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经一个高中,正是放学时间。涌出的人流和自行车造成了短暂的交通堵塞。我踩下刹车。
“高三生。”她说。
“什么?”
“都是高三生。”她说,“这么晚放学。不过这已经算早的了。市里有的高中是拖到晚上九点才放学的。”
“你以后不用读这个了。”我说,“所以大可以旁观者清。”
“是吗?”她说,“读书总还是要读的。读了十几年书了。猛的一下确认这些精力都白费了,是挺让人难过的。”
人流相对稀疏一些时,我小心翼翼地驱车前进。
她从兜里掏出口香糖吃。
“修,要吗?”她问我。
我摇头。
她慢慢地咀嚼口香糖。
我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她在吹一个荧光绿色的泡泡。
我们被一个红灯拦住了。前方的车如海龟一般排行不动。我叹了口气,将双肘压上方向盘。
“看那车,”她指旁边的公共汽车,“人挤得和沙丁鱼罐头一样。”
“还有一个说法叫挤得和鱼子酱一样。”我告诉她,“俄罗斯人的说法。”
她回过眼来,眼神飞了我一下。
“扯吧你。”她笑。
“哎?小若?”
我和她同时转过头来,看到一个戴着头盔坐在摩托车上的男子停在车侧。
她抬头看了一会儿,招了招手。“潘叔叔。”
“这个时候怎么不回家呀?”潘叔叔问,“这是你朋友呀?”
“是我爸爸同事,”她说,“爸爸让他来接我去吃饭呢。”
“啊,你爸爸还好吧?上回我跟他说吃枸杞和黑芝麻可以治白头发,他用了吗?”
“挺有效果的,爸爸没事还拿这事说,见面要谢谢你呢。”
“谢什么呀。你见你爸爸代我问个好啊。”
“好好,潘叔叔,绿灯了。”
“哦,那我先走了。再见呀小若。”
“我爸爸给我外婆买药材时认识的一个人。”过了路口,她解释似的对我说。
“噢。”
车子开出了市区,沿途闪过五金商店、发廊、餐厅、服装店、零食店,夏季的暮色鲜明之极的落了下来。我放慢车速。小提琴声依然继续。叶影不断抚摸着车前挡风玻璃。
“我们现在去哪儿?”她问。
“南边的一个小镇。”我说。
“然后呢?”
“在那里过吃凤梨炒饭,过夜。我要给你看我新做的一个木雕。”
“是什么呢?”
“阿佛罗荻忒。”
“希腊的美神?”
“是的。你知道我的模特是谁吗?”
“不知道。”
“就是你呀。你这美丽的小狐狸。”
“噢。”她一副没兴趣的样子,继续咀嚼着口香糖。
“我们还需要一些东西。”我说,“足够在车上吃的食物,饮料,一个旅游用的闹钟,你需要一些美丽的服饰,来纪念这次私奔。”
“我今天很累。”她说。“为了不让人发觉,我在学校这一天一丝不苟的上课,记笔记。本来嘛,明明知道这些笔记都没用了。”
“都过去了。”我说,用右手轻按她的膝盖。她微笑。
“刚才那个人,”我问,“和你父亲经常见面?”
“不会的,只是偶尔见到。”
“不会泄露什么?”
“大不了被捉回去,重新高考。”她说。
“而我会被判处绞刑。”我说,“作为对我木匠手艺的赏识,他们会让我自己给自己设计绞刑架。”
夜色下来的时候,我们到达郊南的小镇。在一个供来往长途车餐饮的饭店,我们坐了下来。
“一份凤梨炒饭。”她说。
“凤梨炒饭?”亲自担任服务员、穿着油腻的蓝色布服的老板反问。身着碎花点衬衣的老板娘在高高的贴满帐单、菜名标牌的柜台里凝望着我们,手里拨弄着小型计算器。
“菠萝炒饭。”她改口。
“这里没有菠萝。”老板说。
“那么有什么呢?”她问。
“家常的炒菜啊盖浇饭各种面点都有。”老板娘远远的一口气报道。我轻轻叹一口气。
“你点吧。”她对我说。
“两份米饭。随便炒两个蔬菜。一份回锅肉。一份鱼香肉丝。两听可口可乐。谢谢。”
“先付帐好吗?”
“好。”
她靠在椅子上,抬头打量餐馆陈设。剥落的墙粉。墙角的蜘蛛网。墙上报纸排版般密密麻麻的斑点。
“我不喜欢这里。”她说。
“迁就一下吧,我的小狐狸。”我说。
“有书吗?我闷死了。”
我从背包里取出一本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递给她,她缓慢翻看。
菜上齐是点菜完毕后半小时。老板娘递来两个纸杯和可口可乐。我为两个杯子斟满饮料。
“为我们私奔,干杯。”我微笑着说。
“好。”她伸出杯子,沾了一下我的杯子,然后缩了回去,喝了一口。左手翻了一页小说。
“吃东西吧。”我说。
“不想吃。”
“怎么了?”
“没胃口。”她指了一下盘子,“我讨厌花菜。”
“那么吃肉好了。”
“这里的肉不干净。”她说,“我不可能吃这些东西。”
我把筷子放了下来。
“你不开心?”
“是的。”
“怎么了,小狐狸?”
“你不觉得我们很傻吗?”
“傻?从何说起?”
“我们在一个自己制造的语境里,做些自以为有意思的事情。别人看我们,却会觉得我们很傻。”
她的声音有些大,老板和老板娘开始看我们。老板娘年幼的儿子坐在柜台边折纸鹤。另一张桌上,两个男人在用一次性塑料杯喝啤酒。
“我知道你不开心。”我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说,“平静下来好吗,小狐狸。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事事如意。总有让人不愉快的事。”
“问题在于,”她说,“还根本没有什么令人愉快的事发生。”
“你是说,你在私奔的过程中都没有一点让你感到愉快的细节?”
她偏过头去,看着柜台边,老板娘把手放在孩子新剪的短发上。孩子凝神在折叠纸鹤。已折好的两只做出飘逸欲飞的姿态,搁在柜台上。她的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一时找不到词。
“小狐狸,”我说,“我想,我们之间也许有很多误会。也许我误解了你的一些观点,让你感到不愉快……”
“是的,”她说,“比如,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小狐狸这个称呼。”
她冷冷地看着我,令我感到尴尬。门外传来“啪”的击打声,伴着一个丈夫的怒叱,一个妻子的哭声。柜台旁闲着无聊的老板把头探出门外。
我低头看看桌上,那些失去生命力的蔬菜,那些笨拙的肉类。我想象着它们身为植物和动物时在阳光下跃动的姿态。作为对绿色的陪衬,最好有薄纸折叠的纸鹤。
“那么,你想怎么样呢?”我问。
“送我回家吧。”她说。她靠在椅背上,抬起头来看我。我低下头来。
“你了解我的性格的,修。”她说。
我们走出餐馆门时,天色已经黑了。
老板、老板娘和他们的儿子并排站在门口,目送着我们。她手握着《米格尔大街》,坐进车后座。
路旁,一个丈夫在斥骂妻子,妻子则将脸压在墙上,脊背耸动,哭泣不已。
我将车门关上时,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她。她将眼镜戴上,低下头读《米格尔大街》。灯光将她的脸照得明暗不定,恍惚之间,似乎她成为了油画的模特。
后视镜框永远的框住了时间。
时间就在她垂下的眼帘之间凝滞不动。
那一刹那间她的美,成为了我永生难忘的回忆。
在昏黄色灯光照亮的夜色之前,我转动了汽车钥匙,踩下了油门。我看着急剧颤抖的后视镜,无法抑制对她的爱。我抬头看了眼窗外,老板的儿子正把他折的四只纸鹤,朝夜空中抛去。汽车向前驶去。我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些纸鹤如白色的雪片一般,纷然落地。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她始终沉默着,低头阅读《米格尔大街》。
我看到路边的树在夜色中张牙舞爪,像欧洲木版画中的巫婆。灯光忽明忽暗。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我闻到了雨的味道。然而事实证明,那是我的错觉。
车子停在她家门口时,夜色已深。我抬起头来,又看到了那盆水仙花。从窗口映出的灯光照亮了她家的阳台。我抬起头看了一会儿,听到她开车门的声音。
“走了。”我说。
她走到驾驶室旁,我摇下车窗。她低头看着我。
“对不起。”我说。
“不是你的关系。”她说,“是我太小了。有好些事,我以为我弄明白了,实际上没有。”
“什么时候再见面呢?”我问。
她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路灯。“作为朋友的话,”她说,“还可以再见的。”
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用继续说。
“我这一路,”她说,“都在考虑这个。不用劝了。你知道我的性格。有些事情结束了。就回不去了。”
她提着她的包上楼而去,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的白色连衣裙摆消失在拐角处。
我回过头来,看一眼被路灯照亮的后座: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依然躺在那里。旁边是一束口香糖,荧光绿色。
我按响《PAGANINI’SDREAM》,抬头看阳台。她的影子出现在阳台上,朝我挥了挥手,然后进去了。
我看着后视镜。那空空如也的后座,小提琴声的回荡,仿佛是挽歌的轻奏。
我想起了曾经看到的电影中,被洗劫一空的印加帝国王宫。在那个场景中,旋律依然还在回响,而公主已经离去。
C
“这么说,”尤力说,“这丫头是你的老相识了?”
“没错。”修说,“我那时还想和她结婚。现在想起来,真的是天方夜潭。着了魔一样。”
“哈。那听着她和别人走了,心里不是不好过?”
修从水中长身而起,全身被浸泡得通红。“泡够了。麻烦您,擦背!”
尤力微笑着,继续让自己浸泡在水里。
修躺上了那木制的长凳,大汉将毛巾绞干,开始在修的背上摩挲。
尤力侧头看了一眼,“小陈是吧?”
“是。”他回答。
“你身体真不错。”尤力赞叹说,“在水里坐这么久,都不见一滴汗。”
“习惯了。”他说。
“以前经常泡澡堂?”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小时候就不怕冷不怕热的。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喜欢钻进滚烫的澡盆里去。母亲提着我的右脚后跟把我拉出来的。否则也许就呛死了。”
“好身体。”尤力说,闭上了眼睛。“我再泡一会儿。”
他静静地泡在水里,凝望着修在长凳上被大汉摆布的姿态。他将头没入水中一会儿,热水裹遍了他的身体。他感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哗啦一声,水面坼裂,他站起身来。
“差不多了修,”他说,“我冲一下,出去了。”
“好。”修说。
他掀开帘子出去,浴室的伙计迎上来,用滚烫的毛巾为他擦身。被擦干净后,他躺在了自己的铺席上,抖开毛巾盖住身体,拿起旁边几上的茶杯呷了一口。劣茶的苦涩和淡薄的香味令他的口腔觉得清净不少。
伙计凑过头来:“要按摩吗老板?”
“不用了。”
“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吗?可以叫外卖。面啊盖浇饭啊什么都可以。”
“不用了。”他摇了摇手。
伙计退去。
他躺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茶水,看着天花板。室内充满了按摩击打人体的噼啪声、招呼声、呼噜声、聊天声,以及挂在墙上的三台电视机三个不同频道的播放声。他眼看着墙上的挂钟,秒针循序渐进地走着格子。
有人推开门进来了。
他抬头看,望到进来的是超市收银员。那个鼻子上裹着纱布的英俊青年,手插在口袋里走进浴室。收银员望见了他,于是走上前来,道了声好。
“你也来洗澡?”出于礼貌,他发问。
“那是。”收银员说。“你洗完了?”
“啊。”
收银员的兜里响起手机铃声,在遭遇不闻不问的十几声鸣响后偃旗息鼓。收银员若无其事地问:“阿修呢?”
“在里面擦背呢。”
“噢。”
又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收银员掏出手机,按掉,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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