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正淇翻转长-枪, 直接杀上了战场。
要说那支寅国的残军, 确实教正淇见识到了死士的决心。
王军虽勇猛, 但个个都怀着保家卫国衣锦还乡的愿望。
而这帮人, 没了国, 没了家,毫无念想, 纯粹就是发泄,下手毫无轻重, 甚至带着要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决然。
骁勇如正淇,上了战场,也难免不为这帮所谓“莽夫”的决心而胆颤。
有自高处泼了一身油,点燃后跳进王军堆里的。
有被砍断了手脚,也要用牙齿撕咬,生生扯下敌人皮肉的。
有中了数百箭,仍坚持站立着,将寅国军旗屹立在风中的……
都是人。
都是鲜活的生命。
正淇也是为了自己的家国,他们又何尝不是?
亡国之奴,失去了尊严,区区贱命何所惜?
他们就抱着这样的决心,向这侵略者发出最后的复仇。
无助、懦弱。
却可敬。
正淇在战场上杀红了眼,眼见寅国抵死顽抗的残军数量越来越少,他干脆下了马,与这些无名氏正面较量。
长-枪一挥,捅向一个举刀砍来的寅人,正淇拔了抢,听得身后动静,反身劈下去。
身后偷袭那人没料到正淇反应如此之快,怔愣须臾,眼见那枪头带风劈下来,即将敲碎自己的脑壳,他认命地闭上眼——
中途却跳来一同僚,替那偷袭者挡下这一枪。
脑浆混着鲜血溅在偷袭者脸上,热血将他浇醒。
偷袭者抱着那舍命护下自己的尸体,对着正淇撕心裂肺地怒骂。
正淇退了一步,寅国语言,他只能听懂一些,眼前这偷袭者是在责骂侵略者无情,是屠夫、是牲畜。
正淇像是鬼迷了眼,突然在那偷袭者身上看到木石的影子。
偷袭者捡起砍刀,再次迎面袭来。
正淇虽出了神,身体却养成习惯,一脚踹中那人心口,顺势夺了刀,将其拦腰斩断。
浓重的血腥味再次让他晃了神。
“将军!”副将见他神情恍惚,忙背退过来,“战场上怎能分心!”
“不是分心……”正淇抹掉脸上的血,瞳孔震颤,“吾好像……动摇了。”
征战沙场这些年,他从未怀疑过自己。
甚至训练新兵时,他也警告众将士,军令为大,为兵为将,不得心存妇人之仁,不得怀疑自己的立场。
在战场上思考的士兵,犹如将自己的心脏掏出来放置在敌人刀下。
正淇一直都是这么坚信着的。
可这一天,他居然没有在战场上看到军功、看到靶子。
他看到了人情,看到了生命。
这很致命。
好在这一战还是顺利结束,战时没有拖延几日,王军损失不大。
正淇带领着王军班师回朝。
正淇换了玄甲,沐浴之后,已是这一日的暮时。
他惴惴不安,难以入眠,就在暮色中随意漫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玄儒司门口。
司长远远看见他,一脸了然,扭头就要叫人,被正淇眼疾手快冲过去捂住了嘴。
“呜呜呜?”
“吾不见她,你不用叫。”
司长点头。
正淇松开他。
司长忙问:“那殿下是来?”
正淇看看天,看看司长,看看地,看看司长。
他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投降一般垂下眼皮,“她在哪?”
司长就差没把“我就知道”写在脸上了,但又知道惹了这二皇子没什么好下场,忙收敛表情,“姑娘今日身体抱恙,在屋中休息。”
“抱恙?”
正淇一听就变了脸色,也顾不上什么矜持与否,直接冲向那寝屋。
可到了门边,他手压在门面上,又收住了力,没有推开。
正淇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像最近一样憋屈过。
他没有推门,门却开了。
一阵幽香飘出,他抬头,看见木石正好拉开门准备出来,不期然看见自己堵在门口,眼中有些许惊讶。
他目光落在她嘴唇上,注意到那一向湿润嫣红的双唇,今日却干裂惨白,确实病态。
“殿下?”木石轻声开口。
“嗯。”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应了声。
木石退后一步,“殿下要进屋吗?”
“进!进……”
木石坦坦荡荡开了门,让他进去。
可进屋的正淇却怎么着都觉得不自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木石坐在他对面,问道。
正淇表情尴尬,看了她一眼,“你不舒服?”
“白日有一点,现在已经好多了。有劳殿下挂念。”
木石说得客客气气,只有正淇又觉得别别扭扭。
木石似乎看穿了他,干脆问:“殿下,今日是否去收拾寅军了?”
闻言,正淇一震,“你为何会知道?”
木石垂眸,“宫中传的消息。”
“宫中不会传这样的消息。”
木石干脆不说话。
正淇苦笑,“你在吾面前当真是不躲不藏,是料定了吾不会对你如何么?”
木石平静道:“殿下要如何处置小巫,皆是殿下的自由。殿下有自己的立场,小巫不管落了个什么下场,都是应该的。”
“立场。”正淇依稀看清二人间相隔的鸿沟,“那你呢?你有立场么?”
木石表情隐在光影之中,“巫女没有立场。”
一股冲动袭上心头,正淇不知为何脱口而出,“你真的,只是巫女而已么?”
这话来得匆忙,他自己也没有理清头绪,自然从木石这里问不出什么来。
两人的交谈不算愉快,他没有在屋中停留多久,就离开了。
第二天,正淇醒来,却不想再去玄儒司找木石,而是换了微服,偷偷溜出宫,私自前往寅国土地。
寅国是山谷间的小国,颇有些避世的意味。然而战火席卷,原先简朴的村镇房屋全部毁于一旦,唯剩断壁残垣覆盖。
正淇的靴底踏上那枯木横陈的废墟,时不时听见“咔哒”的断裂声,也不知其下露出的污白长棍,是建筑结构,还是人尸遗骸。
“啊啊啊啊——”
远处传来女子的惨叫,惊心动魄,正淇从恍惚中清醒,循声找到一处废弃屋舍之后,竟看见一群士兵围堵着一户遗民。
正淇赶到时,一名士兵正好将户主男人的头颅割了下来,放在那三岁有余的小孩怀中,放肆地笑开了。
而墙下,一女子被撕烂了衣物,那群士兵围着一个人,正解着裤头,欲行那苟且之事!
女人哭嚎着,用磕磕巴巴的正语发出哀求,怕是为了保命学的几个词,都在这个时候用上了。
但那些禽兽精-虫上脑,哪会去听人说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正淇怒喝,声压震得为首士兵一趔趄。
那士兵扭头过来,怒目相视,“你是正国人?”
正淇三两步过去,把那无辜女人挡在身后,却被士兵推得一搡。
那士兵淫-笑,“怎么,想第一个上?让你上啊!”
“你们不要命了?”正淇站定,微眯双眼。
那士兵却无所谓,“怎么,要救人?你身为正国人,居然向着这群罪人,你是什么菩萨转世却摔坏了脑子?”
那群士兵哄然大笑。
正淇怒极反笑,“你们说她们是罪人?你们这样不才是罪人么?”
一士兵对天抱拳行礼,“我们奉龙将正淇之命行事!战场上,有妇人之仁的,都是孬种!”
听到自己的名号,正淇觉得讽刺,“我可不记得我允许你们虐杀欺凌平民。”
“什么?”
“对敌不可有妇人之仁,但却不可对民行畜生之事!”
正淇已是怒极,直接抽出腰间猎刀,划破那为首之人的脖颈。
士兵们眼见事变,当即摆出架势准备迎战,却见正淇腰间恰好甩出来一块悬着的腰牌。
众人神色惊惧,当即跪在地上,磕头哀求,“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将军微服寻访!求将军饶了小的们狗命!”
正淇握刀的手因暴怒而颤抖,回头看到那肝胆俱裂的妇人,和被父亲头颅吓到昏厥的小孩,突然心生悲怆。
这帮逆兵杀得尽,可这肆意折辱寅人的风气,却又如何肃清?
他想起宫中那队险些遭殃的巫女,以及默许这些行为的旁观者。
他也记起与木石初见时,她那仇恨的眼神。
正淇一直以为,自己见惯了这人间的疾苦,殊不知,他因皇子身份被一叶障目,从未看清手下将士们已经堕落到这般地步。
见将军没有开口,那群歹人提了裤子,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对、不起……”正淇用寅语向那妇人道歉。
那妇人听到寅语,又见正淇逆光站着,神智不清,磕头拜谢,“国师显灵!国师显灵!”
正淇只能听懂简单的寅语,听到那妇人说“国师”,心下觉得不可错放,就让她多说一些。
那妇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正淇却不能完全理解,连蒙带猜,也只听懂了几句话。
这国师,是寅国的千古一师。
之所以说是“千古一师”,因为这千年来,都只有这一位国师。
那国师云游四海,见多识广,落脚于寅国,自此就成了寅人的精神支柱。
其余的,正淇就听不懂了。
他心头突然生出无端的联想。
寅国皇室潜逃,国师自刎,扣留巫女。
所有巫女都不会正语,只有木石会……
正淇闭眼否决了自己的联想。
不会这么巧。
他劝自己。
不会这么巧的。
给了妇人不少银两,又为她们母子二人埋葬了男人,正淇不忍在这废城之上久留,几乎是逃窜一般奔回正国。
他知道自己该肃清军中风气,但他又想去见一个人。
他去了玄儒司,找木石。
屋中,似乎没料到正淇会半夜来访,木石转过头来时,眼底还含着泪。
这是正淇第一次见到她这般软弱的姿态。
第38章 [VIP] 木石异心
木石坐在昏暗的灯光下, 眼眶微红,盛着满溢的泪,却在眨眼的瞬间又消失不见。
正淇站在门边, 见她手中一张黄纸, 不知写了什么,只是他一进来,她就揉了纸团,塞进了嘴里。
她就光明正大将异心写在表面, 对他不遮不掩。可他却唯独对她, 没有一点办法。
原本柔弱的木石,在正淇靠近的瞬间,就重新竖起了满身的刺。
她转过来, 叫屋中另一女子先退出去,而后抬眼漠然,“殿下。”
正淇负手而立, 只是无奈,“你何时能放下对吾的戒备?”
木石垂着眼, 表情倔强,仿佛刚才破碎的脆弱感, 都只是他的臆想。
“永无可能。”她说。
正淇听得恼火, 不仅仅是因为她总是拒他于千里之外……
还因为这一切脱离轨迹的发展, 这可以预见的失控的未来。
他微怒, “你可知今天下午……”
“我知道。”木石表情沉着。
正淇却明白了。
明白那信中所书何事, 会让木石这般悲愤。
明白他与她所“知”的,并非同一件事。
她知百姓受辱, 她知家仇国恨。
殊不知,他为了接近她, 试着打开他那刀枪不入的心,却因犹豫与自省,把那本桀骜不驯的心侵蚀得面目全非。
正淇觉得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狠狠踹翻了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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