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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帕里斯(出书版)——张佳玮

时间:2022-01-20 09:12:22  作者:张佳玮
  路经一个高中,正是放学时间。涌出的人流和自行车造成了短暂的交通堵塞。我踩下刹车。
  “高三生。”她说。
  “什么?”
  “都是高三生。”她说,“这么晚放学。不过这已经算早的了。市里有的高中是拖到晚上九点才放学的。”
  “你以后不用读这个了。”我说,“所以大可以旁观者清。”
  “是吗?”她说,“读书总还是要读的。读了十几年书了。猛的一下确认这些精力都白费了,是挺让人难过的。”
  人流相对稀疏一些时,我小心翼翼地驱车前进。
  她从兜里掏出口香糖吃。
  “修,要吗?”她问我。
  我摇头。
  她慢慢地咀嚼口香糖。
  我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她在吹一个荧光绿色的泡泡。
  我们被一个红灯拦住了。前方的车如海龟一般排行不动。我叹了口气,将双肘压上方向盘。
  “看那车,”她指旁边的公共汽车,“人挤得和沙丁鱼罐头一样。”
  “还有一个说法叫挤得和鱼子酱一样。”我告诉她,“俄罗斯人的说法。”
  她回过眼来,眼神飞了我一下。
  “扯吧你。”她笑。
  “哎?小若?”
  我和她同时转过头来,看到一个戴着头盔坐在摩托车上的男子停在车侧。
  她抬头看了一会儿,招了招手。“潘叔叔。”
  “这个时候怎么不回家呀?”潘叔叔问,“这是你朋友呀?”
  “是我爸爸同事,”她说,“爸爸让他来接我去吃饭呢。”
  “啊,你爸爸还好吧?上回我跟他说吃枸杞和黑芝麻可以治白头发,他用了吗?”
  “挺有效果的,爸爸没事还拿这事说,见面要谢谢你呢。”
  “谢什么呀。你见你爸爸代我问个好啊。”
  “好好,潘叔叔,绿灯了。”
  “哦,那我先走了。再见呀小若。”
  “我爸爸给我外婆买药材时认识的一个人。”过了路口,她解释似的对我说。
  “噢。”
  车子开出了市区,沿途闪过五金商店、发廊、餐厅、服装店、零食店,夏季的暮色鲜明之极的落了下来。我放慢车速。小提琴声依然继续。叶影不断抚摸着车前挡风玻璃。
  “我们现在去哪儿?”她问。
  “南边的一个小镇。”我说。
  “然后呢?”
  “在那里过吃凤梨炒饭,过夜。我要给你看我新做的一个木雕。”
  “是什么呢?”
  “阿佛罗荻忒。”
  “希腊的美神?”
  “是的。你知道我的模特是谁吗?”
  “不知道。”
  “就是你呀。你这美丽的小狐狸。”
  “噢。”她一副没兴趣的样子,继续咀嚼着口香糖。
  “我们还需要一些东西。”我说,“足够在车上吃的食物,饮料,一个旅游用的闹钟,你需要一些美丽的服饰,来纪念这次私奔。”
  “我今天很累。”她说。“为了不让人发觉,我在学校这一天一丝不苟的上课,记笔记。本来嘛,明明知道这些笔记都没用了。”
  “都过去了。”我说,用右手轻按她的膝盖。她微笑。
  “刚才那个人,”我问,“和你父亲经常见面?”
  “不会的,只是偶尔见到。”
  “不会泄露什么?”
  “大不了被捉回去,重新高考。”她说。
  “而我会被判处绞刑。”我说,“作为对我木匠手艺的赏识,他们会让我自己给自己设计绞刑架。”
  夜色下来的时候,我们到达郊南的小镇。在一个供来往长途车餐饮的饭店,我们坐了下来。
  “一份凤梨炒饭。”她说。
  “凤梨炒饭?”亲自担任服务员、穿着油腻的蓝色布服的老板反问。身着碎花点衬衣的老板娘在高高的贴满帐单、菜名标牌的柜台里凝望着我们,手里拨弄着小型计算器。
  “菠萝炒饭。”她改口。
  “这里没有菠萝。”老板说。
  “那么有什么呢?”她问。
  “家常的炒菜啊盖浇饭各种面点都有。”老板娘远远的一口气报道。我轻轻叹一口气。
  “你点吧。”她对我说。
  “两份米饭。随便炒两个蔬菜。一份回锅肉。一份鱼香肉丝。两听可口可乐。谢谢。”
  “先付帐好吗?”
  “好。”
  她靠在椅子上,抬头打量餐馆陈设。剥落的墙粉。墙角的蜘蛛网。墙上报纸排版般密密麻麻的斑点。
  “我不喜欢这里。”她说。
  “迁就一下吧,我的小狐狸。”我说。
  “有书吗?我闷死了。”
  我从背包里取出一本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递给她,她缓慢翻看。
  菜上齐是点菜完毕后半小时。老板娘递来两个纸杯和可口可乐。我为两个杯子斟满饮料。
  “为我们私奔,干杯。”我微笑着说。
  “好。”她伸出杯子,沾了一下我的杯子,然后缩了回去,喝了一口。左手翻了一页小说。
  “吃东西吧。”我说。
  “不想吃。”
  “怎么了?”
  “没胃口。”她指了一下盘子,“我讨厌花菜。”
  “那么吃肉好了。”
  “这里的肉不干净。”她说,“我不可能吃这些东西。”
  我把筷子放了下来。
  “你不开心?”
  “是的。”
  “怎么了,小狐狸?”
  “你不觉得我们很傻吗?”
  “傻?从何说起?”
  “我们在一个自己制造的语境里,做些自以为有意思的事情。别人看我们,却会觉得我们很傻。”
  她的声音有些大,老板和老板娘开始看我们。老板娘年幼的儿子坐在柜台边折纸鹤。另一张桌上,两个男人在用一次性塑料杯喝啤酒。
  “我知道你不开心。”我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说,“平静下来好吗,小狐狸。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事事如意。总有让人不愉快的事。”
  “问题在于,”她说,“还根本没有什么令人愉快的事发生。”
  “你是说,你在私奔的过程中都没有一点让你感到愉快的细节?”
  她偏过头去,看着柜台边,老板娘把手放在孩子新剪的短发上。孩子凝神在折叠纸鹤。已折好的两只做出飘逸欲飞的姿态,搁在柜台上。她的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一时找不到词。
  “小狐狸,”我说,“我想,我们之间也许有很多误会。也许我误解了你的一些观点,让你感到不愉快……”
  “是的,”她说,“比如,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小狐狸这个称呼。”
  她冷冷地看着我,令我感到尴尬。门外传来“啪”的击打声,伴着一个丈夫的怒叱,一个妻子的哭声。柜台旁闲着无聊的老板把头探出门外。
  我低头看看桌上,那些失去生命力的蔬菜,那些笨拙的肉类。我想象着它们身为植物和动物时在阳光下跃动的姿态。作为对绿色的陪衬,最好有薄纸折叠的纸鹤。
  “那么,你想怎么样呢?”我问。
  “送我回家吧。”她说。她靠在椅背上,抬起头来看我。我低下头来。
  “你了解我的性格的,修。”她说。
  我们走出餐馆门时,天色已经黑了。
  老板、老板娘和他们的儿子并排站在门口,目送着我们。她手握着《米格尔大街》,坐进车后座。
  路旁,一个丈夫在斥骂妻子,妻子则将脸压在墙上,脊背耸动,哭泣不已。
  我将车门关上时,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她。她将眼镜戴上,低下头读《米格尔大街》。灯光将她的脸照得明暗不定,恍惚之间,似乎她成为了油画的模特。
  后视镜框永远的框住了时间。
  时间就在她垂下的眼帘之间凝滞不动。
  那一刹那间她的美,成为了我永生难忘的回忆。
  在昏黄色灯光照亮的夜色之前,我转动了汽车钥匙,踩下了油门。我看着急剧颤抖的后视镜,无法抑制对她的爱。我抬头看了眼窗外,老板的儿子正把他折的四只纸鹤,朝夜空中抛去。汽车向前驶去。我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些纸鹤如白色的雪片一般,纷然落地。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她始终沉默着,低头阅读《米格尔大街》。
  我看到路边的树在夜色中张牙舞爪,像欧洲木版画中的巫婆。灯光忽明忽暗。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我闻到了雨的味道。然而事实证明,那是我的错觉。
  车子停在她家门口时,夜色已深。我抬起头来,又看到了那盆水仙花。从窗口映出的灯光照亮了她家的阳台。我抬起头看了一会儿,听到她开车门的声音。
  “走了。”我说。
  她走到驾驶室旁,我摇下车窗。她低头看着我。
  “对不起。”我说。
  “不是你的关系。”她说,“是我太小了。有好些事,我以为我弄明白了,实际上没有。”
  “什么时候再见面呢?”我问。
  她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路灯。“作为朋友的话,”她说,“还可以再见的。”
  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用继续说。
  “我这一路,”她说,“都在考虑这个。不用劝了。你知道我的性格。有些事情结束了。就回不去了。”
  她提着她的包上楼而去,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的白色连衣裙摆消失在拐角处。
  我回过头来,看一眼被路灯照亮的后座: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依然躺在那里。旁边是一束口香糖,荧光绿色。
  我按响《PAGANINI’SDREAM》,抬头看阳台。她的影子出现在阳台上,朝我挥了挥手,然后进去了。
  我看着后视镜。那空空如也的后座,小提琴声的回荡,仿佛是挽歌的轻奏。
  我想起了曾经看到的电影中,被洗劫一空的印加帝国王宫。在那个场景中,旋律依然还在回响,而公主已经离去。
  C
  “这么说,”尤力说,“这丫头是你的老相识了?”
  “没错。”修说,“我那时还想和她结婚。现在想起来,真的是天方夜潭。着了魔一样。”
  “哈。那听着她和别人走了,心里不是不好过?”
  修从水中长身而起,全身被浸泡得通红。“泡够了。麻烦您,擦背!”
  尤力微笑着,继续让自己浸泡在水里。
  修躺上了那木制的长凳,大汉将毛巾绞干,开始在修的背上摩挲。
  尤力侧头看了一眼,“小陈是吧?”
  “是。”他回答。
  “你身体真不错。”尤力赞叹说,“在水里坐这么久,都不见一滴汗。”
  “习惯了。”他说。
  “以前经常泡澡堂?”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小时候就不怕冷不怕热的。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喜欢钻进滚烫的澡盆里去。母亲提着我的右脚后跟把我拉出来的。否则也许就呛死了。”
  “好身体。”尤力说,闭上了眼睛。“我再泡一会儿。”
  他静静地泡在水里,凝望着修在长凳上被大汉摆布的姿态。他将头没入水中一会儿,热水裹遍了他的身体。他感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哗啦一声,水面坼裂,他站起身来。
  “差不多了修,”他说,“我冲一下,出去了。”
  “好。”修说。
  他掀开帘子出去,浴室的伙计迎上来,用滚烫的毛巾为他擦身。被擦干净后,他躺在了自己的铺席上,抖开毛巾盖住身体,拿起旁边几上的茶杯呷了一口。劣茶的苦涩和淡薄的香味令他的口腔觉得清净不少。
  伙计凑过头来:“要按摩吗老板?”
  “不用了。”
  “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吗?可以叫外卖。面啊盖浇饭啊什么都可以。”
  “不用了。”他摇了摇手。
  伙计退去。
  他躺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茶水,看着天花板。室内充满了按摩击打人体的噼啪声、招呼声、呼噜声、聊天声,以及挂在墙上的三台电视机三个不同频道的播放声。他眼看着墙上的挂钟,秒针循序渐进地走着格子。
  有人推开门进来了。
  他抬头看,望到进来的是超市收银员。那个鼻子上裹着纱布的英俊青年,手插在口袋里走进浴室。收银员望见了他,于是走上前来,道了声好。
  “你也来洗澡?”出于礼貌,他发问。
  “那是。”收银员说。“你洗完了?”
  “啊。”
  收银员的兜里响起手机铃声,在遭遇不闻不问的十几声鸣响后偃旗息鼓。收银员若无其事地问:“阿修呢?”
  “在里面擦背呢。”
  “噢。”
  又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收银员掏出手机,按掉,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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