙诚眼中暗光闪过,他抬手,摊在身后弟子眼下,“拿入魂鞭和存真水来。”
“师兄!”那弟子脸色一变,于心不忍,“真要做到这样的地步吗?当年长老们逼供魔族,都没有用到过这样的东西!”
“拿来!”龙诚毫不犹豫。
斯年了然。
在千凌派修炼过那些时日,她自然知道这入魂鞭搭配存真水是什么效果。
鞭上身,皮开肉绽,水入血,百蛊噬心。
让人痛得生不如死,但偏偏剥离了意识,叫人无法晕厥。
等疼到不自省,问什么,就能答什么。
但这样审完基本就废了,极不人道,千凌派历史上只对魔尊用过此物。
此时他们准备对他们的师妹使用。
鞭和水上了手,龙诚不假思索,长鞭划破利空,发出悲鸣,脆生生鞭在斯年的身上。
身后陪审的弟子门目不忍视,颤抖着闭上眼睛,只听那声音,都觉得皮肉发疼。
那存真水渗入斯年体内,瞬间化成了针,刺得她豰觫不已,却又顺着血液,流经全身。
她疼得发不出声音。
等到后来,她都意识不到自己的疼,只有身体在承受剧痛,眼泪崩坏似的往下淌。
“说!杀死魔头的方法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
又一鞭。
“说啊!杀死魔头的方法!”
“咳咳……我的,不!我不知道……”
再一鞭。
“别嘴硬!你迟早要说,说了,趁早解脱!”
“在我的……不……我不知道……不知道……”
续一鞭。
地牢中,充斥着怒骂、鞭响、与濒死的挣扎。
弟子们没料到这看起来瘦弱又娇小的身体,居然能足足承受下二十一鞭。
他们看这曾经天真可爱的师妹,如今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体内经脉俱裂,身体破碎,七窍流血,面目全非。
他们看到龙诚心狠手辣,仍在摧残着斯年最后一点意识。
他们想过要帮帮她,可这个念头一出来,就被人魔的血海深仇掩埋。
他们最后选择了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假装听不见。
只要没看见,没听见,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就像他们看不见那寨子中,虔诚善良的居民一样。
最后一鞭打上斯年的眼睛,斯年眨眨眼,眼眶一阵热流。
她在血色中看见一道灰色的身影,在这黯然的山水间,顶天立地,昂首挺胸。
“师父……”
斯年笑了。
“我的心头肉,我的骨与血……”
第29章 斯年何在
欻——欻——
山门外,断了胳膊的弟子缠着绷带,仍坚持在山阶上清扫。
他们在艰难地复辟宗门,他们相信大师兄说的,魔族很快就要灭绝于世了。
坚持,只要在坚持一下……
一阵阴风吹来,裹着咸腥的血气,那弟子被风沙迷得险些睁不开眼,艰难往风口看去。
只见细长如枯骨的五指袭上眼前,他来不及发出一声响,听得颈间一声脆响。
他死了。
一身血伤未愈的男子,将那尸体丢下山,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一步行上山门。
“不好!”
男子听得真切,山内驻守的人恐慌地通报:“魔头暮实又杀上来了!”
如今已呈苟延之势的千凌派,当即调集最后的人手,围堵在山门口,不让那男子更进一步。
男子却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他面容枯槁,只抬起一手,展开,像在索要什么。
众弟子不敢吭声,你推我搡,最后推出去一个年纪最大的,哆哆嗦嗦问:“你要什么?”
“斯年。”那男子嗓音带着伤,多说一个字,就能看到血从喉间涌出来。
“他要斯年?”
“可斯年已经……”
“不用怕,已经有人去找大师兄了!”
弟子们窃窃私语,谁也不敢再回复眼前的魔头,甚至不看抬头看对方一眼,生怕那双深渊似的眼眸,能吸干他们的灵魂。
“魔头暮实!”
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众弟子的心纷纷落回肚子里,他们让出一条路,放大师兄通行。
龙诚则昂首阔步穿过人群,但也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停在数米远的地方,背着手,自负地问:“你又来找死?”
男子无力与他周旋,只说:“我要斯年。”
龙诚却笑得放肆,“你要什么斯年?她已经死了!”
听了这话,男子面容平静,他没信,固执道:“我要斯年。要了人,我就走。”
“走?走什么走?”龙诚挑衅,“你与那魔女,一个也走不掉!”
“你威风什么?”男子冷静反问,“那日我屠门,众高手死伤惨重,你怎么没死?若是你技压群雄,怎么没杀了我?莫不是……
“逃了?”
轻巧二字,戳中龙诚的痛点,龙诚面色如土,眉梢一跳,直接抬起一手,露出小指上的骨戒。
骨戒花纹繁复,上面还残留着一些血迹,清洗不掉。
“你看看这是什么?”龙诚笑容狂妄。
然而没得意多久,龙诚只觉得小指一阵剧痛,那男子不知何时竟闪现到他跟前,直接生生掰断了他的手指!
“啊啊啊啊啊啊!”
龙诚奋力挣扎,抽出手,眼看自己的小指无骨般吊着,甚至撑不住那枚骨戒。
“你这牲畜!”龙诚怒目瞪去,只见那男子视线锁死骨戒,表情如山崩地裂,许久未能回神。
龙诚心底暗爽,他知道,这魔头已经明白骨戒的由来了。
“斯年在哪?”
“被我挖心,死了。”
“她人呢?”
“你是问尸体么?早就烧了。”
“……”
“不过,她死前最大的贡献,就是交代出伏魔的方法!你呀,得瑟不了多久了!”
男子心如死灰,只抬眼看龙诚,低声问:“她说了?你们虐待她了?”
龙诚一惊。
他没想到这对奸-夫-淫-妇竟如此信任彼此,知道对方招供,毫不犹豫,就能确定是被逼的。
也算是感天动地一对璧人了。
龙诚心想。
下辈子好好投胎,别再做魔头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杀人了!”
“魔头又开杀戒了!快去找掌门!快去找长老!”
弟子们失声尖叫。
龙诚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天旋地转,只感觉自己被按在了地上。
他低头,看到远处有半截下-身,不知是谁的腿被扯了下来。
腰间一整剧痛,龙诚忽而吐出一大口血,看下去,发现自己的身体只剩半截。
那野兽一般的男人扑了上来,张开挂着血丝的大口,朝他脖间动脉咬下来——
龙诚没来得及惨叫,就眼前一黑。
龙一带着众长老赶到现场时,正巧看到那枚第六指骨戒滚到自己脚边。
山台上,众弟子瑟缩着抱团退开,只留下正中一个男子,生生啃碎一个人体。
龙一看过去,只剩一颗头颅的,是龙诚,伏在血肉中的,是暮实。
“暮实……”龙一痛心疾首,欲哭无泪。
男子从癫狂中抬起头,依旧一脸平静,问:“斯年死了,你可知道?”
平静得就像在问,可饭否?可冷否?
龙一的手几乎握不住剑,浑身发抖,说不出一个字来。
“行。”男子站起身,“我懂了。”
“暮实!”龙一悲怆恳求,“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百年千凌,惜森罗,怜众生。”
男子踏血而来。
“却容不得一株小草。”
“龙一掌门,这是你证道的最后机会了!”一长老催促道,“若是再被他入魔,这里无人可以再敌得过他!”
龙一眼看着被苍生鄙弃的爱徒,犹作困兽之斗。
长老渡了西域神火,传到龙一指尖,“龙一!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龙一看着爱徒的双瞳红暗交杂,只得忍痛,催动功力,召起地上的骨戒,催神火与周身灵力,共同焚烧骨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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