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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帕里斯(出书版)——张佳玮

时间:2022-01-20 09:12:22  作者:张佳玮
  他站了一会儿。烟味很呛,他压着嗓子咳嗽了几声。然后,他走开了。
  钢材市场的大门敞开着,走廊没有开灯。阳光与暗的界限。他捏了捏腋下的信封。他把一只脚踏入了走廊的阴影中,顿了一顿,阳光里的那只脚随即跟进。
  走廊里布满了房间。
  有些房间门口坐着人,有些房间则紧闭着。每个房间门上,都挂着一个标牌。坐着的人们彼此隔着河流一般喊着话。狭窄的走廊回荡着语声,听不分明。
  他找楼梯。
  上楼梯时,他看到了墙壁上的字样:上楼梯请靠右行。他于是靠向右,把手放在了右侧栏杆上。
  大概在二层到三层的楼梯间有一个念头攫取了他。
  有一个语声响了一下。一个女孩儿的语声。“你坐过自动扶梯吗?”女孩儿问。
  自动扶梯。
  他刚才从那个向上的自动扶梯上向下奔跑。
  女孩儿说:“我曾经,和我男朋友,在下行的自动扶梯上,向上走。好有意思。很多人,商场的很多人,都围着我们,看。”
  后来,语声断绝。
  发丝拂在了他的脸上。
  温煦的脸。
  他闻到了发香。
  不远。
  那时是暗的。
  他想。
  女孩儿。
  自动扶梯。
  “我好爱他的。”女孩儿继续说。
  他模模糊糊的,似乎,记起了,那个女孩儿的脸。那脸嫣红如桃花。那眼眸因为醉了,迷离得像东欧产的甜酒。
  他的鞋子踏上了三楼。
  走廊很暗。有人在下象棋。
  他沿着走廊前行,一个一个辨认着门牌的字样。接近走廊的尽头,他看到了“昌盛钢材”的门号。门虚掩着。这种随意的观感令他有些紧张。他轻轻地敲门,尽力不使门产生移动。
  “请进来。”他听到里面的人说。
  他推门进去了。
  他看到一张漆成白色的带有乳胶质感的办公桌。阳光从仅有的一个窗户中洒落在办公桌前,一个中年男子的秃顶上。
  秃顶男子的左手按住了正凑在右耳的电话听筒之上,发问:“您找?”
  “我找昌盛钢材的王老师。”
  “我就是。你要联系钢材?螺纹钢?您是姓卢的那位?”
  他因为自己有负所望而感到不安。他颞颥着不说话。王老师用一个似乎表达亲狎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
  他听到王老师继续在说电话:“是这样……房租是800……是的,需要大衣柜,我下午就能让人送到。电话下周一也可以安好。您知道,房租是不可以减的了……以前都是800,从来都是800……这么个地段,750和700的房子,除非你是合租……我这个房子给你不算合租,只不过是,只不过是用一个厨房和卫生间而已。关了房门,都是一样的……好的,您再考虑一下。我中午回来。您如果愿意我们就签合同……750元太低了,我买了大衣柜了。电视机不是不可以商量……好的……好的……”
  电话挂断。
  王老师回过头来。“久等了。”他说,“您是丽华公司那位卢老板?”
  “我是……”他说,“有一个朋友,要我送一份东西给您,这个,一份,小说稿。”他说。
  他把腋下的信封递了过去。王老师双手接过,扫了一眼。他点头,“噢,是阿宝要你来的,是吧……好的,谢谢了。你看过我们的杂志吗?《全中文》?”
  “没有。”
  “是本不错的杂志啊,虽然发行量不大,但是,都是,纯文学的,很有思想意义和先锋精神的一本杂志啊。”王老师说。“这一期我们要做关于麦尔维尔的专题。关于《白鲸》的多文体展示和象征意义的……”
  “一定很精彩。”他说。
  对话到此断绝。王老师将手指放在了茶杯的把手上,轻轻地转着圈。两个人交替咳嗽了几声,哑剧现场一样。他发现了自己的尴尬处境。他退开了几步。
  “那么,我先走了。”
  “噢,”王老师如梦初醒般地说,“谢谢您了。您贵姓?”
  “我姓陈。”他说。
  “麻烦您了。”
  “哪里,下次,一定去买王老师的杂志来看看。您忙着。”
  “谢谢啊。是《全中文》杂志。谢谢您啦……我打个电话……”
  他退出房间的时候,听到王老师说:“我知道……您的要求都可以满足。房间是很干净的,非常干净。你们两个人住……邻居都很安静,不会说三道四……750元,可是空调是好的,而且水费已经付掉了三个月……张先生,您想一下,您不一定能找到更好的条件了……”
  F
  “昨晚他妈的喝得真醉。都是他妈的那个河北人灌的我。以后我不能和北方人喝酒。”老涅说,斜倚在床上。“他妈的胃疼。”
  他微笑着,不说话。
  “你来上海做什么呢?”老涅问,“老修呢?”
  “在医院,陪他太太。”他说,“脱不开身,他太太娘家人又闹起来了。他要我来上海替他做点事情。”
  “什么事?”老涅说,一边把烟按灭在烟灰缸中。
  “找人。”
  “什么人?”
  “两个人。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都才二十来岁。”
  “怎么回事?”
  “我也不很知道。老修没说清楚。只说那一对男女一起躲在上海。他就是要找到他们俩。男的姓张,女的姓余。”
  老涅半张着嘴,眼睛直直地盯了一会儿窗外。横斜的树枝上,一只灰色的春鸟披着阳光鸣啭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老涅脸上漾出了心领神会的微笑。
  “老修难道对那丫头?……他不是早就……嘿嘿。”
  他继续微笑。不说话。
  “对了,昨晚那个女孩儿,跟你,你感觉怎么样?”
  “女孩儿?”
  “你小子装蒜呢,哈哈……那个,挺高的,娃娃脸的,跳舞跳得巨棒的女孩儿。你喜欢她不?我们唱完歌,一点人,嘿,就你和她不见了……哈哈,你们躲哪儿去了?偷着便宜没有?”
  他发了一会儿呆。窗外的轨道,轻轨列车再度驰过。
  “她……叫什么?”
  “叫小悦吧。”老涅说,点一支新烟。“也才十七八岁,小孩儿,一直在外面玩的,跟我们都混熟了……那丫头听说刚被人甩了,你昨天占着什么便宜没?要不……?”
  “没,我问一下,问一下而已。我和她没什么。她说头晕,拉我一起出去,到天台坐了一会儿。”
  “你们……”
  “真没什么。”他严肃地说,正义凛然。假装的。
  “不说不说……嘿嘿,不过呢,她昨天也是最后一次跟这儿玩了。这丫头说要出国,去日本还不知是哪里。不过没准儿,也许就是吹……你说老修该不会是喜欢那个谁,二十岁的小女孩?他不是早就……嘿嘿。”
  “去日本?”
  “是啊。你说什么地方不好去,去个倭寇地方。赶明儿嫁一个日本老公……所以,要占便宜,就得乘早。比如她以前那个男朋友……听说那是一个地道的王八蛋……”
  G
  他和老涅并肩走在黄昏的马路边。
  早春的黄昏,暗色匆匆坠落于晚霞之上。老涅在一个报亭边停住了。
  “买份杂志。”老涅说。他伸手到背包夹层里,摸出三个硬币,放在了报亭的窗台上。
  “来一份《全中文》杂志。”他说。
  “你也看这个杂志?”
  “看的。怎么了?你也看?”
  “不是。”
  “我说呢。这是上海本地发的一个杂志。只发一千册。不过,做得还是不错的。”
  “一定很精彩。”他说。
  在一个超市门口,老涅停下了脚步。
  “去买点鸡蛋、水果和面包。你在外面等我,还是一起进去?”
  “等你吧。”他说。
  他提着老涅的背包站在门外。夕阳匆匆西沉,坠入西边嫣红的云海之中。他把不拿包的那只手插进了口袋里。他触到了一片光滑的东西。他把手抽了出来,看着指端:是那片碎玻璃。
  他抬起手来,让玻璃横插到他的目光和夕阳之间的悠长距离之中。那倾斜的玻璃边缘,使夕阳宛如一个扭动蛮腰的少女一样,身材窈窕起来。柔和的光晕流动在玻璃的边缘。这个世界显得模糊、柔和、不真切,然而不乏优雅的诗意。启人情思。
  他呆呆地抬着手,凝望着这玻璃之中的天空,玻璃之外的城。
  H
  “你叫什么?”
  “小悦。”
  “月亮的月?”
  “喜悦的悦啊。”
  “我们该回去了吧。”
  “别,再坐一会儿。我怕闻烟味。包厢里全他妈是烟……对不起噢,说粗口了。”
  “没有啦。你很可爱。”
  “是吗?我男朋友刚认识我也这么说。”
  “你有男朋友?”
  “吹了。那个王八蛋。耍我。太无耻了。恨他。”
  “噢。真那么可恶?”
  “可恶死了……你坐过自动扶梯吗?”
  “坐过啊。”
  “跟你说噢。我曾经,和我男朋友,在下行的自动扶梯上,向上走。好有意思。很多人,商场的很多人,都围着我们,看。我好爱他的。可是,那个王八蛋,那个小王八蛋,那个笑嘻嘻的小王八蛋。哼。”
  “噢。”
  “你好象醉了。你不会喝酒啊?”
  “不大会。”
  “你真可爱……你怎么了?”
  “有些头晕……你多大了?”
  “我?我二十二了。”
  “你好象很有经验的样子……刚才……”
  “是噢。还好啦。你以前没跟人接吻过啊?”
  “没有,呵呵,严格说起来,刚才是我的初吻呢……”
  “哇,大男人还这么说。你真是太可爱了。那么,我再奖励你一下好了……哎呀,要在以前,真想让你做我男朋友。”
  “现在不行吗?”
  “现在嘛,本小姐已经成熟了,长大了,二十二岁了,早厌烦那些感情游戏了……你哪,做我的弟弟还差不多。不过我要有你这弟弟啊,头发早都烦白了。”
 
 
第二章 .失踪的丁香
  他八成是和那个女孩子一起走的。
  那个女孩子的眼睛是狐狸眼,最能够勾引男孩子了。
  他活该。都上大学的人了,还这么天真。
  他活该。他现在最好是在大街上饿着。
  时间:2005年2月6日
  私奔的那一天
  A
  后来谈到那一个悲惨的下午时,她说,为了纪念四十七岁生日过去了整整六个月,她那天完成工作后并没有直接回家。
  她和几个生意场上的伙伴一起在黄昏时节聊天,并且观赏了2005年这个城市所下的第一场雪。
  她的伙伴们,包括一个辞去公职的前任警察,一个老牌汽车销售中介人,和一个电话接线员,一边吃她放在桌上的意大利产巧克力和从南美漂洋过海而来依然保持鲜活面貌的水果,一边对她的容貌观感与实际年龄表示了恰如其分的惊叹。
  她后来辩解说,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些恭维如同餐厅提供的辣子鸡中埋没于广大辣椒的几块鸡肉一样,仅仅是用来维持一些彼此心照不宣的场面话语。
  她强调了自己的政治面貌和聪明才智——包括她历年的工作状况、她的政治觉悟和经济状况——比较不明智的是,她还以半炫耀的口气泄露了她的实际经济收入。
  她为这最后一项的泄密付出了代价。
  在走出警察局一周之后,几个来自郊区的亲戚孜孜不倦的电话和短信,迫使她更换了手机号码。
  在更换手机号码之后,她给自己电话本上的每一个人都发了短信,通知他们这一重要变更。
  第一个回她短信的人是她的一个麻将桌上的朋友,短信全文是:“呵呵没有想到徐老板你除了杠上会玩花头连赚钱报数都不老实。”
  如果不是她的丈夫阻止了她继续说胡话,警察局问案的同志也许会对这位女商人的经商内幕产生兴趣。
  在喝完一杯水后,她继续回忆着那一天。
  她说,在给住院的母亲打去了慰问电话之后,她是在比平时晚半小时左右开车回家的。
  她开着蓝色帕杰罗——为什么是蓝色?
  因为,我儿子说,他喜欢这种蓝色。他将来如果出版小说,一定会是蓝色的封面。他房间里的墙都是蓝色的。
  警察说,停。
  继续说——她去某个饭店买了几个现成的热菜,然后,为了警察已知的理由——纪念四十七岁整六个月——她去花店为自己买了一束紫色的丁香。她说她喜欢丁香那苦涩而迷离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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