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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帕里斯(出书版)——张佳玮

时间:2022-01-20 09:12:22  作者:张佳玮
  “好。”我说,伸手替她揉了揉眼睛。
  她笑了。
  我把门关上,听到小悦的高跟鞋踅踅之声远去。薄暮的夕光正从窗口泻落。窗帘摇摆的姿态优雅动人,花边低垂。我听到意味着手机短信的明亮铃声。我拿起手机。“2条新信息”。按。第一条全文如下:“我到了。是七排树边那幢楼的103房间是吗?”
  “是。”我答。
  接下来是小悦的短信:“刚走出来就想你啦。嘻嘻。刚才看到一个穿黑色线衫戴眼镜的女孩子走过去。好漂亮呀。难道那就是来看你的美女?嘻嘻。”
  “不是。”我答。
  分针在石英钟面上爬过六圈半后,我听到了敲门声,以及谨慎的带有试探意味的咳嗽声。我走过去拉开门。隔着金丝眼镜,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注视着我。
  B
  “迟到了,对不起。”穿黑色线衫戴金丝眼镜,胸前挂着一个精美挂坠的女孩对我说道。
  “没有。刚好啊。准时的像一个高级外卖员。”我说。
  “可以进去吗?”她指了一下被我横着的门口,“还是里面有朋友在?”
  “没有。”我说。“对不起,有些糊涂了。我刚见到美女都这个样子。”
  “你真是一丁点都没有变。”她说,随手将提包(女孩儿的百宝囊)放在茶几上,“耍嘴皮子。”
  “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说吗?”我拿起蓝色的杯子,将余下的牛奶倒进水池。乳白色的液体盘旋着消失。我开水龙头洗杯子。“要喝什么吗?”
  “张先生,”她说,“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确切地说,这是我们第一千次见面都还不止。”
  “可是看到你这个样子,还是第一次吧……要喝点什么吗?”
  “水吧。如果有的话。”
  我把水杯放在茶几上,她弯腰去拿。我为她端来凳子。
  “你只有这么一张凳子?”
  “很惭愧。家徒四壁了。”
  “那算了。不知道这里坐过你多少狐朋狗友了。再说我坐着你站着,对你不尊敬。”
  “说起来,”我说,“三年没有见到你了吧。白驹过隙呀。都老了。”
  “到夏天满三年。”她说,“高三毕业之后就没再见过。你该快22岁了。老?”
  “你的样子变了很多。”
  “哦?怎么变了呢?”
  “简单来说,如果高中时我看到班里有你这样一个绝代佳人,我大概不至于无动于衷。”
  她冷笑了一声。
  “好,我明白你的态度了。”我说。“你不坐的话,我也只好站着。”
  “站着咯。”她毫不留情地说。
  “那么,”我说,“是她让你来的啦?”
  “也只能是她了。你该清楚,你也没那么大吸引力让我主动跑过来找你吧。”她眯起眼睛,“高中时吃你苦头还不够多?”
  “这个问题必须交代清楚,”我说,“我高中时虽然没来得及给你送玫瑰,可是也没有怎么得罪你。”
  “哪一次你都晚交数学作业。哪一次我抱着本子往办公室走,你就扑上来把刚补好的一本扔在我手里。吴老师居然还要我给你补数学。就补了两次,还搞得我男朋友生气。”
  “其实,”我说,“我那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罢了。只能怪你总对我冷若冰霜。至于您那可爱的男朋友。那个天启皇帝的转世,热中于木匠活以至于四肢都跟树枝一样粗细的男人,不是高考前就和你分手了吗?”
  她又冷笑了一声,把空了的水杯放在桌上。
  “别跑题。”她说,“你那套发散性思维扯淡可以用来骗小胡三年半,可是,对我,没什么用。我倒是一直庆幸她和你分手了。”
  “哦?是不是那样你就有机可乘了?”
  “张先生,”女孩儿气得嘴角带笑,“你完全可以采取另一种方式说话,这样我不至于对你有抵触情绪。”
  “叫我张同学好了。我们可以彼此称呼张同学。就像高中里一样。”我说。
  “今时不同往日了。”她说,“别跑题。我们现在要谈论正经事。”
  “正经事嘛。是指到哪里吃晚饭?你爱吃中餐还是西餐?”
  她没有顾及我打岔,打开提包,开始翻检。我走到窗口,将窗帘拉大一点。阳光如一片水流般落在了地板上。明亮的波纹。风吹动着树影。一片斑斓之色。对面楼房阳台上的晾衣绳上挂满着躯壳般的衣服。俨然法国大革命时期巴黎街头的绞刑架。
  “这个,小胡让我给你的。”她说。
  我回过头来,接过她递来的一本书,《意大利童话》。
  “她说,把这个还给你,你们之间就两清了。”女孩儿继续说。
  她顿住了,也许是注意到我的脸色凝重。她拿起了显然已经空的杯子,做喝水状。我安静地翻开书页。扉页上的一行字:
  “给美丽的兔兔。生日快乐。2003·10。”
  “谢谢你了。”我说,“她还有什么话要你转达吗?”
  “没有了。”女孩儿说。
  “真的没有一句话?”
  “她大概2月底去美国。”女孩儿说。
  “有提到我的吗?”
  “没有。”
  我慢慢翻动着书页,将书页凑到鼻端。隐约有香水的味道。“她现在用DESIRE BLUE香水了?”我问。
  “不知道。我从来不用香水。”女孩儿回答。
  “她以前也不用的……”我说。
  女孩儿侧首看它处,似乎没有听到。
  我将书放在了书柜中。回过头来,女孩儿已经坐在了凳子上。她抬头看石英钟。
  “快五点了。”她说。“东西我也已经送到了。那么,我得走了。”
  “那么急?有事吗?”
  “事情倒是没有。就怕你一不开心把气撒到我头上来。”
  “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何况你是美女,何况我们还是高中同学。我还得谢谢你。真的。我知道她是不愿意见我了,没有你,我也不知道关于她的事。”
  “其实吧,她和你分手也是可以理解的。在两个地方上学,你们两个人都是急性子人。我在高中里就不看好你们在一起,没想到还能谈三年。挺神奇的。”
  “你真是和平主义者。”
  “没有,只是作为同学得劝你一下。也谨防你一失态我就尴尬了。”
  “我还没来得及向你表示感谢呢。”我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紧追潮流,更新换代。我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来邀请你。你得承认,你现在比她漂亮。”
  “这话你三年前说大概有效果,”她微笑着站起来,“三年前我男朋友就没你这么嘴甜。”
  “吃饭去吧。”我拿了外衣披上,说:“作为对你的感谢。也作为对你第一次追求的尝试。”
  “可是,”在迈出门的时候,女孩儿说,“我得尽义务地告诉你,你如果当真的话,那么形势相当恶劣。我有新男朋友了。”
  “这些都不重要。”我一边往腰里揣钥匙一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时间过去。”
  C
  她在我对面坐下了。
  桌侧是落地长窗。
  老板巧夺天工地为落地窗配上了从天而降如大雨般冲刷的流水效果。在凝眸于窗外的时候,仿佛望到秋雨萧萧。在窗户上流动的水摇曳多姿,将城市的面目扭曲一番后粉墨登场。冬季的黄昏,天色已渐次暗落。流水扭动着人们的影子。
  “吃什么呢?”我问。
  “看这家店装潢蛮用心的,吃的东西价格也一定鸡犬升天。你习惯挨宰?”
  “去掉你的外貌这个因素,即使对待普通女同学我也得表现出诚意来。”
  “你真好。”
  “你这么说是想宰我了?”
  “大概是。”
  “小姐您好。需要点菜吗?”衣冠比我们俩都更楚楚一些的,显然所取工资不菲的侍者出现在桌旁。
  “我要一份扬州炒饭。”我说,“一份罗宋汤。”
  “凤梨炒饭,紫菜汤。”对面说。
  “一份扬州炒饭,一份凤梨炒饭,一份罗宋汤,一份紫菜汤,一共92元。”侍者说。
  “果不其然。”女孩儿看着我说。
  “什么?”侍者问。
  我掏出一张五十元钞和两张二十元钞放在桌上,女孩儿掏出两个一元硬币。侍者用像提灯鮟鱇鱼一样优雅的姿态游走。女孩儿将双手撑在下巴上。店堂里在播放清洁无害的美国流行乐。
  “不知道上海的紫菜汤是什么样的。”她说,“我小时候吃面时特别喜欢加紫菜,后来就想吃遍全国餐厅,看看哪里的紫菜最好吃。”
  “青岛。”我说,“威海。蓬莱。味道都半斤八两。海边的城市,紫菜像草原一样丰茂。”
  “是去旅游?”
  “是的。前年的夏天了。”
  她带着洞悉一切的笑说:“和她一起去的?”
  “你吃醋?”
  “没有。随口问一下。你们的事还轮不到我吃醋吧。”
  “你从南京来。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上周。我去她学校看她。她准备出国,忙得团团乱转。那种特有成就感的忙碌。我告诉她,我要来上海。她就让我顺道带书给你。”
  “没有别的?她就没有让你顺便做她替身,继承她和我未完的恋爱什么的?”
  女孩儿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你不觉得你嘴上少占点便宜会更可爱一点儿么?”
  饭菜被另一个侍者用欧洲式的单手托法端了上来,安置在我们面前。柔和的灯光如手般抚过青瓷的盘子。细切的凤梨望去嫩黄诱人。
  她先试了一勺紫菜汤。从她的表情来看,似乎若有所失。
  我则安心对付着自己的那份。鸡蛋。胡萝卜。米饭。细切的青椒。肴肉丁。香菇。炒得火候略差,但是还能裹腹。
  “如果不满意,交换一份汤怎么样?”我看着她。
  “不用了。”她说。
  “我这一份没喝过。而且我没有病。”我说。
  “但这一份我喝过了。”她说,“不过这紫菜汤很一般。”
  “我不介意。”
  “但是我介意。”她说,“你知道妙玉为什么宁肯把茶碗砸碎了也不送给刘姥姥吗?”
  “那么把我的汤拿去好了。我不喝汤也可以。”
  “不用了。”她说。
  “我记得,你高中时是爱吃番茄的。”我说,“所以对罗宋汤,你应该有好感。”
  她看了我一眼。驯鹿看猎人时的眼神。
  “我记得你在高中从来不吃番茄的,所以我一开始就觉得,你叫一份罗宋汤肯定有诈。”
  “从一开始你就断定了我想跟你交换?”
  “也不是。你说你记得我高中时爱吃番茄,我就觉得你别有所图。”
  “那么,你记得我高中时不吃番茄,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你心里有鬼?”
  她放弃争辩,伸出右手舀了一勺罗宋汤,在我面前示意了一下,然后一口喝掉。
  “领你的情了。”她说。
  我们继续低头吃喝。
  我思着话题。
  玻璃门被推开又关上。一对老年夫妇走了出去。几个穿着洁净白衬衣的人进来。一个学生样子的男孩呼唤服务生为他将饭菜打包。有人进来问是否有大盘鸡供应,未果,离去。一对看样子结伴而行的青年人进来(一个胖男子,一个长发男子)坐在邻桌,敲着桌子要过菜单。
  “我一直想问的是,”她说,“为什么你不喜欢吃番茄?”
  “其实是因为,”我说,“意大利菜里都是番茄,而我是反法西斯斗士。”
  “那你还喝德国啤酒?”
  “又或者,”我说,“你知道番茄的原产地?”
  “我以前是数学课代表,我讨厌地理老师。”
  “应当是产自,”我说,“新大陆。番茄进入欧洲人的知识领域,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随后,伴随着黑奴贸易、殖民者的掠夺,番茄被捎带带到了欧洲,成为了意大利人的座上珍。为了表示对种族主义的抗争,我从来,尽可能,抵制吃番茄。”
  “说真的?”她问。“你那么有正义感?”
  “胡扯而已。”我承认,“随口胡说。借题发挥。”
  “我说一句话,你别生气好吗?”
  “说吧。”我说,“是不是和她有关?”
  “是……我想,小胡和你分开,是不是因为你这种脾气呢?”
  “什么脾气?”“喜欢胡扯呗。”
  “她也爱胡扯。一胡扯起来没边没谱的。”
  “看上去小胡是个蛮沉静的女孩子。偶尔有些男孩子气。”
  “装的呗。苍蝇不叮没缝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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