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也想着以后有机会,得给您写点稿呢。王老师慢走哈。”
“好好,不要送了不要送了……小张你先回去吧……”
我把门关上,转过身来,看到她怀抱着猫,冷冷地看着我。猫也用同样的眼神看我。我耸耸肩。
“又少了八百。”她说。“你还有多少钱?”
“四百多。”我说。
“你怎么就那么迁就王秃头呢?”
“因为他是我们的房东。”我说,坐了下来,伸手去逗猫,猫怯怯的紧缩身体,“他对这房子有生杀予夺的权利。”
“是他理亏呀。你该和他坚持到底的。”
“也不完全是他理亏。我们确实没交押金。”
“押金是他的权利,他没有执行,是他自主放弃。而现在提早一个月交房租则不是他的权利,我们没有义务执行的。我们有难处,他都不体谅。你跟他客气什么?”
“亲爱的,”我平心静气地抚了一下她的耳朵,“你太认真了。有很多事不是这样解决的。每个人都有难处。”
“只余下二百多了。”她看着我,“怎么办呢?”
我想了一会儿。窗外有孩子吹口琴的声音。单调的音节。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我随口唱了出来。
“怎么办呢?”她问。
“去试一下问李编辑吧。”我说,“虽然没什么把握,但是总不能坐以待毙。也许今天他心情好就把稿费开给我了。亲爱的,穿衣服吧。讨到稿费,我们去菜市场买些东西回来做晚饭,打牙祭。”
B
我们撑着伞走在路上。雨不时从侧面打在我们肩上。灰色的天空,树仿佛都是斜着生长的。
“好象世界末日一样。”她说。
“世界末日的时候雨比这大得多,”我说,“还会夹杂电闪雷鸣等表演。大石头也会掉下来,跟西瓜似的。”
“说得好象你见过一样。”她微笑。
我们要去的出版社在一座大厦的十七楼。我提着雨伞,抬头看电梯闪亮的数字。她从旁边的花瓶中信手取出一朵红色玫瑰花。“好看吗?”她问。
“假花。”我说。
“假花也好看呀,”她说,“谁的小说里的句子?‘可以穿越沙漠和海洋,都不会凋谢。’”
“跟假的爱情似的。”我说。
电梯门开了。
“我一个人上去好了。”我说,“你在这里沙发上坐坐,看看报纸什么的。”“捎带摘些假花。”她说。
我进了编辑办公室,轻轻敲了敲门,喊了一声:“李老师?”
桌对面的李老师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将微笑摆上脸庞。
“啊,小张啊!”他亲热的喊道,站起身来。“坐坐坐。近来写什么东西没?”
“近来挺忙的,”我说,“也没写什么。”
“写了东西记得给我看看呀,我现在做几个东西,挺缺稿子的。哈哈哈哈。坐坐,坐下来。喝水吗?不了?那吃饭了没有?要不我们去食堂吃吧。”
“不用了。那什么,李老师,我来是想,能不能把《金属》那本书挑我的文章的稿费,给结一下。”
“啊,那个事情啊,”李老师坐下来,皱着眉说,“你知道,近来社里,财政情况挺紧的,财务不肯发钱。那个,当然,钱当然是要给的。可是,你看,什么事情都得有个顺序。现在是给不了的。唉,我也没有办法呀。”
“可是,”我说,“现在手头挺紧的,房租水电费什么的纷至沓来。连吃饭都快成问题了。其他的稿费都不到,所以只有拜托您来着。”
“那个我理解理解。”李老师连连点头,“可是,社里有社里的状况,这个,很难办呀。我个人方面,我家在装修,也没法挤出钱来帮你呀。真是遗憾遗憾。”
“是吗……”
“所以得等一段时间。真的是,我也知道。这稿费,你也等了一段时间了。可是,你知道,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这里面,有个客观原因和主观愿望的因素在里面。在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情况下,必须以尊重客观规律为前提……我知道你等这个也等了一段了,几个月了吧……”
“差三个月一年了。”我说。
“是是。那不是因为出版社改制,财政状况一直没稳定下来吗?你要知道呀,出版社改制,这是个全国性的事情。哈哈。真是不容易办的。我是,非常过意不去的。这样,等财务处批钱下来了,我一定,第一时间,把钱汇给你。”
“那,”我说,“谢谢您了。这样,那我先走了。”
“吃饭了没有?我一会儿下班了,到我们食堂吃顿晚饭吧。”
“不了。”我微笑,“下面有人等着呢。”
电梯到达一楼时,我看到她坐在大堂的沙发上,把玩着一个垫子,玫瑰花横在茶几上。她抬头看到我,微微一笑。
“多好看的垫子。”她说,“看上面的花纹。莫里斯时期的,维多利亚后期遗风。”
我点了点头,她察言观色。
“没要到钱?”她的笑容摇摇欲坠的挂在了嘴角,缓慢敛了。我再次点头,在她身旁坐下。
“怎么办呢?”她问。
我摇了摇头,轻轻拈起玫瑰花,凑到鼻端闻了一下。这妩媚的假花,带有一股塑料味儿。
“我们眼下怎么办呢?”
“去菜市场吧。”我说,“我们得吃顿好的。”
“还吃?”她问。我点头。
“要不买点水果,家里还有沙拉酱,做点沙拉吃算了。”她说。
然后她看到我侧向她的笑脸,于是她不再说话。我挎起她的胳膊。
“我们要吃正宗的全麦粉面包做的三明治。法式的葱爆羊肉。罗勒和紫菜苏搅拌后的意大利面。可以考虑加一点梅菜扣肉作为佐餐。你想喝什么样的威士忌?”我右手握着玫瑰花,一路走一路问。服务台的小姐以诧异的眼神打量我。直到我们自旋转门出去,她依然隔着玻璃门看着我。
“究竟吃什么呀?”她问。
“先去菜市场买点荤的再说。”我说,“我们有四天没吃到肉了。”
C
菜市场永远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声音和人群。
昏黄的灯光下,色彩的潮流将我们围裹其中。
我们沿着潮湿的小径,左顾右盼着沿路的菜贩。蔬菜、鸡蛋、豆腐、水果、熟食以至于已被或即将被剥夺生命的动物,无不挣扎着释放出最后的生命活力。菜场上空于是充斥着令人食欲大开的怪味儿。
她颇为轻车熟路的沿路问着菜价:“这豆腐多少钱一斤?”“这番茄新鲜吗?”“鱼呀。这鱼煮起来腥气。”诸如此类。
“其实现在来不是时候。”她说。
“怎么?”我问,“难道这个还有什么学问?”
“我妈教我的,”她自鸣得意般说,“买菜就得选临散场的时分,来挑三拣四一般,让人觉得自己的菜都没资格摆出来卖,然后杀价买进。就这么回事。”
“听上去和资本家投机取巧的套路相似。”我说,“地主劣绅巧取豪夺,没什么好下场的。”
“利益最大化嘛,”她无所谓似地说,“我是学心理学的,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
“我学经济学的,各有所长,”我说,“经济学讲究价值规律,如果一个东西卖一定价格,肯定有其道理,比起其他货物一定有其长处,否则在市场竞争下就无法生存了。”
“你总是理想主义。”她叹气。
“随你说。”
我在一个杂货店前停下脚步,低头看柜台。站柜台的是一个女孩子,看年纪大约是高中生,正聚精会神的用彩纸折星星,每折一颗就投入身旁的一个瓶中。
她走到我身旁,低头看:“看什么呢?”她问。
“米粉。”我说,“我小时侯就爱吃这个。婴儿适合型食用米粉。拌了糖用热水一冲,味道特别好。”
“你现在该不会是想吃米粉吧?”她又好气又好笑。
站柜台的高中女生莞尔一笑,站直身子。“谢谢光临,请问需要拿一包吗?”高中女生问。
“我倒是想为我未来的儿子买一包。”我说。
“瞎说什么哪?”她拍一下我的后脑勺。高中女生抬头打量着她,若有所悟般笑。
“你别理这家伙。”她对高中女生说,“他没句真话。”
“这不是孩子的名儿都起好了吗!”我嚷道,“就叫张牧云嘛。”
“挺好听的名字呀。”高中女生说,“跟《花样年华》里的男主角一个名字。”
“同音不同字。”我说,“放牧的牧,白云的云。张牧云。”
“他开玩笑呢。”她对高中女生笑笑,拉着我打算走开。高中女生好笑似的抿嘴,我指了一下柜台上的瓶子。
“这个星星卖吗?”我问。
“你要呀?”高中女生说,“我送我男朋友的。你如果要可以送你两颗。”
“谢谢了。”我说,“我替我的长子谢谢你。”
我从高中女生手中接过两枚蓝色的纸星。撇了撇嘴,朝高中女生一笑,拉了一下我。
“你真是人来疯。”走远了之后,她说。
“我怎么了呀?”我问。
“张牧云。你怎么编出来的?”她摇头。
“我一直想我将来如果有儿子,就起这个。”
“我喜欢女孩儿。”她说。
“还没过门呢你就琢磨这个了?”我打量她,她打了一下我肩膀。
“你这人就爱贪图嘴上便宜……逛了半天,你想好买什么菜了吗?”
“鱼。”我说。
“哎,那两颗星星给我。”她说,我伸手入兜,掏了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鱼摊前坐着几个抽烟的男子。
眼前铁皮制成的简易鱼塘内,灰白色的鱼儿眼神茫然的彼此擦身而过,游弋不休。
一个四岁大的孩子站在一旁,用管子朝着水中吹气。如螃蟹吐气般的水泡连绵不断的在水中出现。
我蹲了下来。
“要什么鱼?”一条黑熊一样的大汉在我的对面隔水蹲下,我抬起头来,看到他的脖子上挂的金晃晃的“出入平安”符。
我朝他微笑一下。
“有什么骨头少的鱼吗?”我问,“想炖汤。”
“炖汤呀。”大汉说,伸手从水中捞起一尾鱼。柔嫩雪白的鱼腹肌肤在他的手下如纤弱的女子手臂。鱼尾徒劳无益地在空气里摆动。“这种鱼炖汤最好了!”
“骨头多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他皱皱眉。
“也不多。”他说,“鱼嘛哪有没骨头的。没骨头的那是蛇啊蟮啊那些东西。”
“我怕有碎鱼刺的鱼。”我说。
她在我身旁蹲下。
“有鱼头卖吗?”她问。
“要鱼头?”大汉问道,她点头。大汉将手中挣扎不已的鱼放归水中,鱼如蒙大赦。大汉端详了半天,捞起一尾头部颇为巨大的鱼。
“这条好吗?”
她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大汉把那条鱼搁在了案板上。
我抬起头来,望见菜市场外,细雨缓慢地下着,成列的树木一片灰色。幼小的孩子把纸折成的飞机放飞,洁白的纸飞机划着抛物线不断落到潮湿的地面上,随即沾染上肮脏的灰色。
我回过头来,看到大汉已经把鱼的脑袋与它的身体分离。鱼鲜红的内脏和稀薄的血液流淌在砧板上,目光茫然。大汉娴熟的将之切割完毕,拿过一个塑料袋裹好,将之递过。
“三块钱吧。”大汉说。她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三个硬币,接过塑料袋。
“走吧。”她说。
“那条鱼死不瞑目呢。”走出几步,我说。她让过迎面飞来的一架纸飞机,看了看我。
“鱼都是不闭眼睛的。傻瓜。”
“鱼的身体怎么办呢?”
“有人当肉段买。如果卖不出可以用盐腌了吃。”她轻松地说。
“买鸡蛋。”我说。
我和她在一个妇人的箩筐里挑了几个鸡蛋。我注意到另一个箩筐里放了一些残破的鸡蛋。
“那个箩筐里是什么呀?”我问。
“坏掉的,碎掉的,还有太小的鸡蛋。”妇人拈出一只乒乓球大小的鸡蛋,“像这样的。”
“就扔掉吗?”
“是。”
“这个小鸡蛋送给我吧。”我说,妇人笑了。
“好。”她说。
我和她踩着满地的纸飞机往菜市场外走,仿佛踩着落叶的沙沙声。我撑起伞来。她看一眼手里的塑料袋。
“番茄,豆腐,鱼头,鸡蛋,葱。”她说。
“还有这个。”我将手中的乒乓球式鸡蛋给她看,她莞尔一笑。
我和她撑着伞走在路上。细雨被风吹拂着,不断落在她的长发与眼镜片上。她摘下眼镜藏在包里,挽着我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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